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位的前面,大栓婶供奉了一碗饺子,韭菜馅的。因为张大毛活着的时候,就爱吃韭菜馅饺子。
大栓婶冲着张大栓的灵位做了个揖,口中念念有词:“他爹,你还好吧?你在那边舒服不?好过不?吃的咋样,喝的咋样?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投胎。俺想死你了。
咱家日子好过了,四妮做企业家了,儿子二狗也挺好,就是还没醒。
你放心,俺相信自己的儿子命大。他会活过来的。
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改天俺帮你烧几个假人过去,伺候你,你放心,都是漂亮的大闺女。”
接下来大栓婶眼泪索索,竟然唱了起来:“大栓婶坐房中泪水盈盈,想起来张大栓俺的老公。
老公你这一走啊,就是五年正。想男人想的俺啊心里空空。你抛下俺一个人孤苦伶仃。
白天里没人陪着俺聊闲话啊,到夜里我摸啊,摸啊,摸哪儿都冷冰冰。
大栓婶啊,我泪汪汪,想老公想的俺脸都焦黄,三天吃不下一个馍啊,两天喝不下一碗汤……瘦得我这前腔都贴后腔,脚下的布鞋穿不住啊,手上的顶针就几里咣当……走起路来我直晃荡,不扶桌子也得扶墙……哎呀呀,你个死鬼呀,没事就回来看看人家嘛……。”
大栓婶这一套是跟孙上香学的,孙上香当初活着的时候是神婆,就是这样跟死人交流的。
她闭上眼睛,唱了那么一通,睁开眼一看,娘啊,大事不好了。
前面供奉张大栓的那碗饺子,碗还在,里面的饺子却不见了。
这一下可把大栓婶吓得不轻,浑身打了个哆嗦,饺子呢?咋不见了,难道真的被张大栓吃了?
这个死鬼竟然回来了?
大栓婶吓得尖叫一声:“天天,天天,快来啊。”
小天天在那边看电视,听到奶奶叫,挑开门帘冲了出来:“奶,啥事儿。”
大栓婶说:“你刚才,看见奶奶前面的饺子没?”
天天说:“没见啊,咋了?”
“奶奶前面的饺子不见了?是不是你……爷回来了?这饺子他吃了。”
天天说:“奶,你神经了,俺爷死好几年了,咋会回来?”
“那饺子呢?”
天天道:“估计不是被猫吃了,就是被狗叼走了?你光顾着念经,没看到。”
大栓婶来回瞅瞅,没见到那只老白猫,也没看到那条哈巴狗。
她吓坏了,一定是男人张大栓回来了,偷走了饺子吃。见鬼了,真的见鬼了。
虽然大栓婶跟大栓叔是夫妻,两个人在土炕上做了三十年的战友,可毕竟阴阳相隔,活人见到鬼,不死也脱层皮。
这老家伙不是要带俺走吧?哎呀,那俺再也见不到孙女了。
大栓婶嗷地叫了一嗓子,一个趔趄冲进了屋门,咣当上了门栓。
他赶紧扑向了天天,把天天抱在了怀里。
天天问:“奶,到底咋了?”
大栓婶说:“小点声儿,有鬼,有鬼啊,你爷真的回来了,刚才我看到一条黑影闪了一下,不见了。”
“奶,这个世界上哪儿有鬼啊,你迷信。”
大栓婶一下子捂住了孙女的嘴巴,说:“小点声,姑奶奶,你懂个啥啊?别看电视机了,睡觉,睡觉。”
大栓婶关闭了电视机,一下子把孙女拉上炕,躺下了。
女人的心里只打鼓,她盼着张大栓来见她,也害怕张大栓来见她。
盼他,是因为他是她男人,怕他,是因为两个人阴阳相隔。
她担心自己死了,再也见不到孙女,再也看不到这个家。
这一晚,大栓婶颤抖到起五更,也没敢从被里爬出来,憋得她差点冲一裤子老尿。
她猜测的没错,那碗饺子真的被张大栓偷吃了。
张大栓饿得不行,从红薯窖里爬出来的以后,看到了女人。
女人在院子里大呼小叫,连喝带唱,给他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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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着眼睛,一副陶醉的样子。根本没注意那碗饺子。
张大栓饿坏了,现在是半夜,大栓婶的身后黑西马虎的,反正她也看不到他。
他就伸手抓了一个饺子,填进了嘴巴里。
大栓婶闭着眼睛唱一句,他就抓一个饺子填嘴巴里。
女人那边唱完,碗里的饺子也被张大栓给抓光了。
最后一个饺子进肚,张大栓止住了心慌,赶紧抹身窜进了红薯窖。
大栓婶没有看到男人,只是看到饺子不见了,还能不吓个半死?
张大栓进到红薯窖,拿起牙签剔着牙,说:“饺子味儿不错,这娘们手艺也越来越好了。哎……我不该吓她啊。”
男人感到了后悔,媳妇本来就不容易,天天想着他。吓出个好歹咋办?
第二天中午,四妮开车从城里回来了。
女人进屋以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年货交给了婆婆,将新衣服,玩具交给了天天。
然后天天跟娘一阵亲热,四妮还给了孩子好多压岁钱。
等到大栓婶拉着孩子出门,四妮这才想起来地窖里还有个公爹。
她赶紧拿了点心,洗了几个水果,放在篮子里,下了地窖。
“爹,你还好吧?”
四妮发现张大栓又瘦了,整整瘦了一圈,脸色也不怎么好。
张大栓再一次见到四妮,老泪纵横:“闺女,你可回来了,想死爹了。”
张大栓恨不得抱上四妮大哭一场。
接下来,张大栓将这段时间的委屈,饥饿,窘迫,一股脑告诉了四妮。
当说到昨晚偷饺子吃那一段,四妮笑的爬不起来。
她说:“爹,想不到你跟娘阴阳相隔,还心心相惜。都是媳妇我的不是,没时间照顾你们。放心,我以后会隔三差五回来一次,帮着你做饭,洗衣服。”
张大栓说:“孩儿啊,你忙,没时间啊,别累垮了身体,这样,你每次回来,给我弄箱方便面,我饿了,就吃面,你啥时候回来,我啥时候改善。我饿不死的。”
四妮的心里不知道啥滋味,酸酸的。
她在想,公爹跟婆婆其实是有真感情的,这种真感情在一方死后,尤为强烈。
或许失去以后,才懂得真爱,才懂得那种痛苦。
她跟二狗也是这样,二狗病倒以后,她想的都是二狗的好。
张二狗不是东西,在村子里害过很多人,但唯独对她四妮好。
二狗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四妮的事儿。他更爱四妮。
如果二狗真的一觉不醒,就这么走了,或许她会比婆婆更难过。
四妮的回归,让张大栓摆脱了饥饿。
张大栓这边安生了,村子里还有一户人家,年过的不怎么好。
哪一户人家就是张大毛了。
张大毛这个年过的很憋屈。家里同样冷冷清清。
张大毛家没孩子,就他跟大白梨,两个老年人大眼瞪小眼。
他跟大白梨之间沟通了一辈子,早就没话可说了。
夫妻之间时间长了,真的无话可说,因为谁跟谁也没有秘密,谁身上几根毛,对方都查的清清楚楚。
其实从二丫死去以后,张大毛每个年都过的不好。
前面的几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吃的是牢饭。
后面的几年,是在大眼瞪小眼中度过的。因为家里太冷清。
二丫不再了,儿子如意也不是自己的,那是人家张拐子的。
还好每年的初一早上,如意都过来给他拜年,张大毛才感到一丝安慰。
如意早知道张大毛是他亲爹,村子里的风言风语,早就灌进了他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当年,张大毛跟他娘喜凤约会,在村东的打麦场里怀上了他。
现在那个打麦场不见了,被修成了广场,成为了全村果品交易的市场。
他给张大毛拜年的时候,一个头磕地上,嘴巴里不喊他爹,反而喊他爷。
他撵着喜凤跟张拐子叫,张拐子跟喜凤叫张大毛叔,如意当然要称呼他爷了。
一声爷喊出来,张大毛的心里就酸的不行,好比当头一棒。
他知道,这辈子如意都不可能成为他儿子了。
这种关系也不能挑破,一旦挑破,孩子就没脸呆在村子里了。
为了儿子的面子,为了儿子的前途,张大毛决定忍了,只是暗暗帮助如意,决不让孩子改口。
年初一过来拜年的很多,如意首当其冲。
然后是王海亮,玉珠,拉着两个孩子。海亮跟玉珠进门就喊:“叔,侄子跟您拜年了。”
王海亮进屋就磕头,玉珠拉着两个孩子也一个劲地招呼:“快呀,给你爷爷拜年。”
张大毛赶紧把两个孩子搀扶起来,把海亮跟玉珠也拉起来:“来了就行,磕头干啥?那个……二丫娘!快,给孩子拿钱,拿红包!”
年初一晚辈跟长辈拜年,压岁红包是不能少的。
大白梨早就做好了准备,算好了人头,这家几个,哪家几个,一共准备几个红包。
灵灵跟天昊的红包,她早就备下了,踮起小脚颠颠地将压岁钱塞到了灵灵跟天昊的口袋里。
这些年王海亮对他们两口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无论是端午节,八月十五中秋节,还是春节过年,海亮都是大包小包拎东西。
张大毛的工资,分红,在村子里都是独一份。他拿到的钱最多,拿到的分红也最多。
不干活挣的钱也吃不完喝不完。
全村上千群众,谁见到张大毛都眼气。哎,王海亮当初咋不跟我闺女搞对象呢?
俺家如果有王海亮这样的女婿就好了,老子也会着跟着沾光。
张大毛跟大白梨的晚年生活,真是沾了海亮的光,也沾了闺女二丫的光。
直到如今,海亮还是惦记着二丫,一直帮着二丫在尽孝。
王海亮走了以后,接下来是张建国跟小燕两口子,憨子跟芳芳两口子,村子里的其他群众,都来张大毛家拜年。
不是张大毛的人缘好,说白了,那些人都是在巴结王海亮。
年初一的这天五更,老人是不出门走动的,等的就是晚辈们来访。
张大毛跟王庆祥家最热闹,门庭若市。
但是张大毛并不开心,因为他还在挂记着一个人,就是闺女二丫。
他希望二丫回来看看,他又是两年没见过二丫了。
就在张大毛对二丫苦思冥想的时候,二丫真的回来了。
这是二丫第四次回到疙瘩坡。哪知道走到半路,就出事了,二丫的车滑进了山沟里,差点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