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尹府中庭花园中,慕北陵斜靠在回廊木柱上,少年和丫头在花园里追逐嬉戏,阳光投下两道欢悦的身影,作为离别前的礼物,他没让任何人打扰少年和丫头。
府里唯一缺少的就是能纳凉的清池,不像扶苏的大将军府,下午时分可以坐在清池石亭中享受凉风轻抚。后院倒是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子,但和清池扯不上关系。自从施淼死了以后,施家那位祖母从未踏出过院门半步,每日的饭菜都有下人送过去,据那些送饭菜的下人说,老婆子已经命不久矣。
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天道轮回,白发人送黑发人,晚年孤凉。
穿着锦缎素衣的婢女款款走来,施以万福之礼后禀道:“主子,孙家老爷孙普定在前堂求见。”
正盯着丫头少年的慕北陵摆摆手,说道:“叫他回去吧,告诉他我还没那么小气,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孙普定指不定又送来什么好东西,要是放在以前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别人笑脸递来的肥肉都不吃,只有傻瓜才做得出来。
他只是不想打扰到少年丫头而已。
婢女躬身施礼,退去答话。
至日落时分,丫头和少年终于累了,拖着气喘吁吁的身子跑到面前,一人手里捧着束花。
小丫头扬了扬手捧花,黄的,红的,白的都有,而且她似乎很懂颜色搭调,拼出来的花色看着比与院子里还要漂亮,“叔叔,好看么,送你。”小丫头把花递上。
慕北陵笑着接过手捧花,伸到鼻尖长吸一口,“嗯,香,和我们籽儿一样香。”
小丫头咯咯笑起,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少年抓着花不停挠头,汗水顺着脸颊不停流下,头顶上白烟袅袅。老头自从抢到这个宝贝徒弟后,就将他原先的披发改成束发,所有头发归拢到头顶扎成一坨,当间插个发簪,活脱脱道士模样。
男子之前打趣问老头,不是最讨厌那些满口无量寿佛的牛鼻子老道么,老头给出的答案是,讨厌归讨厌,礼节归礼节,文庙里的三清道像看着呢,他还想多活几年。
男子对此嗤之一笑。
慕北陵问道:“破虏想把这束花送给谁?”
少年扭捏半天才蹦出两个字,“先生。”
小丫头在一旁推波助澜,“送给先生就送给先生嘛,有啥不好意思说出口。”
慕北陵笑着说道:“人之所教,我亦受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才,吾将以为教父,破虏这份对知遇之恩的赤子之心,就是你缺乏的。”
这话是当年铜爷说的。
小丫头闻言嘟了嘟嘴,别过头,没有接话。
少年却笑得灿烂。
慕北陵伸手抱起小丫头,一只手拉着少年,往回廊尽头走去,婢女在后垂首紧随。
来到前堂,孙家家主孙普定还没走,恭谨站在石阶下。
穿着一身钱币锦袍的老人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看来是站了几个时辰有点体力不支。连日来壁赤风平浪静对老百姓说是好事,但对于他们这种世家豪阀来说,无不为年轻将军展现出的铁血手腕感到心悸。
东南虎尉迟镜纵横沙场数十载,被年轻将军斩于城外,此事虽然没人看见,却早在城里风传,以至于对年轻奖金的传言愈发神乎其神。
底层人看事只看表面,就像去庙堂烧香拜佛,只会虔诚祷告,上层人边拜佛还会边想香火钱给的值不值,这就是豪阀世家,王公贵族,谨小慎微,却不得已而为之。
慕北陵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之前传话的婢女,后者吓得不轻,连连摆手摇头。
慕北陵心想看来是孙普定自己要在这里等,便走过去唤了声。
可怜一把年纪的老人在太阳下站了两个时辰,平时养尊处优惯了,走哪都是车马同行下人伺候,何时受过这等罪,等到听见唤声时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孙普定强打起精神,使劲揉了揉眼睛,三两步跑上前,恭敬道:“小人参见将军。”
慕北陵不悦道:“我不是让人叫你回去吗,怎么还在这里。”
孙普定额头冒起冷汗,却不敢擦拭,“禀大人,小人这不是特意来替犬子赔罪,犬子鲁莽,几次冲撞将军,小人若不亲自给将军道歉,寝食难安啊。”
慕北陵听着客套话扎耳,挥手赶人道:“行了,你的心意我收下了,没其他事的话就回去吧。”拉着少年往厅门进去。
孙普定连忙叫住,“将军,小人有事。”
慕北陵停下脚步,放下籽儿,示意少年先带丫头进去,回过神颇有些不耐烦,“什么事,说。”
孙普定点头哈腰从腰带上取出张泛黄笺纸,看起来有些年头,叠的皱巴巴。
慕北陵狐疑道:“这是什么?”
孙普定捏着笺纸,左右环视几下,悄悄递上颜色。
慕北陵看出他的意思,朝左右婢女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去后厨说一下,叫他们把今晚的晚膳做丰盛些。”
婢女欠身施礼,款款退下。
“现在可以说了吧。”
孙普定递上皱巴巴的笺纸,小声说道:“这是小人记录的虎威镖局以及大通商会在壁赤,襄砚,临水和朝城的人员名单,和一些秘闻。”
慕北陵心头猛颤,脸上却不动声色,接过笺纸,展开摊在手上,细看片刻。只见一共四页纸,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不少人名,不少名字旁边还用醒目的朱笔做标注。在那张开头写有“襄砚”二字的纸上,大通商会抬头第一个名字赫然就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姻娅,朱笔标注姻娅为大通商会副会长,襄砚总管,以及年龄,出生。
慕北陵翻看第二页,大通商会抬头名字写的是倪元,下半页“虎威镖局”四个字下,抬头第一个名字写着“阑童”。
继续翻看,事无巨细,却记录不少寻常很难接触到的秘闻,诸如秀武十五年,襄砚大通商会初建,大量人力物力从尚城流向襄砚,同年五月,管事姻娅上台,以襄砚为基础开始向外扩张。又如秀武十七年,凌傲镖局内讧,大当家郭凌被无人联手围攻,当场生死,七当家接管镖局,改名护卫,世人称其为七爷。再如虎威镖局与大通商会内里联姻,只押运大通商会的货物,每次运货时必有人暗中协助,身份不祥
林林总总罗列很多,有慕北陵感兴趣的,也有不感兴趣的。
慕北陵粗看分许,内容里却没找到死士的只字片语,略感遗憾。
慕北陵重新叠好信笺,揣进最里层的裹衣中,眼下纸上的内容可比那块方印值钱的多,“你是从哪弄到这些消息的。”
微胖的老人尴尬笑道:“我们孙家从祖上一辈就有从商寻密的习惯,将军也知道,我家虽然称不上西夜大族,好歹也经历多年风雨,所以做什么都喜欢留一手,查清对手和合作人的底细,是我们这行最重要的不是。”
老人顿了顿,没见男子有何表示,便继续说道:“我们两年前接触过大通商会,那个时候他们在壁赤还没做到一枝独秀的地步,所以小人就动用些手段,查到些消息,其实小人老早前就想把这些消息告诉将军,只是一直没有时间而已。”
慕北陵点点头,心中冷笑不已,老狐狸,你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想看看老子能不能在壁赤立足吧,如果老子被赶出壁赤,你绝对不会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吧。
心中这么想,他嘴上自然不会说出来,伸手拍了拍孙普定的肩膀,像极了老友,“孙老爷有心了,就冲你愿意巴心巴肝对我,我慕北陵也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孙普定欣喜笑起,嘴上却说:“为将军效力是小人应该做的,小人不敢求将军赏赐。”
慕北陵想了想,说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这样,听说你家那位四公子曾经做过举人?”
这件事是微胖老人最引以为豪的事,有道是富不过三代,孙家这一辈的年轻人里多是好吃懒做的二世祖,瞅准祖上那点余荫吃干抹净,孙普定还有口难言,谁让都是自己的儿子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家人里除了他这个掌管家族大权的家主外,就属四公子算得上扶上墙的烂泥,虽然也喜欢好吃懒做,好歹有几分学识,不像另外几家的烂泥,扶上墙就掉下来。
说起来壁赤四姓七族的公子哥里最出色的还属赵公良家的长子,赵禹主。也是四姓七族年轻一辈的领头人,现在掌管着赵家所有商会。
自家的老四是四姓七族里唯一一个有举人头衔的后背,当然,之所以说唯一一个,撇去那些压根不可能的二世祖,还有个原因就是赵禹主不愿意考举,所以前两年四公子凭自己的才华考中举人的时候,孙普定差点大宴八方。现在逢人提起此事心里还美滋滋的。
“不瞒将军,我家老四是秀武二十三年中的举人,当时可是全凭他自己的才华考取的,小人从没参言半句,秀武二十四年因为朝廷罢黜举人分封,这才回城帮小人打点家事,还有就是……”
慕北陵直接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他是举人就行,至少懂些家国天下,城里的户司衙门现在有个空缺,你问问他可愿去顶替这个职位。”
华府老人惊喜呼道:“啥?”激动的手脚发抖。
户司衙门可是一城主职啊,掌管全城户籍和经商事宜,似四姓七族这等经商世家,每届的户司衙门是他们必拜的高庙,不然的话影响生计啊。
“将军是说,让老四……去,户司衙门?”孙普定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
慕北陵不慌不忙说道:“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孙普定忙提起袍摆,后退两步,噗通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愿意愿意,谢将军栽培,谢将军栽培。”
慕北陵伸手扶起老人,道:“他怎么做我不管,哪怕中饱私囊也好,假公济私也罢,千万不要超过我的底线,也不要搞得百姓怨声载道,否则我今天能让他坐上这个位置,明天也能把他拖下来,你明白?”
孙普定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慕北陵挥手赶人。
孙普定顶着满头幸福的眩晕,飘飘然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