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灵魂飘回了我的身体。
我还有残余的永生, 却不再有残余的爱情。
心灵深处,我感到满足而欣慰。阿尔曼已去,命运的轨迹已经逆转, 我的国家将迎来千年的和平。
睁开眼睛, 我看到埃文关切的目光和憔悴的面容, 看到我醒来, 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我疲惫地伸出手来, 他的手握住了我的,他的目光中,依然有超乎关切的情愫。
我对他微笑, 轻声说,“埃文, 等到威廉回来, 请你努力辅佐他。他需要你的帮助!”
埃文以为我在说胡话, 将我的手握紧些,说, “威廉已经去了,你要面对现实啊!”
我摇摇头说,“他会回来的,因为,我会将我永恒的生命送给他。”
埃文的表情告诉我, 他以为我还在说胡话。他忧虑地, 用安慰的语气说, “你休息一下, 我去去就来。”
埃文离开不久, 窗外的天空忽然变得雪亮,一双巨大的天使的翅膀凭空出现, 张开着,高高悬挂在空中,发着柔和的光芒。
白色的光团忽然打开了我的窗子。我被一阵温暖清香的风卷起,一直卷到天使的羽翼里。
我的眼前除了一团白色的光影,什么都看不到。
过了许久,终于,我感到自己在那耀目的光影里缓缓从高空降落。
我的眼前,是蔚蓝无际的大海。
明媚的阳光在深紫色的海水上闪动,海上湿润的风吹过我的脸颊,我的发丝,我的身体。大海温柔的呼吸似乎在为我叹息一般,轻声呼啸着。我转身,在我的身后,沙滩上,躺着一身盛装,双目紧闭,冰冷的威廉。
我低下头去,望着他平静如大理石雕般的脸。我和他诀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天空中,美丽的天使羽翼还在。一片纯白的,闪光的羽毛忽然从天而降,落到我的手中,变成一把精致而锋利的匕首。
拉斐尔美丽的声音在空中叹息着,“用天使的羽毛来割断你的血管,不会有痛苦。”
我微笑了一下,痛苦又如何?有什么痛苦及得上与他分离?
我在沙滩上坐下,轻轻托起威廉的上身,让他的头枕着我的腿,我的一只手握紧那把匕首,伸向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
冰凉的刀刃轻轻滑过我的手腕,一股清凉的感觉,果真,一点不痛。
鲜红的血立刻从我的血管里涌出,拉斐尔在空中轻轻扇动他的翅膀,我的血,不偏不倚地落入威廉微微张开的牙关里。生命开始缓缓离开我的身体,我只感到空虚和疲惫。
好久
我感到威廉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在那一刻,大海悲哀的呼啸声中,我忽然缓缓腾空而起。
死亡,原来是这样平和,这样美丽。
这才知道,我从来不惧怕死亡,惧怕的,是和他分离。
可是,我终于缓缓离开自己的身体,我终于,要和他分离。空中,我俯瞰着自己的肉身倒了下去。我手腕上的血,只剩下最后的一滴。
威廉的眼睛忽然慢慢地张开了,他的头还枕着我的双腿,他的视线接触到了我的空壳,立刻双手撑着地面坐了起来。我看到他的唇边还有我的血迹,他抹了抹嘴唇,他似乎一面在大声叫着我的名字,一面转过身来狠命地摇晃着我的身体。可是,我只感到四周一片静谧,竟然什么都听不见。我飘到他的身边,我的手伸出来,如同一缕烟雾一般穿过威廉的身体。
我明明还在威廉身边,可是,生死相隔,他已经看不到我。
我看到他紧紧抱着我那具已经流干了血液的身体,低低地啜泣起来。
我的爱情,已经被囚禁了。我只是望着他,平静,安详,心里只有一丝淡淡的悲伤。我知道,他还年轻,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会成为最强大的君王,漫长的未来中,他会忘了我,重新找到他的幸福。
拉斐尔在等我,下一个轮回在等着我,一个没有他的轮回。
我正要离去,忽然看到威廉在我那冰冷的耳边似乎说了什么,然后,他抱起了我的尸体,向着大海走去。
他大概是要海葬我。
我笑了笑。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谁在乎何处是它的归宿!
威廉走到了海水里,却并没有放下我。
我眼看着他抱着那个死去的我,一步步向着浪涛的中心走去,没有一丝回头的意思。
我跳了回去,飘在他头顶上,大声说,“你在做什么?”
可是,他根本听不见,根本看不见我的存在。
呼啸的海风里,飞舞的波涛里,他原本高大的身影显得那样渺小而微不足道。瞬间,一个冲天的巨浪将他和我的尸身一同卷起,他消失在大海的漩涡里。
我慌忙飘走,开始在天空中急切地寻找拉斐尔的翅膀。我没有想到威廉会做出如此的傻事!他有永生之花的保护,他一定还活着,拉斐尔一定有办法救他出来!
我撞在拉斐尔的翅膀上,他悲悯的声音轻声对我说,“我们走吧!”
“可是....威廉怎么办?”我不放心地问着。
“他没事,你的永生之花已经给了他,其实,他已经获救了。”拉斐尔说。
就在这时,海天交接的地方,我忽然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凌空跃起,跳得比海浪还要高,那个人影落入海中的时候,我依稀看到一个鱼尾巴。
海里的人鱼,我此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记得少年时,我曾经渴望过变成她们中的一个,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海里。
现在,这个少年时的梦想早已成为如烟往事。
我被拉斐尔的翅膀环绕着,踏入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全新的轮回。
唯一知道的是,那个轮回里,不会有威廉,甚至不会有一丝今生的回忆。
――――――
我迷茫地从这段记忆里苏醒,水晶球里的时间竟然一分一秒都没有过去。
拉斐尔依然站立在我的身边,我的一只手臂环绕着不省人事的威廉,另外一只手臂,还攥着那已经被染得血红的衣襟,无助地试图阻止不停从他唇边涌出的鲜血。
威廉的呼吸已经由短促变得微弱,他惨白的嘴唇轻轻颤抖着,他依然在流血,不停地流血。
我勉强将自己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转移到拉斐尔脸上,说,“我还是不明白,我的契约里,并没有规定要威廉先我而去!我从来没有选择过要他受伤,要他死亡!今日发生的一切,又和我的契约有什么关系?”
拉斐尔悲悯地望着我说,“你不明白,肉身的死亡,往往不是件坏事。比如,阿尔曼当年在你心上放下的诅咒,便随着你肉体的死亡而终结了。今生你就算还有一些关于它的记忆,那诅咒却再也没有当年的效力!”
我沉思着点点头。的确,千年前,属于伊丽莎白的心痛,的确只剩下了一丝记忆的痕迹,早已不再像当年一般折磨我了。
拉斐尔继续说,“威廉虽然为你放弃了永恒的生命,他的血液里却始终有永生之花的残余,只有他今日彻底抛下永生之花,他才能无碍地进入新的轮回。安琪,正因为你的爱情已经开始复苏了,所以,他的灵魂才需要想方设法和你重聚!他会在灵魂的彼岸等着你,在下一个轮回里,你和他都将成为全新的灵魂,来生里,你们会无碍地找到彼此!无碍地共度一生!你难道不想和他团聚吗?”
我的心跳忽然加快―――和威廉重逢?与他共度一生?这是可能的吗?
“我不是要你将我的爱情囚禁起来了吗?”我问。
拉斐尔淡然一笑,“一千年过去了,我想,到了你重新选择的时候。”
原来是他!原来他打开了那个牢笼的大门!
我微笑了一下,依然有些困惑地问,“可是,拉斐尔,我不是永生的人鱼吗?怎能随他而去?”
“你当初进入了人鱼的身体,只是因为你的灵魂渴望遇见威廉!现在你已经遇见了他,你的爱情开始复苏,威廉的灵魂便开始抛下残余的永生之花,准备无碍地进入下一个轮回。从此,你便不再需要这人鱼的皮囊了!今日,这水晶球里,如果你选择了你的爱情,旧日的契约便不复存在!你也从这人鱼的身体中获释了!”
我兴奋地望着拉斐尔,刚才还感到无助和绝望,现在,我心中忽然充满了盼望和期待。原来,威廉的血流干了,永生之花的残余才会完全离开他,只有这样,他才能进入下一个轮回,一个属于我们的轮回!原来宇宙间,生与死,福与祸,都不是那么一目了然的!果然,死亡不是最终的结局!我的智慧和上帝奇妙的安排相比,又是多么有限啊!
可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刚才的兴奋忽然冷却了下来。
“那么阿尔曼呢?我当年之所以让你囚禁了我残余的爱情,是因为它已经和阿尔曼的记忆和巫术融合在一起!”
拉斐尔点点头说,“不错,阿尔曼的灵魂在他当前的轮回里,变成了海巫。你仔细想一想,自从你对威廉的爱情开始复苏,阿尔曼的记忆和巫术便开始在海巫身体中恢复。“
我明白了。
难怪,刚刚见到海巫时,她只是个法术低微的巫婆。可是,渐渐地,她似乎在一点点恢复阿尔曼的记忆,她的巫术之精进,是一直令我不解的。
海巫就是阿尔曼。只是,她自己似乎还没有完全弄懂。原来,我的爱情虽然开始复苏,却和威廉聚少离多,没有完全恢复,海巫自然没有恢复完全的记忆和法术。
她说我欠了她一笔债,却不记得我欠了她什么。其实,我欠阿尔曼太多。他的永生之花,他的巫术,还有他千年前的记忆。
我战栗了一下,直视着拉斐尔那满是玄机和悲悯的眼睛,轻声说,“也就是说,我和威廉在一起的代价,就是阿尔曼卷土重来。”
拉斐尔点点头。
我有些焦急地说,“阿尔曼的记忆和法术完全恢复之后,还会像当年占领埃文一般占据埃里克的身体吗?”
拉斐尔又无言地点点头。
我咬咬嘴唇,继续问,“当年被我的契约逆转的命运的落石,不是已经停止降落了吗?”
拉斐尔说,“那是一千年前的事。千年中,这个王国里,又有多少全新的无知和罪恶,需要以苦难来清除啊!”
他又叹息了一声,说,“一千年过去了,我希望你明白,以一个人的灵魂之力承担起一个王国的苦难实在是太辛苦的做法!该放手的时候,还是放手吧!安琪,你有你自己的幸福,何必过于执着呢?”
我的全身都颤抖起来。忽然想起我在埃里克的水池里听来的,国王讲过的故事。原来,那个故事不是一个笑话!原来,伊丽莎白和威廉果然都是囚徒,原来,我们的爱情果真与整个王国的存亡息息相关!
拉斐尔身上的白色光芒忽然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他伸出手来,放在威廉冰冷的额头上,庄重地说,“威廉的血,马上就要流干,安琪,你做决定的时刻到了!你是选择保持千年前的契约,还是选择撕毁契约,重新拥有你的爱情?”
我紧紧咬住嘴唇,感觉我的牙齿已经陷入自己的嘴唇里,我的口中感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我是多么渴望撕毁这个将我和威廉分离千年的契约!可是,我想到了埃里克,那个英俊纯真的王子,想到爱莉娅,我那美丽痴情的妹妹,和王国里所有所有的人。当年,阿尔曼至少还有威廉的魔法和埃文的神剑来对付。今日,这些人对阿尔曼是毫无戒备的。我无法想象,如果阿尔曼的记忆和法术彻底恢复,整个王国的命运会是怎样的悲惨?
我做不到。
我无法将这些人推入黑暗的牢笼,而自己和威廉幸福地度过一生。我知道,威廉也做不到。
我看了一眼威廉,他唇边的血,属于永生之花的血,还在不停流淌。
我强忍着自己的眼泪,问拉斐尔,“如果我选择了保持以前的契约,阿尔曼已经恢复了的记忆和法术,难道可以回转吗?“
拉斐尔叹息着说,“如果你此刻选择了旧日的契约,就意味这你将从此不见威廉,一切都将恢复原状。海巫还是海巫,你还可以作为人鱼生活在大海里。威廉虽然已经没有了永恒的生命,却不会马上进入下一个轮回。“
“他血液中残存的永生之花呢?”我问。
“它会留在他的身体里,保护他,直到他这一生终了。”
我叹息一声,心意已决。
“我选择保有旧日的契约!”我望着拉斐尔,坚定地说。
拉斐尔摇摇头,对我轻轻微笑说,好!
明亮的天使之光忽然照亮了整个房间,水晶球壁反射着美丽的光辉,威廉唇边不停涌出的血,忽然停止了流淌。天使之光笼罩了他的全身,红晕片刻间已经缓缓回到他的脸颊。
我知道,我该走了。
这一次,我不会像千年前一般,抛下所有记忆进入下一个轮回。这一次,我会带着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回到深深的大海里,独自面对永恒。我对他的爱情,将永远藏在我的心里,没有人会知道。
我深深地望了威廉一眼,低下头来,捧起他的脸,轻轻地,小心地,虔诚地,将我的嘴唇覆上他的。
他唇边的气息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离开他的嘴唇,我站起来,向着水晶球壁走去。我的手臂穿过球壁,又变成了雪白的颜色。在我的头穿过球壁之前,我最后一次回头,模糊的泪痕中,我依稀看到,威廉的眼睛已经睁开,他望着我,柔情,渴望,疑问,不解全都纠结在他的目光里。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好像要说什么。
我不敢看下去,照直向外走去。我的双腿恢复成鱼尾巴的那一个瞬间,我听到威廉的声音在我身后说,“安琪,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