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刻,曹相东竟会突然反戈一击!
尤其是陈永,以智计著称的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曹相东似的,瞪大了眼睛。他这个副将是李祎左迁,其心腹大将一个个被调开之后,方才拔擢上来的,可跟随曹相东也早非一两日了。尽管他素来瞧不起谢智,可他明白,谢智和曹相东是生死之交。
开元之初,曹谢两人还在河陇的时候,就在王忠嗣的父亲王海宾麾下,那一次王海宾被嫉贤妒能的同僚害死陷没于军中,曹相东和谢智也一样陷入重围。突围之后,曹相东受伤垂死,是谢智将人牢牢绑在背后杀出来的。
也正因为如此,曹相东此后屡立战功,最终为经略军正将,始终没有忘记昔日这段生死情分,对谢智亦是提拔不遗余力。可如今就在他的眼前,曹相东从背后毫不犹豫地斩下了那一刀,不但要了谢智的命,也斩断了两人几十年来的生死之交!
谢智死死盯着曹相东,那双眸子中渐渐没了光彩,一时僵卧在地。一旁的郭子仪终于醒悟过来,连忙蹲下身去查探鼻息心跳,很快便站起身来看向杜士仪,轻轻摇了摇头。面对这惨烈的一幕,刚刚没有反应过来的其他人一时面色各异。尽管也有人暗叹谢智着实是冲动愚蠢,但更多人对于曹相东的果决无不暗怀惧意。多年的下属老友,曹相东竟说杀就杀,真是心狠手辣!
而杜士仪也同样没有想到,在谢智悍然动手的时候,曹相东竟会在背后捅了这么一刀。见谢智死不瞑目毫无声息地趴在地上,脸上仿佛还带着之前的惊愕,即便他对这私心太重的三人已经忍无可忍,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
国之大将,不是马革裹尸,也不是死于病榻,而是死在袍泽好友的刀下,也不知道谢智是怀着怎样的怨气踏上黄泉之路的!
因此,他深深看了低头认罪的曹相东一眼,面色不知不觉冷冽非常:“好,很好,壮士断腕,果然曹将军好气魄!”
三人之中,谢智死了,曹相东只认失察之罪,陈永站在那里,只觉得遍体生寒,第一次不知道应该如何取舍。他站在曹相东身后,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四面八方其他人的目光,除却惊讶、愤怒、不屑、鄙夷,他隐约能够察觉到几分同情——可那同情不是对他们的,而是对死了的谢智!心乱如麻的他浑浑噩噩地随之跪下请罪,讷讷说了些什么话,自己心里竟也没什么数,直到有人上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时,他才陡然惊醒过来。
而这个时候,已经有人不知道从哪弄了个简易的担架来,将谢智的尸体安放了上去。此刻人是仰天躺在那儿,那双圆瞪的眼睛显得格外可怖。
陈永打了个寒噤,曹相东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而杜士仪看着担架从自己面前抬过,突然开口叫住了那两个亲兵。看着那张并不陌生的脸,他突然伸出手抚了抚那双圆瞪的眼睛,挪开之后,见谢智依旧死不瞑目,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轻轻按了按其双眼,这才终于让其合上了眼睑。摆摆手示意先将这具尸体挪走,他淡淡地吩咐先将曹相东和陈永送回灵州都督府,等这一行人渐渐看不到了,他方才环视了一眼左右。
“谢智此人,虽冒失冲动,此次又向我暴起发难,可身为大唐勇士,可以死在战场上,死在刑场上,死在病榻上,却唯独不应该死在袍泽刀下!我很痛心,各位想来也都有这样的感受。”
见众人都不说话,但脸上表情却表露出他们确实赞同自己这番话,他方才声音低沉地说起自己出外这半个月,马不停蹄安抚宥州诸多胡户的经过。当他说到康庭兰险些遭人行刺,却是康特仁那垂垂老者舍身相救的时候,对比今时今日的情景,无人不是心中沉重。
“蝼蚁尚且贪生,人更是如此,这一点本无可厚非。然则死有轻如鸿毛,更有重如泰山,这便是人和蝼蚁的差别!就如同我劈头直斥曹相东三人的时候,纵使想过也许有人会不服悍然抗上,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大义灭亲’的一幕!”
沉默的众将中,这会儿终于有人低声问道:“大帅适才所言,曹将军他们三个派人在宥州煽风点火,妖言惑众的事,是真的?”
“在灵武城中北面镇戎坊一座池塘中,发现了他三人几个随从的尸体,而在他们府中拿住的从者中,已经有人供认出了受主人之命杀人抛尸的经过。至于那几个死了的人,虽说面目被水浸泡,已经无可辨认,但子严和奇骏已经命人根据见过他们的旧人所述画出了画像,在宥州见过他们的人已经辨认过了,所以说是十之八九。他们可以不认,但此等行径简直是令人发指,所以我一定要追究到底!”
杜士仪当众表明了态度,并不会因为谢智之死而到此为止,而是会继续追究曹相东三人,一时众将不禁面色各异。尽管曹相东的心腹偏裨,已经被杜士仪调的调,降的降,几乎没剩下什么人了,可这里的很多人都曾经在这位经略军正将麾下任职,即便感激杜士仪的知遇之恩,可心理上没有那么快能接受得了。而看到他们这番举止,杜士仪就能够猜出他们的态度,当即又补充了几句话。
“此次之事,我会交由灵州都督府录事参军吴博查证,然则兹事体大,再由经略军中抽出两员偏裨全程监理,自然,子仪怀恩和米罗诗等蕃将除外。你们谁愿意承担此职,可以自己商量,随后报我!”
这一夜,百姓们只觉得灵武城中火树银花不夜天,喜庆热闹,而在灵州上下文武官员看来,却不啻是一场天翻地覆,也不知道多少人彻夜难眠。而子时过后方才回到灵州都督府后院正寝的杜士仪,在看到王容如释重负的面孔时,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妻子揽在怀中,温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说道:“终于又过了一关。虽说接下来恐怕还有一场更艰苦的仗要打,但至少能够透口气了。”
“搜到了李林甫和曹相东往来的私信?”
“趁着曹相东等人被拖住,当然搜到了,但李林甫这个人做事之谨慎小心,无人能及。信的内容含糊其辞不说,而且我是认识他笔迹的,细细审视之后,便发觉应不是李林甫亲笔,而是旁人仿照他笔迹所写。”
王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双手不由得紧紧抓住了杜士仪的胳膊:“你的意思是,他早在给曹相东三人承诺之际,恐怕就已经做好了异日事败的准备?倘若你心存斩尽杀绝的意思,要牵扯到他的身上,他就会拿出证据,证明这几封信不过是旁人假托他名义?”
“而且兴许还会罗列出,是朝中哪些人在阴谋陷害他。”
杜士仪哂然一笑,继而就轻轻松开了王容的手,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旁的热茶大口大口喝下了肚。奔波了这么多天,他就算是铁打的筋骨也已经疲惫欲死了,今天晚上面对那血溅五步的一幕,对于心神的冲击亦是很大。他深知宥州胡户的稳定很重要,的确也一直在提防曹相东从此入手,这次能够一举消弭两重祸患,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最终发现李林甫是算无遗策,他不得不暗叹对方精妙老到。
怪不得宇文融拜相不过数月就被裴光庭掀翻,而李林甫却屹立政坛十几年不倒,手段心计全都相差太多太多了!这么多年来,他何尝没想过找到李林甫的软肋和错处,然后将其一举扳倒,可事实上却是几无破绽可抓!
“那接下来你预备如何?”
见妻子面露忧色,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之前我献太上宝镜,李林甫虽暗中查证,但在陛下面前却还是赞叹连连,甚至连蠲免税赋这种事都暗地表示赞同,故而陛下恐怕认为,外间传言不实,其实他和我关系不错。既然如此,我就直接上书奏明曹相东三人所作所为,然后指出,极可能是有人冒李林甫之名授意他们这么干!”
“这不是给李林甫大肆株连铲除异己的机会?比如张九龄裴耀卿都已罢相,却说不定仍是李林甫眼中钉,更何况还有其他人……如此一来,朝中兴许就要腥风血雨了!”
“我在路上已经命人星夜兼程赶往长安见阿姊。阿姊一直在暗查李家人,那个代笔的书童若是能够弄出来,至少可以让李林甫忙一阵。而如果不成,阿姊会找个合适的人栽赃。”
明明一个看似能够牵连到李林甫的大好机会,却因为对手的老奸巨猾,很可能不能收到既定效果,而且还会被人借题发挥,杜士仪自是无奈,但同时也深幸自己选择了远离长安。否则若是和张九龄裴耀卿那样,日日年年和李林甫共事,只怕他早就被拖得精疲力竭,什么都干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