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见状, 夏姜芙站了起来,走向门口无所适从的塞婉。

客人们受了惊扰, 惊慌失措方寸大乱, 落座后自顾整理仪容,眼神目不转睛盯着戏台子, 仿佛之前发生的事儿只是错觉, 塞婉眨了眨眼,安安静静的站着原地, 除了有两位小姐被扶着出去,气氛融融, 没有半分凝滞。

她眼角微红, 忍不住扬手搓脸上的面粉, 面粉一小条一小条脱落,雪白的肌肤褪为黢黑的颜色,她使劲揉了揉, 问旁边的梁冲,“是不是很难看?”

脸上皱巴巴的, 黑白参差不齐,梁冲如实点了点头,“非常丑。”

顾越泽派人送信让他借几千两银子给塞婉应急, 昨个儿陪塞婉逛街,她问有没有什么法子变白,京城人推崇以白为美,她进京后倒成最丑的人了, 梁冲随口让她在脸上刷层面粉,没料到塞婉胆儿大,真往脸上抹面粉,刷得雪白雪白的,跟白无常似的,他叹了口气,说起来,是他造的孽。

好端端的给什么鬼主意,现在好了,把人都吓晕了。

塞婉低下头,揉着手帕,泪疙瘩一滴一滴滚落,滴在手背上,雪白雪白的,她赶紧拭去,脸像火烧似的烫。

梁冲皱眉,“公主,你可别哭了,待会没准更吓人。”

语声一落,就见塞婉仰头望着房梁,眼眶蓄满了泪,莹莹水润,楚楚可怜,看得梁冲没了言语。

“公主。”夏姜芙走上前,被她黑黑白白的脸惊讶了瞬,招手吩咐丫鬟打水,叹息道,“我领你去厢房洗漱番吧。”

梁冲感激的朝夏姜芙拱手作揖,抬腿就跑位子上去了。

昨晚他父亲就耳提面命警告不得和塞婉往来,否则回府家法伺候,他为塞婉做到这个份上,仁至义尽了,只求塞婉千万别说是他出的主意,否则他会死的。

“侯夫人。”塞婉公主看看圆桌前坐着的夫人小姐们,鼻子泛酸,解释道,“我没想吓人。”

“我明白,走吧,洗了脸好好梳洗番。”她还纳闷塞婉公主怎么和传闻中不一样,以为小六他们故意夸大言辞,没想到塞婉的脸暗藏玄机,她微微垂眸,眼神落在塞婉被塞婉揉成一团的绢子上,一般来说,脸是人身上最黑的地方,塞婉脸下了功夫,但露出的手却得黑得过分,稍微细心点的人就会发现端倪。

“走吧。”

夏姜芙指着外边,邀塞婉先走,塞婉受宠若惊的退到边上,忐忑道,“您先走。”

顾越流没说错,夏姜芙确实是京里边最好看的人,穿着靛蓝色褙子,肤若凝脂,温婉柔顺,浑身上下透着股舒服劲儿,她羞愧的低下头,将头埋得低低的,怕吓着夏姜芙。

她耷拉着背,神色谦卑,夏姜芙心头莫名一软,拉起她的手,并肩走了出去。

来者是客,总要让塞婉高高兴兴的,夏姜芙主动找话聊,“来京城习惯不?南北饮食差异大,还觉得安宁食物难吃吗?”

塞婉摇了摇头,紧紧握着夏姜芙的手,温暖又细腻,她声音有些许沙哑,“安宁国食物精致,味道鲜美独特,以前是塞婉孤陋寡闻的偏见而已,侯夫人,您会不会也认为塞婉丑?”

“听说你是南蛮最好看的女子,我觉得南蛮百姓没有说谎。”夏姜芙唇角挂着笑,牵着塞婉进了间屋子,她的丫鬟立即上前伺候她洗漱。

干的面粉搓搓就掉了,打湿了水贴在皮肤上就有些难洗,换了整整三盆水才将脸上的面粉洗干净,塞婉脸被搓得火辣辣的疼,期间她时不时注意着夏姜芙的神色,夏姜芙坐在窗户边,极为有耐心地等着,她接过干巾子擦脸,真挚道,“侯夫人,您是位好母亲。”

像她母后就没这般好耐性,绝不会干坐着等她的。

“外边人都说我纵子无度,慈母多败儿。”夏姜芙语气平静,问塞婉,“要不要擦点粉,描个眉?”

面粉洗净,露出塞婉原本的皮肤,黑如煤炭有些夸张了,不过天麻麻黑的时候,估计真看不见她是真的,夏姜芙记忆里,最黑的是巷子里住着的杀猪匠,起早贪黑干活,脸又黑又糙,妻子嫌弃他丑跟过路的商人跑了,嫁进长宁侯府二十多年,她早已不记得杀猪匠的模样了,但塞婉的出现,让她脑海里又浮现出杀猪匠的面孔来。

塞婉听她说话轻声细语的,脸愈发红了,“不用了,我是出了名的黑,胭脂水粉没用,侯夫人,今天多谢谢您,塞婉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还想看戏吗,不想的话,我陪你四处转转。”

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塞婉是听过的,头回见演戏,她心头好奇,又怕吓着里边的客人,“我过去会不会吓着人?”

“不会了。”方才最恐怖的模样都见过了,眼下这张脸算不得什么。

夏姜芙还要去看吓晕的小姐,让丫鬟领着塞婉去阁楼,她则转去了旁边偏厅,晕过去的小姐醒来了,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夏姜芙解释了番,得知是塞婉脸上的面粉脱落露出黢黑的肌肤她们才松了口气,青天白日,以为自己撞鬼了呢。

这个小插曲引起了些轰动,不过很快被戏台子上的戏转移了注意力,倒是没人议论塞婉如何如何黑,但夫人们坐姿仪态万方,目不斜视,一下午,除了端茶喝水,头都没扭一下,就怕再被吓出个好歹来。

日落西山,早早的侯府各条走廊甬道便亮起了灯笼,戏结束时,许多人显得意犹未尽,花木兰被授予朝廷第一女将,荣归故里,父老乡亲们跋山涉水迎接,感人至极,最末时太后皆忍不住落了两滴泪,和旁边的皇后道,“这结局,好啊。”

你为朝廷做了什么,朝廷记得,你为百姓做了什么,百姓记得,这出戏,就该让文武百官们好好瞧瞧,整天逮着鸡毛蒜皮的事吵来吵去有何意义?

多少时日了,还揪着她开赌局说事。

皇后认同,“皆大欢喜,大喜之日就该看这种戏,母后要是喜欢,臣妾与侯夫人说......”

太后摇了摇头,慢悠悠站起身来,皇后急忙搀扶着她朝外边走。

华灯初上,下人们开始传膳,太后坐了一下午,准备回宫用晚膳,顾泊远送三人离开,明月半墙,大红灯笼挂了一路,皇上和顾泊远说起一件事来,云生院的姑娘有此造化既是夏姜芙管束得好也是朝廷肯给她们改过自新的机会,顾泊远心思浮动,道,“是皇上英明神武,内子不敢居功,而且微臣想过,虽说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但规矩不能废,姑娘们有了安身立命的场所已乃皇上仁慈,挣得的钱,理应冲入国库,救济天下更多的人。”

皇上步伐微顿,沉吟道,“侯夫人会愿意?”

当然不会,顾泊远道,“身为诰命夫人,是她应该的。”

皇上展颜一笑,“朕想安宁国的百姓会记着侯夫人的好,好了,宴席开始了,爱卿不必相送,顾侍郎大婚,朕特许他休沐十日,十日后再去衙门。”

“微臣替犬子谢过皇上。”

太后不动声色听着,唇角微微上扬,真想看看夏姜芙知道自己呕心沥血挣的钱入了皇家口袋的模样,她想了想,没有招人找夏姜芙,万一夏姜芙厚颜无耻闹一通,损的还是皇家脸面,再看皇上,她心底早先埋下的不快没了,母子连心,皇上多多少少还是向着她多些。

宴席上,夫人小姐们回过神,嘀嘀咕咕议论起塞婉来,阁楼灯火通明,她们算找着黑公主了,估计受夏姜芙所托,塞婉和秦臻臻坐一起,秦臻臻穿了身艳丽的长裙,百合髻上插着镶嵌玉石的簪花,明丽动人,而她身侧的塞婉被衬得黯淡无光,真真是鲜明的对比。

如此模样还想嫁人,除非将整个南蛮国陪嫁还差不多。

陆柯听着夫人们小姐们指指点点的声音,心头不是滋味,目光顺着灯照下最黑的脸望去,眼神暗了暗。郭小姐身材臃肿肥厚,性子粗鄙绝非良配,他以为攀上塞婉就有一线希望,至少在没见到塞婉前,他心里是抱着幻想的,个子矮些无所谓,小鸟依人;皮肤黑些没什么,身材过得去。

然而,塞婉和他想的太不一样了,黑得有些过分了。

塞婉感觉有道目光紧紧注视着自己,不由得转身望了过去,视线和对方交错,便看对方瞬间低下了头,她轻轻笑了笑,扭转视线,便被不远处圆桌上的男子吸引了去,顾越武一身紫红色对襟长袍,玉冠束发,面色白里透红,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咧着嘴笑得十分开怀,她四下张望眼,怕被人窥探了心事,小心翼翼的瞄着那边。

顾越皎是侯府长子,宴席上,敬酒的人数不胜数,换作其他人早就醉得一塌糊涂了,但一圈下来,顾越皎脑子一片清明,倒是劝酒的人,一杯两杯喝了不少,原因无他,劝顾越皎喝酒前得和顾越泽划拳,赢了顾越皎喝,输了自己喝,顾越泽出拳必胜,就没人赢过他。

月上柳梢,宾客们断断续续散去,女客还好,男客里边少有清醒的,多是走路虚虚浮浮,胡言乱语离开的,闹得夫人们哭笑不得,京城宴席不少,头回出现醉倒一片的情形,由此说明,长宁侯府的酒,好喝,宾客尽欢。

喧闹一日的庭院逐渐恢复了安静,心湖院外,顾越泽他们几兄弟拥护着顾越皎进了屋子,随后,几兄弟趴在墙边,竖耳偷听里边的动静,民间有闹洞房的婚俗,但夏姜芙不让,说是宁婉静初来乍到,要给她个好的回忆。

他们又不肯错过这么个机会,只得在外边偷听。

除了顾越流,他不太懂偷听的目的,扯了扯顾越泽衣袖,哑声道,“三哥,我们听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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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和大嫂聊天有什么好听的,还不如偷听爹娘说话了,顾泊远在外威风凛凛,说一不二,在夏姜芙跟前就是个软柿子,给夏姜芙擦头梳发,端茶倒水念话本子,什么事都做,比小白兔还乖顺,看夏姜芙使唤顾泊远他心头解气。

一物降一物,任顾泊远再嚣张,回房都是病猫。

顾越泽蹲起身,用手指刺破窗户纸,一只眼贴了上去,顾越白和顾越武有样学样,头顶暖黄的光在他们头上,高束的发髻在脸上投注道黑影,顾越流看着略觉得阴险狡诈,他舔了舔食指,砰的声刺破红纸,眼睛还没贴上去,迎面一个杯子飞了过来,吓得他跳了起来。

杯子撞着窗户,应声而落。

“六弟,你也要成亲的。”屋里传来顾越皎晦暗不明的声音,顾越流悻悻摸了摸眼睛,幸亏他反应快,否则眼睛怕是废了。

四角架的烛台边,宁婉静梳妆台前,静静照着镜子,不时透过镜子打量着身后的人,身形挺拔,容颜俊朗,从今就是她荣辱与共的丈夫了,听到动静,她转头望向紧闭的窗户,脸红道,“是六弟他们吗?”

声音清脆,顾越流喊了声大嫂,转身咚咚咚跑了,顾越皎发火干什么,他还不乐意看呢,还是去颜枫院看夏姜芙和顾泊远好玩。

脚步声走远,宁婉静脸上的红晕慢慢退散,见顾越皎解开纽扣,她急忙收起心思,起身过去帮忙。

顾越皎身形微僵,“不用,以后这些事我自己做。”

宁婉静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声,行至床边,脱了鞋,先爬到床的里侧。

红烛滋滋滋燃着,红帐内的声音渐渐不可言说,顾越武闹了大红脸,顾不得接下来的事儿,拽着顾越泽和顾越白朝外边走,“大哥和大嫂洞房,咱偷听不太妥当。”

幸亏红帐捂得够掩饰,换夏天的纱帐,床榻上是何情形可就瞧得一清二楚了,顾越武暗暗打定主意,轮到他成亲时,坚决不选夏天,否则太丢脸了,顾越泽和顾越白没吭声,但所想之事,却和顾越武相同,坚决不能夏天成亲。

走出心湖院,三人想起先行离去的顾越流,找了圈不见人,倒回心湖院问丫鬟才知顾越流去颜枫院了。

三人有些困惑,这个时辰,夏姜芙和顾泊远早歇下了,顾越流去颜枫院做什么?秉着好奇之心,三人决定去颜枫院瞧个究竟,刚踏进颜枫院的门,三人无不弯腰放轻了脚步,主屋亮着灯,顾越流和顾越涵正蹲在窗户外,眼睛贴着窗户,不知再看些什么。

走近了,见二人捂着嘴,像是看见什么好笑的事儿,极力忍着笑,顾越武刚偷听了场洞房的戏,有些缓过劲来,轻轻戳开窗户纸,定睛一瞧,晕黄的灯光下,顾泊远长身玉立,双手握着茶杯伸到夏姜芙跟前,冷硬的面庞柔和至极,“喝杯茶缓缓,这事是我没顾忌你的感受,晋江阁的损失算在我头上,每个月我将钱给户部送去。”

“你有多少钱,你的钱还不都是我的钱?”夏姜芙背过身,皮肤粉润,给气的。

“是是是,还请夫人可怜可怜小的,每个月给小的些银钱送去户部。”顾泊远料到夏姜芙会生气,但皇上把话说到那摆明就是动了心思,他先开口就是想让朝廷念着夏姜芙的好,晋江阁挣钱是迟早的事儿,将来少不得有人眼红拿此说事,夏姜芙以往不在意外界舆论是那些舆论对她造不成伤害,晋江阁的生意红火后就不同了,栽赃陷害,污蔑嫁祸,手段多的是,枪打出头鸟,夏姜芙犯不着冒这个险。

皇上此举,怕也是为了夏姜芙好。

不过此时是万万不能说这个的。

“我的钱凭什么给户部,户部有能耐自己挣啊,不是还有南阁北阁啊,朝廷好好栽培,挣钱的法子又不是没有?”

顾泊远弯腰,从善如流拍马屁道,“户部要是有你会挣钱,安宁国周围部落都归顺了,东瀛和安宁僵持这么多年都没个结果,不就是朝廷不敢冒风险吗?”

安宁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但若投入打量人力物力和东瀛背水一战,一旦失败,城池丢失,受苦的还是安宁国百姓,而且战事打得越久,粮草物资就耗费得越多,长此以往国库必然空虚,朝廷就会加重各地赋税,百姓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如今东瀛和安宁时不时打仗,但边关百姓没有受到迫害,若能维持现状,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惜东瀛狼子野心,和安宁国一战是免不了的。

夏姜芙哼哼,“那是户部的事儿与我何干,我自己聪明还有错了?”

“皇上励精图治,他有心缔造太平盛世,咱略尽绵力又有何妨。”顾泊远将茶杯递到夏姜芙手边,看她脸上怒气消了些,又道,“天下太平,皎皎他们才能过安稳日子,银子充入国库会散去各州府救济各处乞丐,就当为皎皎他们攒福了。”

听着这话夏姜芙心头才算舒畅了些,这时候,窗户外响起顾越流的声音,“娘,您可别听父亲瞎说,晋江阁挣的钱是您和姑娘们的,关朝廷何事,您买姑娘们的卖身契是给了钱的,娘......”

顾越泽要捂顾越流的嘴已是来不及,气得拔腿就跑,屋里传来顾泊远阴沉的声音,“站着,谁给我跑,家法处置。”

顾越泽咽了咽口水,瞬间不动了。

顾泊远阴沉着脸推开门,冷飕飕的扫了眼五兄弟,“成啊,越大越出息了,学会听墙角了啊,这么喜欢听就给我听个够,向春,将他们捆了带下去押进黑屋......”

五兄弟听着这话,皆变了脸色,顾越流扯着嗓门就要喊娘,顾泊远冷眼一扫,“喊一声我听听。”

顾越流打了个哆嗦,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他毫不怀疑自己喊声娘顾泊远会把自己扔出去,然后家法处置,别看顾泊远在夏姜芙跟前怂,在他们跟前狠着呢。

被儿子们听墙角,夏姜芙有些不自在,她记得方才顾泊远赔罪还扮狗叫来着,她在儿子们跟前素来是留了些面子的,这还是头回,她掩嘴咳嗽两声,劝道,“你别凶他们了,时辰不早了让他们回屋歇着吧,明早还要见他大嫂呢。”

五兄弟心怀侥幸的撇了眼顾泊远,这种时候,夏姜芙说的话不算,还得顾泊远点头。

“向春,送几位少爷下去。”顾泊远阴测测喊了声,只见向春拿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来,五兄弟面露苦色,顾越流知道自己犯了错,不敢再吱声了,顾越涵道,“娘,我们先回屋了,明早过来看您。”

夏姜芙在屋里没有出来,柔声回道,“好,睡醒了再来,娘和你大哥说了明天晚些,回屋吧。”

顾泊远抬脚进屋,顺势掩上了门,目光拂过旁边窗户,骂了句臭小子,窗户纸每年换新,年年都会被戳好几个洞,夏姜芙还怀疑有蟑螂老虎夜里啃食窗户,现在算是找到罪魁祸首了,他上前牵着夏姜芙的手进了内室,“几个儿子是愈发没规没矩了,不好好收拾收拾,以后没准能跑到房顶偷看。”

夏姜芙没有作声,她想起的是另件事,“你说他们有没有看见些不合时宜的事儿?”

顾泊远脸僵硬了瞬,再看内室的窗户,沉声道,“他们不敢。”

夏姜芙甩了甩他手,“往后注意些,别被儿子们看见了。”

顾泊远轻轻勾了勾唇,语气笃笃,“他们不敢。”

以前他没发现就是了,今天发现了不让他们收了听墙角的心思他就不是他们老子。

夜已经深了,四周的灯笼逐渐熄灭,越往里走,越是黑暗,直至伸手不见五指。耳朵边是唧唧唧吃东西的声音,还有许多窸窸窣窣的动静,浑身肌肤发麻,好像有蟑螂在身上爬似的,顾越流缩着身子,不住往后边挪,嘴里喊着向春,“向春,向春,你哪儿弄来的老鼠,赶紧撵出去。”

他尖声惊呼了几句,屋里的动静好像小些了,但不到片刻,又可是唧唧唧,顾越流崩溃的哭了起来。

顾越泽没个好气推他把,“谁让你沉不住开口的,活该。”

黑漆漆的屋子里,几人背靠着背,头皮阵阵发麻,顾越流喊了几句慢慢安静下来,声音沙哑,“爹的话摆明了忽悠娘,晋江阁是娘辛辛苦苦创立起来的,哪儿能便宜户部?还说什么东瀛,明明是朝廷起了贪心。”

“六弟,好了。”顾越涵急声打断他,“你再说,向春把你的话悉数转达给爹,你说会有什么下场?”

顾越流一噎,彻底没了声,之前顾泊远抽他们鞭子留了些情面,这回落到他手里,没个十天半月估计下不来床。

耳根子清静了,顾越涵心头松了口气,顾越流只看到银子进了国库,没想夏姜芙的态度,夏姜芙真要认为吃了亏受了委屈就不会答应这件事,她气的是顾泊远没和她商量,以至于没问皇上要好处,钱财乃身外之物,夏姜芙并不看重,她看重的是他们。

身为母亲,夏姜芙最怕生了他们让他们在世间吃苦,贫穷富贵无所谓,平平安安就成,富贵有富贵人的活法,穷人有穷人的快乐,夏姜芙怕的是身居高位,不能独善其身,死在敌人迫害下,死无全尸。

所以夏姜芙问皇上讨的大多是能护他们平安的护身符。

顾泊远平白无故丢了这个机会,夏姜芙怎么可能不和他生气?以前他或许也看不明白,直到在边关有士兵问他放弃京城锦衣玉食在边关过粗茶淡饭的生活他习不习惯他才有所顿悟,因为以前他压根没想过,他只想击退南蛮,早日回京,其他皆不值一提,倒是同去的有几位武将之子,贪生怕死,胆小如鼠,成天躲在军营骂天骂地,无半点武将世家少爷有的气魄,他才明白夏姜芙教他们的,有福的时候就要享,没福了就使劲挣,千万别怨天尤人。

“好了,睡一觉,明早好好给大嫂见礼。”周围什么情形不可知,顾越涵索性闭上眼,准备睡觉。

顾越流小声嘀咕了句,“和大哥越来越像了。”

顾泊远不在的两年,顾越皎没少训斥殴打他们,顾泊远打人用鞭子,顾越皎用拳头,揍得你鼻青脸肿没法见人,甚为恐怖,他不禁道,“以后我有了儿子我一定不打他,好好待他,他老子吃过苦坚决不让他们尝。”

“说得你好像有媳妇了似的。”顾越白鄙视了句。

顾越武附和,“是啊,你这话,我相信爹在祖父揍他的时候也有过这个念头。”

顾越泽懒洋洋道,“六弟,你不打你儿子,前提是他们不像你。”

顾越流:“......”

他儿子不像他像谁?

“二哥,你怎么看?”顾越流问顾越涵。

顾越涵叹了口气,“他们说的有道理。”

顾越流:“......”他不服气,“不打儿子怎么了,对儿子好怎么了,你看娘不就是这么对我们的吗?”

夏姜芙从不疾言厉色和他们说话,更不会动手,他怎么就做不到了?

四人几乎同时开口,“因为是娘怀胎十月生下我们的。”

他们犯了错顾泊远惩戒他们,外边骂夏姜芙慈母多败儿,夏姜芙理直气壮回应:我自己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好的坏的我都认。

自己生下来的儿子自己都不护着,儿子多可怜啊。

顾越流想做护犊子,自己怀胎十月生个儿子出来还差不多。

顾越流再次沉默了,反正他暗暗打定主意,将来有了儿子,绝对不打,什么事好好说,做个和善慈祥的父亲,他哼道,“反正我将来有了儿子我就不打他。”

四人呵呵,“我们等着看。”

打,怎么不打,不打儿子家法岂不成了摆设?

五兄弟在教孩子的问题上有了分歧,顾越流独树一帜做慈父,其余四人坚持学顾泊远,憋屈二十几年,他们也想过过老子打儿子的瘾,那种你有错你该挨打告状会更惨的威胁,太过瘾了。

只是,他们连媳妇都没有,啥时候才会有儿子?

“二哥,你说大哥会打儿子吗?”顾越白问道。

不等顾越涵回答,顾越流不假思索道,“兄弟都打何况是儿子了,大哥的儿子,挨的打肯定最多。”

在顾越皎打孩子的问题上,五兄弟保持一致,顾越皎打起儿子来肯定不手软,顾越流掰着手指头道,“怀胎十月,算起来的话,明年这时候就有小侄子了,刚生下的孩子禁不住打,起码得等一年后,也就是后年我们就能看到大哥打儿子了。”

后年啊,五人想着顾越皎握着鞭子,追着还不太会走路的侄子狂奔,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漆黑而漫长的夜,貌似没有那么难熬了。

天边露出鱼肚白,走廊的灯灭了,灰白的天,淅淅沥沥生下起了小雨,夏姜芙念着喝婆婆茶,难得早早醒了,在床上看了会儿书,估摸着时辰才起床,她让秋翠将衣柜里的紫色褙子拿来,顾泊远前不久让针线房做的衣衫,留着没拿出去卖就想着今天穿的。

“你不是喜欢红色吗,这两天怎么转了性,秋翠手里的褙子就好看。”顾泊远靠在枕头上,手里翻着书,抬头朝夏姜芙道,“紫色不衬你,不喜欢就收起来吧,往后我不让针线房做了。”

夏姜芙皮肤白皙水嫩,昨天那身衣衫就跟穿的老夫人的似的,明显不搭,今天再穿一身估计还是不好看。

“以前不穿你嫌我不够端庄,如今遂了你的意又觉得穿着不好看,你到底想些什么?”夏姜芙转了转镜子,目光有些怨念的盯着镜子里的拿着那张脸。

顾泊远怔了怔,脸上有些许不自然,“你穿着舒服就好。”

“那就紫色褙子吧。”

顾泊远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夏姜芙和顾越皎说过不急着过来请安,她是过来人,有些事再明白不过,所以动作慢吞吞的,撩起帘子出去时,门口的夏水才进来说顾越皎和宁婉静早来了,等着请安敬茶,夏姜芙瞅了眼时辰,“他们人呢?”

“大少夫人怕扰了您睡觉,和大少爷在院外候着。”夏水躬身道。

夏姜芙蹙了蹙眉,转头看向桌边翻公文的顾泊远,看他也拧起了眉,低低道,“快让他们进来吧。”

以往顾越皎也来颜枫院吃早膳,她没起床的话他就自己在书桌边翻翻书啥的,头回候在院外不进来,她问顾泊远,“你说皎皎想什么呢?”

下着雨,大冷的天带着宁婉静在外边吹风,这个丈夫,太不体贴了。

顾泊远抬头和她对视眼,没有回答,只有夏姜芙才认为是顾越皎的问题,这种事,明显是宁婉静的意思。

顾越皎撑着伞,牵着宁婉静进了院子,宁婉静穿了身大红色褙子,外披着红色披风,肌肤粉润,夏姜芙眉开眼笑迎了出去,“皎皎媳妇来了,快进屋,冷着了吧,待会我让管家烧炭炉,别感冒了。”

宁婉静小脸有些红,顾越皎高大,替她挡了大半的风,她没觉得冷,郑嬷嬷说新婚第二日不能让公婆久等,天不亮就叩门提醒她起床,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她道,“担心扰了母亲休息才不让丫鬟通报的。”

夏姜芙捂着宁婉静手,确定不冰凉才松开,不在意道,“我不是和皎皎说了晚些时候吗?一家人,用不着太过拘束,府里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往后你别起太早了,睡好了才有精气神。”

宁婉静红着脸点了点头,见着顾泊远,喊了声父亲,顾泊远应了声。

这时候,顾越涵他们来了,在黑屋子里关了一宿,前边害怕,后边睡着了啥也不知道了。

“娘,大嫂。”顾越涵他们喊得异常顺溜,宁婉静大大方方应下。

照理说认亲是要把侯府亲戚全叫来的,顾泊远还有两个庶出的弟弟,在外为官没有回来,族里的人素来巴结老夫人,夏姜芙不和他们往来,而老夫人住祠堂没有出来,所以就剩下一家人,夏姜芙为宁婉静准备的对一套足金头饰耳坠镯子,看分量就很足。

顾泊远送的是字画,宁婉静才名在外,可不是徒有虚名,在诗词字画上颇有些造诣,收到顾泊远的礼,宁婉静有些受宠若惊,自古来,公婆送一份力就够了,哪儿有公公单独送的,顾泊远看出她的疑惑,幽幽道,“府里没有人陪你娘,你来了,抽空和她说说话,这些字画,不送你也是便宜了门外汉......”

顾泊远的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顾越白挤开顾越流站在夏姜芙身后,“明日我不去翰林院了,在家陪娘。”

顾越武立即跑过去附和,“我也在家陪娘。”

想想也是,他们去书院念书,少有回府,考取功名后,天天要去翰林院当值,都不像小时候那般围着夏姜芙转了。

还在琢磨顾泊远话含义的顾越流:“......”

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顾泊远警告的瞪二人眼,“不去翰林院就去边关,自个儿挑。”

二人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觑视的转向顾越涵,难怪两年前他去边关,原来是这么个原因。

顾越涵:“......”真相绝对不是那样,他是犯了错,并非简单的不求上进那么简单。

“翰林院不能不去,往后有大嫂陪着娘,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小六明天也该去书院念书了,学业不可荒废。”夏姜芙喝了儿媳妇茶,心头舒畅,对宁婉静是越看越满意,叮嘱顾越皎,“星辰不识路,过两天你带她在府里好好转转。”

顾越皎点头,“是。”

以往的饭桌上都是顾泊远给夏姜芙夹菜,夏姜芙给他们六兄弟夹菜,多了宁婉静,饭桌上的风向变了,顾泊远给夏姜芙夹菜,夏姜芙给宁婉静夹菜,期间连个眼神都没递给六个儿子,顾越流心里不痛快,“娘,我想喝汤。”

夏姜芙抵了抵顾泊远,“给小六舀汤。”

顾泊远一记冷眼,顾越流不吭声了。

顾越泽:“娘,您夹太多了,大嫂吃不下。”

“没多少啊,不着急,慢慢吃,吃不完就算了。”夏姜芙收了公筷,转而开始吃自己碗里的菜,见宁婉静吃得差不多了,又用公筷为宁婉静夹菜,“还想吃什么?”

宁婉静抬头,对着七张脸色不太好看的面孔,讪讪道,“母亲,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