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杨素听到河南王以自己两名儿子杨玄纵、杨玄挺的性命以及杨氏宗族绝嗣相威胁,心头立即禁不住就是一颤。但顷刻之间,那心肠又复转刚硬。他咬牙切齿道:“老夫既然反得杨坚,早做好了成则为皇,败则族诛的准备。要杀要剐,尽管下手就是。至于我杨氏宗嗣香火,这个却也不劳你挂心。别忘记,老夫还有玄感呢。小子,你今日灭了老夫满门,他日玄感定会杀上大兴,将你们隋杨一族也统统斩尽杀绝,建立我楚杨皇朝,千秋万世,一统江山!”
“杨玄感?”杨昭失笑道:“杨玄感乃西楚霸王项羽投胎转世,根本只是借你老婆的肚皮方便重现人间,再争天下罢了。不错,霸王再世,紫雷七击确实惊天动地,但要说就此可以天下无敌,那也未必。别忘记,当年真正的楚霸王项羽,到最后也是势穷力竭,终于不得不在乌江自刎。而在当今之世,更另有强者足以遏止霸王,甚至将他击败。”
杨素阴侧侧道:“想要击败玄感,当今之世,谁能办到?摩诃叶那秃头么?本来他倒确实还有几分指望的,不过现在么……嘿嘿,恐怕现在他连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了吧?你这个好徒弟,还不赶紧回去伺候师父,在这里浪费时间做什么?”
摩诃叶自断六识而修炼如来神掌,在极乐正宗内部属于极度机密。知道当中详情的人,除去杨昭自己之外,就只有沙也、车离、陀罗等三部众合共四人而已。大部分信众都只知道,自己敬若神明的宗主当日在终南山正一宫和朝阳天师火拼并顺利击杀了这夙敌之后,也付出一定代价,故此回到极乐寺后就闭关疗伤。但至于伤势到底有多重,则人人也讳莫如深,不肯随意乱讲。杨素居然能够随口说出“摩诃叶生活不能自理”,说明他在极乐寺内也安排有奸细,而且还是隐藏极深,极接近摩诃叶的人。
杨素于不经意间抛出这枚重磅炸弹,正是向河南王暗示自己对于一切也了如指掌,同时更包含了威胁和炫耀的意思。但杨昭却知道,三部众是绝对可靠的,不可能出现背叛者。而关于如来神掌这惊世绝学的秘密,更是只有摩诃叶和自己两个人知道,杨素不可能了解确切实情。既然如此,那么他安排的奸细再隐秘,也不过只探听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根本接触不到核心秘密,既然如此,却又有什么可怕的?
杨昭不以为然地轻声一笑,悠悠道:“师尊他老人家深如大海,其所作所为,岂是你杨素能够随意揣测得出来的?事实胜于雄辩,总之他日杨玄感伤势痊愈之后,自然有人接着他的紫雷七击就是了。而且……哈哈,且不管他能不能成功,即使他成功了,又和你杨素有什么关系?别自欺欺人了吧。难道你就没现,这段时间以来杨玄感已经越来越分不清前世今生,开口闭口,也只以霸王自居吗?”
杨昭相对于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有着近乎“未卜先知”的能力。虽然自从上次在太极宫内一战之后,他就再没有和杨玄感见过面。可是这时候随口一句话说出来,仍然立刻切中要点。本来就为此事而暗暗担心的杨素双眸急遽收缩,失色道:“你怎么……”刚刚吐出三个字,已然及时醒悟而闭口不言。但与此同时,“身边究竟有谁是他的奸细”这个念头,却已经不可遏止地浮现脑海,令他感到方寸大乱。
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心中那份恐慌虽然无法掩饰得尽。但眨眼之间,且不管内心如何,至少杨素表面上看起来,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了。他冷冷道:“小子,你用不着来挑拨离间。不管变成怎么样也罢,玄感身体里始终流着我杨素的血,纵使霸王转生,这一生一世他也只会是杨玄感,不是项羽。”
杨昭徐徐叹了口气,起身在殿中来回踱了几圈,忽然停步回头,道:“多余的废话,本王不想再说,也不想再听了。杨玄感究竟还是不是你儿子,你自己应该心知肚明,也别以为别人都是瞎子。而且,还有一件事是老匹夫你从头到尾都搞错了的。可别以为自己手里扣着我父王的魂头,就能稳立于不败之地。大隋上有皇祖父,下有我杨昭,即使父王就此一睡不醒,也绝对乱不成,亡不了。忠孝忠孝,从来忠在孝先。为大隋江山着想,本王便绝不会给你机会可以将本王威胁。假若当真到达迫不得已的时候,那么本王即使背负身后的万世骂名,即使万分不情愿,也绝对可以狠下心肠,牺牲掉那些不能不被牺牲的事物。老匹夫,你假若执意不肯交还那不属于你的东西,那么大家便一拍两散,你只管保守着这个秘密,下地狱去吧。”
杨昭这几句说话,当真名副其实地斩钉截铁,已经绝无半丝转寰余地可言。杨素心中却一阵狂喜,知道话已至此,这场谈判好不容易是终于度过互相试探的阶段,差不多快要把对方的底线探出来了。他“啵~”地重重吐了口气,神情转趋阴沉,犹豫了好半晌,方才缓缓道:“如果……如果……老夫肯交还杨广的魂头给你,那么,老夫又能够有什么好处了?”
杨昭不假思索地答道:“只要你肯把我父王的魂头交还,本王做主,不但会释放你,而且连杨玄纵、杨玄挺、还有你弟弟杨约都一并释放了。你们离开中原并誓永远不再回来,之前所有事也就此一笔勾销。”
杨素阴森森地笑道:“小子,你就不问老夫一句,玄感如今究竟在哪里?以他现在状态,只要被你找得到的话,或许你会有机会将他杀掉呢。”
杨昭冷哼道:“杨玄感伤势未痊愈,确实连本王也有机会杀他。但,不管怎么样也好,哪怕明知那副皮囊之下的思想和记忆,都已经完全被楚霸王项羽所取替,想必你仍然舍割不下这份名存实亡的父子之情吧?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妨大方一点,容他再多活几日。至于杨玄感日后到底是生是死,你也再不必多管。”
杨素面上神色变幻不休,缓缓道:“如何保证你能信守承诺,不在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后反口杀人?”
“没有保证。因为假如你有疑心。即使本王怎么赌咒誓也罢,你也只会照旧怀疑。”杨昭淡然道:“本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你去相信,就由你自己去判断吧。”
杨素又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吧,那么……老夫就冒险信你一次。不过,你要释放的人除去玄纵、玄挺他们之外,还要再加上老夫越国公府的下人,把原本属于老夫的财产也都还。”
“得寸进尺,棺材伸手死要钱,你这老匹夫果然是贪得无厌。”河南王一哂,道:“好吧,不过要放人简单,要把之前查抄并且已经收入国库的钱财都拿出来,可就有点难了。这样吧,反正净念禅院的钱也不少,就用这里的金银珠宝抵数吧。”
“成交。”杨素一口答应,挣扎着喝道:“臭小子,那么现在你就赶快过来,将这些绳索都解开吧。有它们绑在身上,老夫又怎么可以带你去收藏杨广魂头的地方了?”
“现在就带我去?”杨昭愕然一怔,蹙眉问道:“你把我父王的魂头收藏在净念禅院,不在大兴城?”
杨素哼了一声,道:“那东西关系如此重要,老夫从大兴城逃出来的时候,自然也要将它带在身边留作最后的护身符。这段日子以来老夫藏匿于净念禅院,那东西自然也在了。老夫现在带你去拿,那得到手后把它送去大兴,蓝丝那忤逆不肖的叛徒,自有办法将它重新纳回杨广体内。”
杨昭点点头,道:“好。”跨步上前,以指为剑随手一划。束缚着杨素把他捆成只粽子一样,坚韧无比的牛筋索立刻如面条般被切断。杨素活动了几下手脚,从地上爬起道:“东西藏在清心铜殿里面,走吧。”
绳索虽然解开,但身上穴道仍被封住,杨素就半丝真气也无法提起,所以杨昭并不怕他耍什么花样,而是率先快走两步,推开大雄宝殿的殿门走到外面去。在门前把守的司徒雅和司马荒坟两人,骤然见到杨素居然恢复了自由,不禁都微吃一惊。但河南王就没理会或向他们解释什么,只是挥挥手,示意两人跟上。
从那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遍地尸骸中穿行而过,远离污秽之地,走近白石广场拾阶而上。那座用上万斤纯铜所铸造而成,可以永垂不朽的清心铜殿,随即活现眼前。高达五丈、长宽各有三丈,造型大异中土,而更近于天竺的风格,在前后左右四尊高达二丈的佛像拱卫之下,就由内而外,都透出一股令人情不自禁就想要下跪膜拜的庄严气息。杨昭看了,却只是大摇其头,向身后的司马荒坟和司徒雅两人道:“想当年我佛如来在世之时,日夕只以乞食为生,夜晚则露宿树下,顶多是搭建间草屋茅寮,权遮风雨罢了。没想到进入中土之后,好好的经文却都教这群歪嘴和尚给念坏了。以往读前朝史书,知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先后两度灭佛,心中还嗟叹不已,但如今却知道,两位天子都是远见英明,雄迈果决之主呢。看看,单单这座清心铜殿,就非得消耗数万斤金铜才能造成。假如天下间的寺院都照样办理,则朝廷哪里还有可用的钱财,哪里还能整修军备,以抗外敌?”
司马荒坟和司徒雅还未回答,杨素已经在旁边冷冷道:“当真厚颜无耻。小鬼,别忘记,你那好师父摩诃叶的极乐寺,比起净念禅院也不见得就逊色多少吧。”
杨昭淡淡道:“极乐正宗乃皇祖父敕封的大隋国教,极乐寺在某种程度的意义上,正代表了朝廷体面之所在。建造得豪华一点,那也并不为过。何况极乐正宗即使以国教之尊,极乐寺里也没有这种纯铜铸造的大殿。当日蜀中动乱,吐蕃意欲起兵乘隙侵入中原,极乐正宗亦曾经组成义兵,襄助朝廷抵御外敌,于国于民,都大有功劳。净念禅院又是什么货色了?江湖草莽,贡高自慢,不自量力地插手朝廷政事,根本就是自寻死路。而了空和尚有眼无珠,更勾结你杨素这奸党图谋不轨大逆。如此跳梁小丑,居然也敢与护国正宗争一日之长短?简直开玩笑。”
杨素讽刺地笑道:“小子,听你的口气,净念禅院到底是不是穷奢极侈,根本就无关重要吧。最重要的,其实只是他们站错了队,不肯为朝廷出力,却来帮助老夫而已。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鬼扯什么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的远见英明与雄迈果决?”
杨昭冷冷道:“方外之人,本不该理会红尘世俗事。但既然已经卷进来了,当然就要学会站队。连站队也站不好,当然就是有罪。而像了空和尚这样子,身披袈裟,心在凡俗,偏偏又装成一副然出世,不染红尘的恶心模样,简直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到头来只会左右难逢源,里外也不是人而已。他日我杨昭假如有机会掌握大权,定要制订命令,规范全天下佛道寺院的建筑规模。不得特许而逾规者,通通都贬为奴隶做十年苦工。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宗教的纯洁性,让他们不会再因为本身的腐化堕落,而玷污世尊创立佛门,教化众生的本意。”
杨素冷笑道:“好,好个无比伟大的理想啊。既然如此,老夫就拭目以待了。只希望你他日当真能够做得到自己曾经承诺过的一切,别要自己也同样腐化堕落才好。不过……嘿嘿,老夫在红尘中打滚了几十年,侍奉过、目睹过、生擒过的皇帝也有五六名之多了,可从来未曾有任何一个是在登基之后还能保持初衷不变的,就连杨坚也不能例外。你?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