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的驶出了海伦镇。
期间车厢里的赫薇妮亚一直依偎在窗边,看着车厢外那纷飞的雪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听说圣音终年的大雪并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神力所为,因为这是圣音之主的喜好。”白维的声音慢慢悠悠的在赫薇妮亚的脑海中响起,“因为圣音之主喜欢白色,就像祂喜欢音律那样,所以圣音也被称作是纯白的音律之境,呵呵,还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赫薇妮亚的思绪被打乱了一些。
有意思?
又是有意思吗?
赫薇妮亚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感觉白维很喜欢把“有意思”挂在嘴边,这里有意思,那里也有意思,她有意思,别人更有意思。
简直就像是独立于世界之外,以绝对旁观者的角度在欣赏着这场名为世界的演出,并且不断的做出评论——有意思。
又像是个纯粹的乐子人。
不过是强大的乐子人。
以往的赫薇妮亚都不太愿意回应白维,因为她总觉得白维所说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那就是引她堕落,就像是传说里描述的那些邪神走狗一样,所以她总是避免与白维有更多的接触,避免会被白维的思想所污染,侵扰,最终变成不可名状之物。
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她身体的三个部位都已经更换成白维的了,要堕落也不差这么三两句话了。
而且,比起一味的谨慎和排斥,她也需要更多的了解白维。
所以她颇为认真的问道:“哪里有意思?”
“诸神都会把自己的国度打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但这到底是个体的喜好,还是必须如此为止呢?有一句老话说的好,人越是缺什么,就越渴求着什么。”白维笑着说道,“如果按照这个理论,圣音之主如此喜好音律,是否说明祂在这方面有着某种缺陷,就像是天琴之神那般仰仗机械,以及莱茵之神那般渴求……啊,少儿不宜的话题,还是在此打住吧。”
赫薇妮亚颇为不解且认真的说道:“我已经成年了。”
“那就是不太适合女性的话题吧。”
……不太适合女性吗?
赫薇妮亚感觉有些奇怪,不知道什么话题是不适合女性的,但她并没有深究,就当是一些隐秘的事情,白维不太愿意告诉她这个外人所找的借口罢了。
以及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与现在的赫薇妮亚而言并没有任何的关系。
她更在意的还是白维的语气。
在此之前,她还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随意的评价诸神,那语气就像是在谈论邻居家的谁谁谁,身上有什么怪癖和缺陷一样。
如果是其他人,赫薇妮亚会觉得对方狂妄且无知。
但偏偏是传说中的维萨斯,赫薇妮亚就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
“雪好像越来越小了啊。”白维说道,“要到那所谓的种子区了吗?”
不用白维的提醒,赫薇妮亚也注意到外面的飘雪正越来越小了。
马蹄所踩踏的也不再是厚实的积雪,而是正常的土地。
就仿佛那片银装素裹的幻境正在逐渐褪下伪装,让她一点点的回到真实世界。
而在一年之前,赫薇妮亚也是行驶在这条路上的,只不过那时的方向相反,而感觉也大不相同,就像是从一场悠久的噩梦中醒来,但又像是去拥抱一场不真实的美梦。
“您也知道种子区吗?”赫薇妮亚问白维。
“知道。”白维说道,“圣音唯一不会被白雪覆盖的,就是育种的地方。有人说这是因为只有良好的温度才能培育出出色的种子,也有人说……”
“这片土地配不上圣洁的雪。”赫薇妮亚平静的回复道。
白维笑着说道:“你对你的家乡还真是了解啊,所以你现在算是落叶归根了啊。”
“落叶归根吗?”
赫薇妮亚抬起头,看着视野中那逐渐放大的村子,听着那传入耳边的古怪旋律,连鼻腔里也弥漫着那熟悉的臭味时,她那眼中的迷茫一点点的驱散了。
“是啊,这才是我的根啊。”
马车进入了村子。
这是个极为古怪的村子,房屋排列的十分整齐,像是一条条笔直的竖线。
按理说这样的排列规划应当意味着先进与秩序,但是在这村子里却感受不到一点,这里的所有房子都十分破落,脚下的土地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过清理,上面覆盖着的不知道是黄土还是粪便。
而那每座屋子上都贴着标识。
标识自然是七音符。
而音符的颜色也十分统一,基本上都是那种宛如带锈的暗沉铜色。
只有极少数的门前能看到银色。
这些房子的门大都是紧闭着的,只有极少数的门是开着的,可以看到里面坐着的男男女女,男的骨瘦如柴,像是被风吹一下就会倒下,而女的大都挺着大肚子。
他们大都不着寸缕,皱巴巴的皮肤上绘着与房门上的标识相符的音符。
而他们的眼睛里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有在听到马车声时,他们才会抬起头,看向那带着海罗家徽章的马车,暗沉的眼睛里才涌出一丝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希冀以及渴望。
而这份希冀以及渴望,赫薇妮亚又是那么的熟悉。
马车驶到了尽头,早已收到消息的海罗家下人已经在此处等候了。
在赫薇妮亚下车时,他们立刻热情的迎了上来,同时挥舞着手中的法杖。
“小姐,请让属下给您屏蔽污染。”
赫薇妮亚点了点头。
于是那法杖轻敲在了她的头上,一份魔力在法杖的尖端荡漾开来。
赫薇妮亚听到脑海中的白维“啧”了一声,而后感叹道:“用法术消毒?这种先进又落后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白维的话让赫薇妮亚感到怪怪的,但好像又不是不能理解。
是的,这便是行走在种子区所必要的准备工作。
在接受了法术的洗礼后,赫薇妮亚回忆了一下以前的状态。
因为赫薇妮亚本人在种子区和海伦镇是完全两个不一样的面孔,所以现在的赫薇妮亚必须要恢复一下。
“又到了一年的收货季了。”赫薇妮亚十指交叉,脸上带上了在学院里完全不会出现的傲慢之色,“父亲让我来检验一下成果。”
“当然了,小姐。”仆从很是懂事的带路,恭敬的说道,“请随我来。”
于是,赫薇妮亚便再次踏上了这片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土地。
“小姐,我们今年的收成肯定是要比往年更好的。”仆从微笑着开口。
“哦?”赫薇妮亚不动声色的问道,“是得到了更优异的种公吗?”
“是的,这是其中一个原因。”
仆从走到了一个屋子前,屋子上贴着的标识赫然是银色的第三音。
“请您在此等候,他应该还在休息。”
接着他推开了房门,在一阵打骂声后,一个精神萎靡的男人被带了出来。
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令人直皱眉头的恶臭味,全身也是消瘦无比,可以清晰的看到骨骼。
而在他的身上,绘着的确实是一副银阶的第三音。
只不过这个银色十分黯淡,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这是老爷从德雷家买来的。”仆从笑着说道,“难得的银阶,虽然因为使用太多而导致色泽衰弱,但并不是完全不能使用,您看那边。”
他指向了身后的那一排房屋。
从他们所在的屋子往下数七间屋子,正好是第一到第七音,虽然都是铜色的,但显然要比之前看到的那些铜更为精致。
“我们为他准备了七名成色最好的铜阶种母。”仆从颇为得意的说道,“如果运气够好的话,我们完全有机会在他彻底褪色前培育出一到七音的银色音符!”
赫薇妮亚看着眼前这连站都站不稳的男人,而后听到了白维淡淡的声音:“这家伙应该活不了多久了,半年?”
“不。”赫薇妮亚在心里回答着白维,“三个月。”
“是吗?”白维笑着说道,“如此精确,看来你看的已经足够多了。”
赫薇妮亚转头看向了刚才的仆从,说道:“他撑不了那么久了,应该没什么机会吧?”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原因了,小姐。”
仆从将那个男人带了回去,那个男人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死期将至,但眼中仍旧没有半分悲喜,如同没有生机的傀儡一般。
接着,仆从将赫薇妮亚带到了下一间屋子。
那屋子里正是与男人所育种的铜阶第一音。
这是个女人,她挺着大大的肚子,似乎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分娩。
赫薇妮亚不知道仆从带她来这里看什么,但仆从已经先一步炫耀般的开口了,他指着女人的肚子,问道:“小姐,你知道她到今天的这个状态,用了多长时间吗?”
赫薇妮亚没有回答,就只是静静的看着仆从。
而仆从也终于回想起了眼前的大小姐是个什么性格,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便讪讪的笑道:“抱歉,小姐,我不卖关子了。正常情况下,在经过魔力加持的种子只需要六个月就能生成,但老爷又带来了更为高效的肥料,让我们能将这个时间缩短到……两个月!”
赫薇妮亚的瞳孔微微一凝,而仆从的眼睛里则满是兴奋。
“是的,小姐。这个种子孵化到这种程度就只需要两个月,只要两个月,我们就能得到一枚崭新的种子!这效率提升了不止一倍!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试错,可以尝试!这个不行就立马下一个,用数量去弥补概率上的差距!”
仆从指着那庞大的肚子,眉飞色舞着。
“三倍!整整三倍!我们能够在同样的时间里创造出三倍的收获!”
“虽然这些种子因为被魔力催收的原因,智力会受到极大的损伤而无法成为奏者,但成为种公和种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就像是刚才的那个种公一样!我们完全可以以这些种子为基点,收获更多的种子!”
在仆从话音落下的那刻,女人突然惨叫了起来。
“看吧,小姐!”仆从更为兴奋了,“种子要收获了!”
所有人都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感到了高兴。
他们一同看着那带着响亮啼哭声的种子,降临在了这个世界。
人们开始欢呼,而后立刻上前查看着种子的成色。
种母也睁开了眼睛,那疲惫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所有人都注视着那种子,看着仆从粗暴的擦干了他的血迹,观察着他的身体。
而后,缓缓的摇头:“不,这个不行,连纹路都没有。”
眼中的期待瞬间消失了。
前一秒还备受瞩目的种子立刻被放置在了一旁,虽然他不断的发出着啼哭,但种母却完全顾不上他,只是急切的高喊着“再来一次,让我再来一次”!
而这一切,都被赫薇妮亚看在眼里。
她看着那个种母,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
于是她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的走出了房间。
而仆从们以为赫薇妮亚是因为没有看到“收获”而不满,便急匆匆的追了上去。
一时间,房间里就只剩下了那不断啼哭的种子,以及急切的想要再来一次的种母。
“虽然早有耳闻,但当亲眼目睹的时候,还是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啊。”
白维的感慨在赫薇妮亚的脑海中响起。
“原来所谓的种子区,都已经是最委婉的说法了。”
白维顿了顿。
“所以啊,赫薇妮亚,你想通过奏响七音神曲而实现的愿望,是拯救故乡的人们吗?”
赫薇妮亚没有说话,而这时,仆从已经追了上来,手里还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小姐,小姐,不要生气!”仆从说道,“那个还没有结果,这两个却是有结果的啊。”
赫薇妮亚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那两个孩子。
他们的身上也绘着银色的音符,虽然是最劣质的银色,但也同样是银色。
此刻他们正呆呆的站着,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
而仆从则在旁边解说着:“小姐,他们是我们当初培育成功的银阶兄妹,现在,他们也到了可以成为种公和种母的年纪了!”
赫薇妮亚看着仆从:“和谁?”
“经过我们的计算,最好的搭配是……他们兄妹。”
赫薇妮亚瞳孔微微一凝:“他们兄妹?”
“是的,他们兄妹就是彼此之间最好的种公和种母!”仆从眉飞色舞的说道,“按照我们的计算,他们之间的繁育将会有三成以上的概率出银!三成啊,小姐,这可比刚才那个计划的成功率高多了,我们将这项计划称之为双子计划……”
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个男人歇斯底里的声音响了起来:“混蛋!你们干什么?!那是我的女儿,那是我的女儿啊!”
赫薇妮亚转过头,看到一个邋遢的中年男人正如野兽般的往这边冲来。
仆从们想要拦下他,却没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男人冲过来后死死的抱住了小女孩,并且恶狠狠的盯着周围的人。
“谁动我的女儿,我就和谁拼命!”
他咆哮着,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小女孩。
正当白维轻轻的“哦”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又看到那男人同样将自己的儿子也给推开了。
“这是我的女儿!”他的眼中满是疯狂和贪婪,“我才是最适合与她育种!”
“我才是最适合做她种公的人!”
“我才是最能和她培育出高阶音符的,只有我!”
这一刻,连白维都有了刹那间的沉默。
而赫薇妮亚就只是看着,静静的看着仆从冲上前将他拉开。
那只如星辰的瞳孔,冷冽的像是藏于风霜中的刀。
“看到了吗?维萨斯先生。”
她轻轻的回答着白维之前的问题。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拯救任何人。”
她顿了顿。
“从来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