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子心咳了咳,故意微微板起脸道:“好了,这些话你们俩在我们自己屋里说说就好,可不能在外乱说。”
皇宫这种地方,耳目繁多。关系错综复杂,一般都是祸从口出,是最该谨言慎行的地方。
银杏和小酸梅脸上虽然还是笑着。但眼中已经带了认真:“奴婢省得。”
连子心对她们俩其实并不怎么担心。都是机灵稳重、心里有数的孩子,只要不被人惦记上故意算计,应该是不会惹上什么事儿的。
她微微笑道:“这边没什么事了,你们也去瞧瞧你们的屋子吧,想要添置什么想好了一并报来,你们家小姐让她们给你们弄了。”
银杏喜滋滋一笑:“谢谢小姐。”
小酸梅抱着她胳膊蹭了蹭:“还是小姐好。”
俩人分工,一个将连子心的包裹打开来,拿出里面的几套冬服和几套内衣、鞋袜。规置放好,一个去找了碳火放入铜盆中点燃起来,直到烧得屋内开始暖和了,这才手拉手出去了。
连子心坐到铜盆旁烤火,这才转头认真地打量起屋子来。
地面是寻常的水磨方砖,墙壁刷得粉白,不高不低的顶梁。
床、镜台、桌子、柜子,几乎清一色的楠木,绯红轻纱软帐,樱色的衾枕和一床同色新被褥。
床头是个卷草纹束腰三弯腿小几,放着一个掐丝珐琅的小炉鼎和两个装着熏香的香盒。
床尾一个竹纹衣架,再往旁边就是面盆架、镜台、立柜,西墙边是一套黑漆嵌螺钿花蝶纹的架格,不过上面空空如也;东墙前是一扇六曲银交海棠花开屏风。前头摆着几把鸡翅木玫瑰椅,后门是沐浴的地方,放着一只大浴桶。
临南是这屋唯一的一扇窗,很大,窗下一张楠木云纹如意头香案,案上摆着一个豆青釉青花芍药纹花瓶。里头插着两株硕大灿烂的格丽海棠,气味馥郁,灼目雍容。
屋子中间,也就是她这会儿坐着的蒲团边上,是一张楠木雕花矮脚方桌,左右两边各立着一盏青雀衔珠银柄宫灯,桌上没有桌巾,茶盏碗碟是黄地粉彩的官瓷和镶银掐丝的杯器。
说是比莲心院的摆设差,倒是不然,毕竟是皇宫之中,东西还是更为精致的。
只不过风格杂乱了点,能看出屋子的前任主人一定是个上了些年纪的女官大人,并且酷爱富贵明丽的海棠花,若用心装点一番,这屋子倒是衬得上一个六品的身份。
只是,这跟自己的喜欢风格实在是差得太多。
既然她们让自己随意置换物件,那自己也无须跟她们客气了。
做人最要紧的呢,是不能了委屈自己。
连子心想着,打了个哈欠,觉得真是有些乏了,便不再想其它的。
将火盆挪到床边,脱了外套和鞋袜,掀开被子就躺下睡觉了。
猪的属性就这点好,不认床,沾着枕头就能睡……咳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这一觉,睡得也不怎么好,总感觉有些冷,唔,还有些饿。
然后她是被一股饭菜的香气唤醒的。
“看吧,我就说不用出声,小姐闻着好吃的自然就会醒来。”
“小姐果然对于吃的一切都特别敏锐。”
刚睁开眼,恢复意识,就听见两只麻雀在“揶揄”自己。
某小姐不禁翻了个白眼,这两个家伙,说得自己好像是只会吃的猪一样!
【某作者:怎么可以这样说呢?我帮你开除她们,明明你还会睡啊!】
咳咳,连子心翻身起来,本想说她们两句,但一眼看到桌上的饭菜,肚子就情不自禁叫了两声……囧。
“那个,现在什么时候了?我睡得太沉了些。”
“回小姐,酉时刚过,您醒得刚好,饭菜才送来呢。”
“哦,那你们俩也还没吃吧?一起吧。”
“是。”
连子心起床,银杏早已准备了热水,服侍完了她洗手洗脸后,才一道儿坐下。
饭菜还算丰盛,兴许是因为这是她在这儿的第一餐饭的缘故。
六菜一汤,正中摆放着一盆乳白色的鲫鱼汤,遍散翠绿葱碎儿,一碟翠绿嫩粉的桂花虾仁,一碟红润油亮的四喜丸子,一盘酱红的葱烧牛柳,一盘素煮白菘,一碗青翠的香菇扒菜心,还有个佛手双鱼莲纹彩折边的水瓷大碗,里面盛着一只热腾腾的珍珠鸡。
再有就是,一锅碧粳米焖的大米饭。
“唔唔,没想到还挺好吃的……”小酸梅塞了满嘴。
“宫中的饭食肯定不差啊,而且别忘了这儿可是尚食局……不过呢,比起小姐的手艺还是差很多的,小姐不用担心。”银杏也是饿了,吃得不顾形象。
连子心有些想笑,她早看出来了,这姑侄俩的本性就是大吃货,死活非跟着她,多半也是看上了她的厨艺,为了天天能有好吃的吧?
不过这司膳司的吃食水平确实还不错,也不知是何人所做?这样做也许还有另一层目的,就是想给她展示展示她们的厨艺吧,瞧瞧,并不是只有你厨艺不凡哦。
不论如何,主仆仨人这顿饭吃得很愉快。
银杏和小酸梅收拾了碗筷出去后,连子心在屋子里踱步消食,支起临南的大窗,一股寒风顿时涌了进来。她却没觉得多冷,慵懒地靠在窗边,看着外头的天色七分明艳三分浅黯,院中的几棵桃树和梅树都还是光秃秃的。
只不过转眼之间,天边最后一抹余晖隐入夜色之中,可是并没有续接到黑暗,几颗极亮的星子就已经争先恐后的露出了头来,闪烁个不停。
它们,就好似一枚一枚的句点,每个句子都有自己的句号,但没有人的一生可是只用一个句子概括,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由无数的句子组成的。给刚刚过去的漫漫长夜点上了一个句号,黎明到来,就开启了生活的新篇,长长的文字,崭新的情节,黯淡或闪亮的句点。
我们谁都不是生活的配角,黑暗也不代表结束。
……
第二日一早,尚服局的两位掌衣女官,便送来了连子心的整套女官服饰。
并为她捁发穿戴整。
立于棱花镜前,张袖而立,深绿色的锦缎官袍竟将她原本纤细还没怎么长开得身段衬得玲珑有致,腰间多束了条银色织锦腰带,挂一枚莲花样翡翠吊坠,脚上同是弓样靴,但是深绿色。
戴了假鬓花钿的头使得她的气质看起来很不一样,青涩尽褪,中间的锦丝冠亦是同样式样,不过孔雀石是更加耀眼的深绿,衬得她原本是美玉般温润的面庞多了几分冷艳。
明眸善睐,皎如玉树,英姿勃发,哪里看得出她是一个只有十四不到的新女官?!
两位掌衣女官看得眼睛都直了,止不住地夸赞起来。
连子心看着镜中的自己,也有些微微的惊讶,这,真是一副好皮囊!
不过很快,她就发起愁来了。
英姿是挺英姿的,可这一身装扮如何下厨房做菜啊?
对了,膳珍其实能亲自下厨房做菜的机会并不多,膳珍主要负责的还是整个司膳司的人员工作调配,日常的采买开支,后宫各个宫室的膳食平衡任务……
需要接触厨房的事情,大概就只有一月一次的新菜试吃和菜式创新,或者某个娘娘或小主指名要吃她做的菜,还有就是一些寿宴或宫宴。
唉,突然感觉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她还是比较喜欢做菜!tut
本来,她穿上女官服后,还需要一个受绶仪式才算真正成为女官可以上任,但这个受绶仪式是要上级才有权担任的。可是做为连子心的顶头上司,许尚宫很不巧的不在宫中,所以仪式只能暂时搁浅。
当然仪式搁浅了,连子心还是上任不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一早,火就朝司膳司去了。
连子心有没有火不知道,但司膳司的人都是这样觉得的。
一进司膳司,她就觉得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对,不过这对她一点都不影响,比较让她无奈的是,自己这司膳司的最高长官第一天上任巡视工作,底下两个典级女官竟然一个都没有出现!好在,就在她脸色开始呈现不虞之际,三个掌级女官迎上来了。
“连大人恕罪,微臣们都忙晕了头,没有看到大人来了。”
“是啊大人,您怎么一早就来了?您晚些时候到也无碍的。”
“哎呦连大人,您穿上这身官袍,我们都快认不出您了!”
这三个掌级女官,一个叫旬优,一个叫柳玉,一个叫陈娇娇,都比连子心大上不少,其中旬优都可以做连子心的姨妈级人物了,对着她这样年轻的女孩“大人大人”地叫,还有点卑躬屈膝的,想起来确实有些滑稽悲凉。
不过世态就是如此啊,无论在这深宫还是家宅,无论古时还是现代,年岁大小无关紧要,身份高低才是亘古不变的尊贵。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连子心初来乍到,领导也是不能随意任性的。
她笑道:“不怪你们,我今儿第一天上任,想来看看诸位是怎样工作的。我的工作还不能上手,但也不能闲着啊,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柳玉忙道:“大人真是勤勉,不过这些小事我们还应付得来呢。”
陈娇娇和旬优也笑着应和。
连子心想了想,将这会儿在屋中的宫人都唤来,只有二十几人而已,不过不打紧,这只是一个必须的“仪式”而已,相当于——新任领导训话。
她站在司膳司的膳珍主位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黄黄蓝蓝的一群女子,朗声道:“想必诸位都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了,没错,我就是这司膳司新一任的膳珍,连子心。子心虽年少,深知能力资历都尚浅,但承蒙陛下抬爱,也只得尽力而为。”
“不说为后宫的贵人们分忧解劳,但让她们每日得到最好的饮食照顾,身心健康舒畅愉悦,便是咱们司膳司人最自豪的事情了!今后不敢说带领诸位,旦求共同进步,子心若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你们皆可当面提点,只要是子心的错,绝无二话。同样的,若你们当中有做错了事的,该罚就罚,我也绝不会手软!”
“好了,知道你们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我就说这么多,希望能与诸位一同勉励!诸位可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如果有,尽可提出来。”
底下这群宫人,无论是普通宫女抑或有品阶的女官,此时看着那立于高阶之上,鎏金漆画之前的女子,眉目如画,颜如冠玉,红唇间分明漾着浅笑,语调亦是不急不促,但却给人一种冷艳难言如白梅临雪的感觉。
一时间,所有人都移不开眼睛,又是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错觉——这个女孩身上,竟透着一种居高位者的悠然和犀利——这真的是昨儿那个看起来弱弱小小的十四岁小娘子?
虽然昨天连子心到来的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她,但对于这个颇有“故事”的新任领导,尚食局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各种说法形容皆有。当然,没什么好话就是了。
所以今日她穿着一身女官服进入司膳司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只是,或装傻的,或装作看不见的,都想故意晾着她罢了。
被召集来听她“训话”,大多数人也是抱着看笑话的姿态,谁知,一下子就被震住了。
连子心眼眸淡淡扫过一圈,将每个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虽然没做过什么大领导,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这些话当然也不是张口就能来的,昨儿晚上,她也打过好几遍腹稿了。
现在看来,效果还是可以的。
一阵挺长的静默之后,连子心双眼一瞪,殿中才终于重新有了声音。
陈娇娇第一个笑起来:“哎呦,连大人说得真好,微臣今后一定尽力配合连大人,将我们司膳司的工作做好!想必其它姐妹也是一样的,你们说是吗?”系讽页血。
众宫人这会儿大多已经回过神来,神色也恢复如常,地福身颌首:“奴婢谨记膳珍大人教诲!”
连子心点头,抬手:“行了,都忙去罢!”
本来,连子心以为自己这一番“敲打”多多少少能暂时起些作用,可接下去发生的事情,才让她知道,这还真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众人散去后,她便坐在膳珍的软座上,翻阅起一些账薄来,还没看几行呢,柳玉就匆匆过来,到了她跟前却又什么都不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只能先开口询问:“柳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柳玉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哎”了一声,将事情跟连子心简单说了。
其实也真是一件简单的小事。
宝裳公主的贴身宫女来司膳司取早饭了,但这份早饭呢并不是固定的,宝裳公主有一个任性的喜好,就是喜欢吃一道叫做“蜜液奶香蛋羹”的菜,有时候呢天天要吃,有时候呢又十天半个月都不碰,有时候是早上要吃,有时候又是晚上要吃……总之就是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
这么难搞,让小公主宫中的小厨房自个儿做不就好了?
偏偏,这位小公主就喜欢司膳司做出来的味儿,曾经试过让别地儿的人做,无论哪个小厨房做的,小公主都能尝出来,至今也是一个谜之喜好!
所以,两年了,这位小公主已经折磨了司膳司两年!
可人家是小公主啊,而且是今圣最小的一个女儿,一直尤为宠爱,任性的资本大大的有!
那么今早司膳司遇到的困难是什么呢?
青薄和路菲两位典级女官正巧都不在,司膳司就没有人能给做了。
连子心听得皱眉:“这道蜜液奶香蛋羹很难做么?只有青大人和路大人能做?”
柳玉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那倒不是,这道菜其实一点不难,只不过呢,宝裳公主的吃食儿,向来不让官阶七品以下身份的人沾手……咱们司膳司里,能给这位公主做菜的,就只有青大人和路大人了。”缩缩脑袋,“微臣可不敢碰,要是被发觉,承受不了小公主的火气。”
连子心忍不住直翻白眼,真是天下之大,什么鸟都有!
见过任性的公举,还真没见过这么任性的小公举tut! ~%%@
放下手中的账薄,起身道:“让我试试看吧。”
柳玉还犹豫了一下,才颇为无奈的说:“自能劳烦膳珍大人了。”
连子心来到厨房,料已经都备好了。
柳玉说,其实就跟普通的蒸鸡蛋羹没有多大差别,将步骤跟她略略说了一遍。
可就在她还要详细询问的时候,却有别的宫女急急将柳玉喊了去。
她一心想着如何做这道蛋羹,所以一时也没怀疑什么。
想问别的宫女,却又忽然觉得自己好歹是一个膳珍,又是上任第一天,如果这么件小事儿都没办法处理好,这么个简单的菜都没办法搞定,那岂不是叫人轻看了?本来大家就不怎么服气,这第一件事做不好,以后再想收拢人心开展工作,可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