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暮羽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人,而是……死神。
他还是低估了神器的威力。
如果问暮羽他最恨的人是谁,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说,是翼人王狂羽。
狂羽夺走了他的挚爱花羽不说,还以他的性命作为威胁,逼他去夺拉娜娅的神器。
那些在路上拦住安格斯与拉娜娅的人,根本不是致命夜影的人,都是暮羽指使手下屠杀了大量无辜者之后,利用他们的服饰所做的伪装。
这一切都是暮羽设的局。
暮羽早就知道安格斯对拉娜娅的感情,想让这些人杀了安格斯,激起拉娜娅对致命夜影的仇恨,从而破坏这次联合,等他们两败俱伤以后,趁乱下手。
但是拉娜娅竟然在不使用神器的情况下,就已经如此之强,乃至可以保护着安格斯一直走到出口的面前。
暮羽失算了。
看到拉娜娅嘴唇上的伤痕,暮羽心中又是一番绞痛。
当拉娜娅冒然逃进兵器库的时候,他正站在可以通过那扇小窗看到室内之景的地方。安格斯一步步把拉娜娅推向墙头的时候,折光犹然亮着,他怎么会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安格斯可以无所顾忌地拥吻他所爱的人,而他暮羽却早已失去了这一切?!
由痛生恨,安格斯,便是暮羽第二恨的人,既然他的手下无法置安格斯于死地,那便由他亲自动手!
……
可是现在,暮羽他恨谁也没有用了。
在神威的面前,他连规避都做不到,一道淡金色的冲击能量直冲而来,暮羽以为他的身体会因此而穿透一个大窟窿,但是那道光却将他完全地笼罩在内,令他动弹不得。
于暮羽来说,神能做到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他认命了,用什么方法都好,他现在只想让拉娜娅果决地切断他的喉咙,或是刺穿他的心脏,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
眼前的一道红影蓦然一闪,转瞬消失,暮羽能清楚地感应到一股摄人心魄的气场凭空出现在他头顶。
暮羽坦然地闭上眼睛。
好像过了很久,暮羽什么也没有等到,直到淡金色的光芒隔着一层眼皮照射进来。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暮羽心头一颤,陡然睁开了眼。
恍惚间,暮羽竟然看见了花羽的脸庞,她正冲自己微微笑着。
暮羽的鼻腔有种酸酸的感觉,手已是不自觉地伸向花羽的脸颊。
“花羽……”暮羽的嘴唇颤抖着,他努力地将手伸了出去,却好像怎么也触碰不到她。
花羽的映像却是忽然消逝,暮羽感到身体一沉,他正被拉娜娅推着,急速往下坠落。
心绪猛然回转,暮羽在明白了什么之后,露出了无比绝望的苦笑。
花羽,早就已经……死了啊……
下方,仿佛不是冰冷的雨潭,而是深不见底的大海。
能同花羽一样,就这么坠入海底,也好……
但是背后羽翼传来的剧痛与冰冷,让暮羽瞬间清醒了过来。
哗——
始终未歇的暴雨,此时让得地面上的积水,已快能漫过暮羽的两鬓。
暮羽身上的光罩消失了,四周重归黑暗。
暮羽摆脱了控制,他可以动弹了。
然而更加黑暗的,正临当头。
拉娜娅的双手仍然牢牢地按在暮羽的肩上,倾身压了下来。
直到被血浸染的长发半数没入水面,洗涤成原本的灰蓝。
“你知道吗?安格斯死了。”拉娜娅安静地看着暮羽,她的眼睛里仿佛是一片虚无,没有任何的悲与喜,也没有任何的爱与恨。
“死得好惨啊。”拉娜娅接着开口。
暮羽竟然愣了片刻,旋即醒悟,猛然伸手上探,掐住了拉娜娅的脖子。
令暮羽不可置信的是,他几乎使出了毕生的力气,拉娜娅竟没有露出半点和难受搭边的表情,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是啊!安格斯死了!”见到拉娜娅这般反应,暮羽又怪笑了起来,双眼睁大到极限,面目狰狞地瞪着她,“你是不是很伤心?你是不是很想哭啊?哦?你很恨我对不对?那你来杀了我啊!!”
但是,拉娜娅却像没听见暮羽的狂吼一般,如同念咒那样喃喃道:“你知道吗?安格斯死了……”
这次,没有等拉娜娅说完,暮羽背后双翼陡然发力,无数尖羽脱离羽翼翻卷而上,到达一定高度之后,将矛头一致对准了拉娜娅的后背。
这是暮羽最后的反击手段了。在那些如同利箭般射下的黑色羽毛中,蕴含着他的灵魂之力。
但拉娜娅依旧不动,万支羽箭透体而过。
鲜血从拉娜娅的身前,落在暮羽身上。
暮羽骇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女人疯了!!
但是,紧接着的剧烈的痛楚,让暮羽霎时中断了刚才的念想。
那些穿过拉娜娅身体的血羽,尽数没入暮羽的体内。
不,并没有完全地没入,也许是穿过了一层阻隔,威力大幅降低,大多还有小半截在外面。
拉娜娅目光一滞,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滴落在暮羽的脸上。
暮羽此时极不好受,身上深深地钉入无数尖锐之物,以他入化境巅峰的境界尚能忍得住,但是,那羽箭混入拉娜娅的血液之后,性质似乎变得无比狂乱了,一丝至邪的黑暗气息在他的血脉中疯狂地搅动着,但又有一丝极寒之力吊着他,使他保持清醒。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吊在悬崖边上,毒蛇在噬咬他的手指,鹰在啄击他的手臂,而他的手是被钉死在悬崖上的,想松也松不成。
只不过暮羽所遭受的折磨,不止一条手臂那么简单,而是全身的。
拉娜娅明明受到了致命的攻击,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圣神甲会极大程度地增加拉娜娅所能忍耐的痛感极限,但现在显然是另一回事。
拉娜娅轻描淡写地往暮羽身上一瞥,压在暮羽肩头的手终于松开了,转而像是不费力般,将一根深深贯入他的血羽拔了出来。
“你知道吗?安格斯死了。”拉娜娅重复着那句话,拳眼微微偏移,将那拔出来的血羽又刺了进去。
“死得好惨啊。”
一声极其富有贯穿力的惨叫,从血池中心飞速传向四面八方,回响不绝。
“你知道吗?安格斯死了……”
“死得好惨啊。”
……
“你知道吗……”
“停手!”暮羽眉宇紧锁,他甚至憋出了泪水,艰难地睁开眼,央求道:“快杀了我吧……算我求你了!”
“啊……疯子!!”当血羽再度进入身体的时候,暮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咆哮出来,唾沫飞溅上拉娜娅冷漠的双眼,他声嘶力竭,“求你了,我只想死啊!”
拉娜娅视线一动,或许有些恼了,她手指一挑,手上那枚血羽反转了一边,软边朝下塞入暮羽无力张开的口中。
“咳……咳……”暮羽双眼紧闭,软羽呛得他咽喉发痒,却是连把它吐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拉娜娅重新找了另外一枚血羽,重复着之前的话语和动作。
“你知道吗?安格斯死了。”
“死得好惨啊。”
……
当天际泛起微亮的光线时,暮羽才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生命的迹象。
雨停了。
第二空间,却已是血流成河。
“死得好惨啊……”
最后一句,拉娜娅仿佛已经无力,她将最后一枚血羽随手丢在一边,木然的从千疮百孔的暮羽身上跨过,缓缓离去了。
许久,她来到了第二空间的出口。
漩涡早就消失了,而在那不远处,一个人正以水为被,不知做着什么美梦。
拉娜娅蹲下身,轻轻把安格斯的遗体翻了过来。
被冰水浸泡了一个多小时的遗体并不会好看到哪去,拉娜娅却丝毫不在意般,替他合上了那双眼睛。
安格斯的嘴角好像是在笑着,和当时倒在拉娜娅身上的那刻一样。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灰蓝色长发的女孩子?”
想起狂岚城那少年的讲述,拉娜娅仿佛能够想象得到,安格斯四处奔走,逢人便问他们这句话时的急切模样。
指尖灵能微闪,一缕灰蓝色长发被削落,拉娜娅摊开安格斯那只早已冰冷的手,让他将这缕头发握在手心里。
上一次道别,也是在这样的晨曦之下。那天拉娜娅隐匿在屋子的最角落,迎着飘入窗子的微风,浅浅道出了早安。
她以为他们再也不会相见,谁知道啊……
这一次,却是彻底地诀别。
“晚安。”拉娜娅凝视着安格斯许久,终于是转过身,说道。
不出十步,拉娜娅又缓缓停下脚步。摊开手心,那枚沾着血迹的古朴戒指,正静静躺在她的手里。
稍一定神,灵能探入,拉娜娅从中取出了两样东西。
一件是安格斯临死前提到的图纸,那是他们猎杀幻蛇期间,安格斯偷偷给她看的铸器尊者图纸。
“小七,你冷不冷?”
“你一个人,不安全。”
“你……你觉得我会是……做出那种事的人么?”
扑哧……拉娜娅居然笑了,板了那么久的脸,这笑却丝毫不显僵硬,是真正地发自内心的笑。
另一件,则是当时拉娜娅在落日军团身份的象征,黑铁勋章。
拉娜娅记得,她最后把它扔在了西梅卡山城外的草丛里。
有些锈迹了,不过还是能看清上面的图案。正面刻着一把法杖,下方刻着两颗星。反面是落日军团的标志,太阳向四周发散出弯刺状的光辉,半悬在天际的山间,两旁交叉着两面画着剑与盾的旗帜。
“黑铁二星,法师兵……”
马车一路颠簸,青年高傲地朝她发问:
“你一个法师兵怎么会到巡逻部队里去?”
是啊,她怎么就到了巡逻部队里去?
……
“啊——”
一声带着哭腔的呐喊,随着破晓的光辉一同升起,数颗混浊的眼泪终于落在那枚黑铁勋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