想到这里,我执毛笔的手一顿,在文书上落了豆大的墨点。我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脖颈,这是我还能活着的设想,要是我活不了,又会怎样?
夜风吹得窗柩吱呀作响,我一边伸手关窗户,一边考虑要不要休书一封,好歹也算是有些交代。刚刚铺好镇纸,小瞳便打着哈欠,端着一壶醒神的茶汤过来。
她放下茶壶,一边往杯子里倒着,一边打着哈欠道:“夜色已深,小帝姬你也该休息了。”瞥了一眼桌角,“这么多的文书,究竟要何时才能批阅完呢?”
我端起茶杯,忙的没工夫回话。她在我的身侧静静站了一会儿,有些埋怨道:“这些文书,合该是让大殿下和二殿下处理的,没想到天帝竟全让你来批阅。帝姬不过是一个女儿家,经常操劳政事,有些不大合适。”
我瞟了她一眼,道:“你都晓得不合适,父君怎么能不晓得?他只不过是看我不顺眼,想要我多吃一些苦头。”压住镇纸,低头道:“既然来了,便帮我磨一会墨再走。”
大哥和二哥都是出色的政客,这些事情交给他们处理才比较稳妥,只一点毋庸置疑。而父君交给我来处理,怕是被我千年前的事情吓出了阴影,生怕我再去做傻事罢了。
我看着公文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怅然的叹出一口气。
时间实在是太晚了,我将小瞳打发走,一个人继续对着公文两眼发酸。本以关上的窗户又发出“吱呀”一声响,我抬起头来,怔怔的对上沈言湛湛的眸光。
我愣了愣,惊讶的问他:“这么晚了,你过来是做什么?”
他跳下窗来,正正巧的落在我的身前,这样的距离实在是太尴尬,我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一步,才能看到他略带些倦色的脸。
他整理了整理有些凌乱的衣摆,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听闻小瞳说今日天帝又给你派送了一批公文,所以你格外的废寝忘食。我过来看看你是否真的如此用功。”
我看着他深入古谭般的眼眸,上一刻我还在想,在我去找天命石之前能够再看他一眼就好了,没想到下一刻他真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之前还在想,人有爱恨情仇,只不过是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才能够成立,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自然是不能够成立的。所以,我与沈言之间的纠缠,在我去邺城之前,也就不作数了。
但是,当他真真切切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豁达。他欠我的,我欠他的,早已深入骨髓,至死方休。
沉默良久,我转过身去,拿起桌角已经凉掉
的茶汤,替他倒茶:“我自然是用功的。”
他拿过茶杯,凝着杯子,像是在观察茶叶的成色,缓缓道:“你对这件事,从来都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今日这样反常……”
我的心猛地一顿,开口打断他:“以往是我不懂事,不明白为父君分忧。世间万物都在发展,你应当用发展的眼光来看我,今日不是我反常,而是我发展了。”
他笑了一声,不可置否。向前走了几步,坐在一旁的小榻上,看着我,轻声道:“好,你继续发展,我在这里看着你。”
我抽了抽嘴角,看向他,手略略的颤了一颤,紧握的毛笔意料之中的在镇纸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墨痕。我低下头,痛心疾首道:“我好不容易才画出的阵法图,就这么让你给毁了。”
他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毛笔,重新换了一张镇纸:“你刚刚画的阵法图本来就不对,你先去睡觉,我来替你画。”
我看着染了灰的绣鞋,纠结了一阵,呐呐道:“这,这不好吧?”
他笑笑,纤长的手指握着毛笔的姿势很好看,在镇纸上寥寥几笔便画出阵法的草图。他偏头看向我,眼眸中含着细碎的光:“那前几日我帮你处理事情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不好?”
我想起这阵子传的沸沸扬扬的谣言,面皮有些发烫,咬了咬唇,半晌,恼羞成怒道:“那,那你就帮我将这些公文全部都处理了。”又指了指桌角厚厚的一摞:“还有这些,你都一并替我处理了。”
他点了点头,表示可以接受。
我跺了跺脚,道:“那你就在天亮之前都处理完,然后从窗户这里怎么来的就怎么离开,早早的离开。”
他放下毛笔,掐了掐眉心:“好,我处理完就早早的离开。”
我狐疑的看向他,他皱起了眉:“不是说让你去睡觉,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还有什么注意事项忘了给我说?”
我摇了摇头,飞快的向着里间的床榻跑去。
桌角的烛光发出“噼啪”的声响,隔着透明的屏风,我看着他在桌前忙绿的身影,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芝兰清香。我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平躺着看着床帐上盛开的并蒂莲,心口有些发闷。
这样多的公文,其实没有必要这么赶,我只不过是想早日动身去邺城寻找天命石。沈言他现在这样帮我,联想到他对我说过的话,委实是感到良心不安。
我侧过身,看着他的背影,似乎能够看得他俊美的侧颜,专注的神情。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我们之间,隔了太多的牵绊。他说什么事情都交给他来处理,可是百里长渊和沧夷都在说,他已经损了九分的神力,且受了重伤,而修改天命石上的命数又异常的凶险,我不能让他再去冒险。
说我没有出息也好,说我不长记性也罢,我终究是放不下他。这样的一个男子,遇到他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运气
。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现在老天对我格外的残忍。
我蒙上被子,可以感觉脸颊上流下一片冰凉的水泽。
第二日晨起,屋内便没有了沈言的身影,唯有空气中还夹杂着极淡的芝兰香。我吸了吸鼻子,感觉眼眶有些酸涩。我抬起头,逼退眼角的湿润。
我拉开屏风,看着桌角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公文,依次排好。我将手掌贴在上面,似乎还能感觉的到他指尖残留的温度。我想,怎么不早点醒呢,早点醒的话还能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我收回手掌,环视了一圈周围熟悉的环境,写下一张纸条,随意的从手札上撕了下来,塞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与沈言只是差一个结束,千年前没有结束的事情,几日之后,便结束了罢。紫凝或许说的对,我本就不该再回来。
将小瞳给支开,我匆匆收拾了收拾包裹,里面装着一些野外求生必要的物件,以及一大串万事无忧的玉币,便轻手轻脚的溜出了九重天。
我扭头看了一眼身后仙雾缭绕的宫殿,苦中作乐的想,上一次也是这样灰头土脸的离开了华胥,结果路上便遇到了慕叶。此番前去,不说能够遇到什么美男子,至少也能捡到一堆闪闪发亮的金裸子。
一路踏云分风的便来到了魔界的地界,我犹豫的绕着入口的林子绕了两圈,不敢贸然的就直接闯进去。上一次惨无仙道的对待,让我的心灵着实蒙上了一层阴影。
听司命说,魔界近几年愈发的不济起来,除了昊天塔里的那位及失踪的两位长老值得忌惮之外,委实没有什么值得考究的地方。可我却觉得这句话说的不对,倒想父君一向习惯粉饰太平的说辞。
若是局势真的是那么轻松,我想父君他老人家也不会上来便问我碧血笛的下落。说起碧血笛,我捏紧了手中的珠子,紫凝告诉我,碧血笛与长生锁除了有封印的功效,还在古籍中有这样的一句话:碧血长生,万物归元。
我细细的想着这八个字,许久也没研究出个分毫。不过,这定会和天命石有一定的联系。我深深的呼出一口气,伸手幻出了一个黑色的斗篷,将自己裹了个严实,义无反顾的便踏进了阴深深的林子。
……
我看着以前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却是略显得萧条,唯一不变的,还是魔界美女们的清凉。我以为我这一身严实的打扮会引来些许议论,结果连目光都很少落到我的身上。我觉得,另类到一定的境界便是大众到了一定的境界,这句话真真是有道理。
我抬头遥望着远处的群山,山峰处似乎还有黑色的鹏鸟掠过。紫凝所说的那处山崖,定是在那一处。
我慢慢的捏紧了手,掌心里冒出了一阵冷汗。说不害怕是假的,我现在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可是,回不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