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狼狈不堪地一个翻滚躲过了堪称致命的一击,甬道里的碎骨和泥灰让他的脸部一阵撕裂般地疼痛,在之前的战斗中,他受了一点伤,虽然已经被紧急治疗过了,但新生的皮肤总是十分地脆弱,他不用去碰触都能知道从面颊与脖颈上蜿蜒留下的温热液体是什么——他看到那个几乎占据了一半甬道的黑影向前走了一步,那只秘银的手臂向前伸出,末端既不是宽剑也不是锤子,而是一把短镰。
“求你了,伯德温!”葛兰大喊道:“伯德温,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葛兰!葛兰!你的同伴,我不是敌人!”
伯德温微笑了一下,别问葛兰是怎么在这种光线几近于无的黑暗中看到这一切的,这是一种直觉,直觉告诉他伯德温在微笑,而雷霆堡曾经的主人似乎已经彻底地失去了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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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入这种尴尬境地并非是葛兰的第一选择。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一千多年前整个主物质位面都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神祗失踪,星辰坠落,牧师失去神力,而施法者们不是施法失败就是施法扭曲或是变异,那些曾经如此傲慢与强大的存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灾祸的源头或是无用的蠢货,众多国家的权力结构甚至因此产生了剧烈的倾斜,在一些人尚未弄明白发生些什么之前,另一些人,或许他们也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但这一旦也不妨碍他们掀起叛乱与战争。
甬道城就是那时的产物,在这片狭长土地上生活着的人类原本就有挖掘洞窟以保存食物与求生的习惯,在****波及到这里时,大大小小的地下城市应运而生——除了神殿与圣所,地上城市所有的建筑你都能够在黑暗的地下看到,只不过都建造在甬道里——住宅、商铺、图书馆、马厩、磨坊、作坊,以及一些必须的公用设施,还有的就是单纯地用来通风,与连接着地下水脉的甬道,嗯,当然,必不可缺少的,投掷污物的垂直深井,为了避免将污物排在城外引起敌人的注意,他们将所有的污秽全都排放在一个竖直的甬道里……食物的残渣,腐朽的木头、粪便、尸体……其中有因为年老疾病而死的人,也有被谋杀的冤屈者,还有被判定处死的罪人。
这条不同于其他甬道的深井久而久之繁生出了无数有毒的虫蚁与泥型怪物,当时的人们用一块镶嵌着铁环的沉重石板盖住它,以为这样就能解决一切,他们或许成功了,或许不,不管怎么说,当一个死灵法师决定将这里当做他的居所与实验室的时候,至少那只喷吐着毒液与臭气的泥型怪物还存活着,并且饥饿到快要发疯了——葛兰记得,黑发的施法者先是用一个法术将那种让人晕眩的恶臭驱散,而后向那只差不多充填了整条甬道的泥型怪物投掷了一个火球,也许不是火球,因为它还未碰触到怪物就爆炸了,剧烈的爆炸不但让那只怪物嘤嘤嘤地逃走了,还导致了他们所在的甬道整个儿地塌陷——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掉到了哪儿。
佩兰特曾说过,像是这种甬道城,据他所知的最大的一座曾经容纳了一万人,有近一万五千条小型地道,相互连通,他真心希望他们走进的地下城市并非如此,虽然他相信自己最终还是能够找到克瑞玛尔以及其他人的,但他总觉得自己可能会先遇到他们的敌人。
伯德温出现的时候,葛兰并不怎么高兴,这个粗鲁的前圣骑士绝对不是盗贼所期望看到的,但他随即发现事情还能变得更糟,若是第一个出现在伯德温眼前的不是葛兰,而是李奥娜,或是麦基,可能就已经被疯狂的男人一剑斩杀了,而盗贼,总是对这一位敬而远之并始终保持着警惕的。问题是他看上去像是无路可走,他站在一条狭窄的甬道里,背脊贴着甬道尽头的墙壁,四周一片黑暗,而伯德温站在甬道的入口,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三十尺。
一点微小的光芒从两人之间掠过,只有一霎那而已,但葛兰的本能已经在催促着他高高跃起,他跃起的同时就能够感觉到坚硬的利刃正从自己的足底掠过,可能擦去了一层泥土——他顿时明白了那是什么,伯德温的新手臂盗贼不以令人察觉地观察过了很多次,还设法从侏儒嘴里得到了一些关键的讯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莫过于它能随意变形,伯德温看似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但已经让他的秘银假肢延伸到了盗贼的身前,只差一点,盗贼就要与地面上的碎骨相伴了。
如果站在盗贼身前的不过是另外一个人类,甚至是死灵法师的玩具,葛兰或许还能借助着他的特殊之处逃过一劫,但他面对的是伯德温,而这个该诅咒的战士恰好对这一个小秘密了如指掌,而葛兰一点也不觉得这还是原来的那个伯德温,那个伯德温可不会让自己的手臂,哪怕是假肢变成一条在章鱼或是劣魔身上常见的触须,要知道,原先他就算是驱使着秘银假肢变成宽剑或是锤子,也会变化出一只熟悉的手来握着他们。
葛兰的手指向下滑去,握住那柄精金匕首,从一开始,它在逐渐升温,变得灼热,就像一只离开了主人却依旧充满了鲜血的心脏那样有节奏的鼓动着,跳动着,盗贼的心脏呼应着它,撞击着他的肋骨和肺部,葛兰甚至能够清楚地看见自己是如何投掷出匕首,那柄无形的匕首又如何深深地刺入伯德温的喉咙——后者用那只有生命的手紧抓着脖子倒下,秘银假肢就像一条垂死的蛇那样在泥土中翻动,它是那么的精致,又是那么的强大,却无从挽回主人的命运。
只要一掷而已,多么的简单。
不,葛兰对自己,也对那柄匕首说,他转动手腕,将匕首刺入了墙壁,匕首发出一声常人无法听见的怒号,但它不能拒绝主人的命令,它破坏了墙壁,泥砖碎裂,盗贼跌入罅隙。
他一碰到地面就猛地跳了起来,但幸好他感觉到的那微微一顿——也就是一块感压板,并没有连接着压着弩箭的十字弩或是喷吐酸液的唧筒,它的作用只不过是让这条甬道得到些许光亮而已,一块本白色的氟石——盗贼及时地闭上了眼睛,翻滚着躲藏到一根石柱之后,他能听到伯德温敲打墙壁的声音,那道罅隙可以容许葛兰侧身穿过,但对一个有着葛兰两倍,或许还要多的宽度的男性可没那么宽容,就在那么一丁点儿时间里,葛兰的眼睛掠过了新的甬道,这里很有可能是个议事厅,他借以藏身的石柱也许曾经被当做座椅,证据就是有相同的石柱矗立在它的身旁与对面。
这条甬道并不理想,至少不符合盗贼的期望,但他的眼睛随即落在了那块氟石上。
氟石是有使用期限的,虽然这个期限并不能说短,但至少没长到可以延续一千年以上,那么唯一的可能——盗贼看到了一个很大的箱子,它看上去几乎是全新的,松木,四角包裹着青铜,有锁具,但不是魔法锁,盗贼将手放在上面,犹豫了一个瞬间,就将它完整地打开了,但他没有去掀开它,而是飞快地沿着甬道逃走——伯德温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了石柱上,但他发现自己在追击盗贼之前,先要对付一个新的敌人——一具他有意识以来见过的最愚蠢的魔像。
魔像被存放在木箱里,一旦有贪婪的小贼闯入这里,或许会以为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财富而迫不及待地打开它,然后魔像的手会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直到他的颈骨变得粉碎为止,但葛兰没有,他只是触动了机关,唤醒了魔像,然后逃走了——这座魔像能够感觉到生者的气息,比伯德温更为高大,但覆盖着它的不是钢铁,而是人类的皮肉——一尊棘手的血肉魔像,它不但就像金属魔像那样难以打倒,还携带着瘟疫与毒液,动作也要比金属魔像敏捷,还拥有着更多的智慧。“伯德温”的喉咙里翻滚着最为恶毒的诅咒,但这具身体既不是法师也不是术士,根本无从施放法术,而“他”作为一个战士又不太合格,最后他只得从伯德温的次元袋里抓出一枚符文印章,捏随后印章短促的闪光,他最熟悉的闪光,魔法的光亮,占据了伯德温躯体的幽魂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血肉魔像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它卷缩起来,就像是被一只透明的巨手抓在手心,然后那只手捏紧了,动弹不得的血肉魔像发出愤怒的咆哮,但幽魂知道这个法术并不能对它造成什么致命的伤害,幸而它所需要的也不过是离开这里的一点时间而已。
它只被耽误了一点时间,但这些时间已经足够盗贼逃得无影无踪了,不过葛兰不算是最重要的,虽然他身上的秘密也可以称得上有趣。
“伯德温”最后看了被禁锢的金属魔像一眼,他的眼睛里闪动着白色的火焰,甚至比氟石还要明亮一些,但随即它们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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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碧岬堤堡人难以忘怀的一夜。
他们的执政官哈威在公民大会上悍然发动了军变,他不但处死了将近三分之二的议员,还收没了他们所有的财产,并将他们的子女亲眷流放出碧岬堤堡,而剩下的三分之一议员则被他“挽留”在执政官的官邸里,不,现在再将它称为官邸似乎不太合适了,因为里面不再是一个被选举出来的执政官而是一个大公。
忠于哈威的士兵们在深夜中有条不紊地封堵了被判定叛国的罪人的住宅所在的街道,除了因为丈夫和父亲始终未回而忧心忡忡无法入睡的那些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在床铺上被冰冷的刀剑威逼着爬起来,茫然地穿上衣服,被押送到空旷而冰冷的街道上的——执政官所指定的一百个金币,与一马车的用品并不是从他们的宅邸中取出交给他们的,他们当然也没有选择的机会,金币出自于内库,而马车与用品则来自于其他商人。
“我要见见我的父亲!”一个年轻人喊道,“让我见见我的父亲!”
“他已经死了。”士兵冷漠地说。
“那么他的遗物呢?”年轻人质问道,他对他的父亲没有什么感情,但他知道他的父亲大拇指上的戒指是唯一的凭证,没有这个凭证,他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所有的财物都在收没之列。”一个走过他们的骑士说,当年轻人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的手放在了长剑上。
老人,妇女和孩子被送上马车,一些人裹着毛毯,当长得超过了一条街道的马车行列行动起来的时候,才有人恍然大悟般地恸哭起来,士兵们沉默地走在队列两侧,对于诅咒和辱骂充耳不闻——碧岬堤堡有那么大吗?又或说那么小,士兵们在看到内城墙的城门时都微微地放松了肩膀,这是他们走过最为艰难的一条路了,路边两侧无论是商铺、旅馆还是居所都紧闭着门窗,那些会高兴地和士兵们说话、打招呼,甚至送上一块奶酪或是糖果的人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隐藏在木窗缝隙后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而对于被流放的人来说,这条路是那么地短,短的一眨眼就走完了,在卫兵们推开沉重的铁闸时他们的绝望与哀伤终于攀上了一个顶峰,一个年老的妇人跳下马车,大喊着想要将一个襁褓塞入铁闸的缝隙,“留下她吧,”她喊道:“留下她吧,只是一个婴儿,一个婴儿而已!”一个士兵想要阻止她,被弄疼的婴儿大哭起来:“诸神在上,”那个老妇人叫嚷道:“难道您没有母亲吗?您没有孩子吗?难道一个婴儿就能造成可怕的灾祸吗?求求您们了,您们已经夺走了她的一个亲人,现在又要夺去另一个,那么至少让她留在碧岬堤堡吧,把她放在街道上,让晨光之神的光芒照耀她,也许会有人愿意怜悯她,给她一口麦粥的——求您了,她不能跟着我走,我没有奶水,也没有钱财,我只能看着她死,我求您们,别让一个老妇人在看着她的儿子死去之后,又看着她的孙女儿去死,求您们了!”
“但这是大公的命令。”一个骑士说,他就是先前那个告诉年轻人所有财物都在收没之列的骑士,他平静与冷酷的语气让士兵都为之心惊胆战,但抱着婴儿的老妇人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她是被仇恨支持着的。
“拉起面罩吧,”她命令说:“你们的大公应该没命令你们必须藏头缩尾吧。”
骑士停顿了一下,但还是拉起了面罩。
老妇人的视线久久地停顿在他的脸上:“我记得你,”她说:“你姓奥布里,”她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抓着栅栏艰难地站了起来,期间一直盯着姓奥布里的骑士,一眨不眨:“我会记得这张面孔的,当我和我的孙女走在哀悼荒原上,你的父亲问起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他的,当站在永恒而公正的克兰沃身前的时候,我会控告你,骑士,你的父亲将会永远地为了你在荒原上流亡哭号,就像现在的我们。”
骑士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了面罩。
这是他选择的道路。
“但我并不赞成让奥布里的侄儿去做这件事情。”阿尔瓦法师说:“他太年轻了——不,我不是说他不够沉稳,也不是在怀疑他的忠贞,我是说,他还年轻,他还有长久的路途要走——而我们……”
“我们的荣誉已经荡然无存了是吗?”哈威说,这实在算不得一个有趣的笑话,在场的人都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但我们谁能离开?你,还是我?”
“我呢?”安东尼奥法师说。
“你不是碧岬堤堡人。”哈威说,“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因此而产生什么不应有的疑问。”
“而且他现在又有什么名誉可言呢?哈威,”奥布里说:“你是这么想的吧。”
“不……”哈威说,即便已经做出了抉择,在面对这个老友的时候他还是会选择愧疚。
“让我去吧。”奥布里,慢吞吞地说,“让我去,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视线落在那几枚戒指上,它们在夜色尚未降临之时还稳妥地戴在自己的主人的手指头上,为他们保管着最为贵重的一笔钱财,而现在,它们是为了巩固哈威大公的统治而存在的。
几个议员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们是有幸参与到这场小型会议中的几个人,大约还有与他们相同的十来个人还在单独的房间里“休息”,“或许我们也可以试一试。”
既然碧岬堤堡里已经没有了议员,那么大公总还是需要大臣的。
“还有那些人的……商队,”一个曾经的议员说,“我想我的商队还是可以联系到他们的,也许他们会愿意听取一下善意的……劝说?”
“去试试吧。”阿尔瓦法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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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离开之前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