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华盖龙撵从玄德门逃出朝城,驾车的是和天子同色的明黄蟒袍都仲景,这位位极人臣,纵横西夜近三十余载的华服童颜老人终于露出疲态,哀莫大于心死,他很清楚这一去估计再难回来。
玄德门门楣上的石字是元祖先王亲自手书,刚中带柔,遒劲大气,喻之“蓄而不著于外,自然无为”,是元祖先王对后世殷切寄托。
字是正统的王家隶篆,中庸风雅,不似草书轻狂,往往五六字一笔勾勒。所谓心境未到不得而草,更何况是题写门楣。
玄德门面朝正东北,直面一万三千里处就是屹立在东州之巅,被无数王朝垂涎三尺的东皇城,那个只有君临东州,拥有敕候封王权力之人方能坐拥之地。由此可见元祖先王亲题玄德门还有另一成用意。
然而兴许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子孙后代会以这种方式车出玄德门。
午后,天落绵雨。
延熹殿汉白玉广场的石阶上,这座占地超百丈的宽阔广场上冷风萧瑟,绵绵细雨落在被打磨光滑的石面上,洗不净百年沉积下来的庸韵王气,从北疆大英山刮来的风中已经开始夹在冰雪的味道,有点冷意。
双臂垂在身体两侧的慕北陵站在最高的石阶上怔怔出神,手臂上深可及骨的伤口还在,已然结痂,迎风而立的眼圈有些泛红,泪光闪动。
身前三步那块汉白玉石板上,血迹似乎还未完全干涸。
远处三宫六院中的烧杀抢掠声此起彼伏,却和此处的幽冷形成鲜明对比。
慕北陵想要抬手擦拭眼角,不经意间牵动伤口,微微皱眉。
那一袭火红将铠此时似乎就在三步之外,皮肤黝黑却明目皓齿的女子娇滴滴站在那里,双手勾在背后,身子微微前倾,正笑着看来。
女子笑的很甜,大眼睛忽闪忽闪,似乎在说“小傻瓜,你看什么呢?还没看够啊。”
“榆木疙瘩,你送我的泥人一直在哦,等我们俩成亲的时候,也让他们成亲。”
“大笨蛋,你怎么伤成这样了,不是说要照顾好自己么?你看吧,没有我在就不行。”
眼睛已经被泪水覆盖的男子哽咽了,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呼吸困难,心头上也好像压了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然而男子嘴角边依然挂着温柔弧度,即便看上去是那般勉强。
“玉英,你在那边还好么?有没有冷,是不是还穿着那件火甲?”
男子惨然笑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应该是吧,咱们的巾帼将军到哪里都是将军。”
“玉英,你看见了吗?你的榆木疙瘩真的站在这里了,西夜的天,变了。”
“你是不是会怪我为什么毁了你们守护一辈子的地方?”
“呵,这个地方太脏了,你的血是那么纯净,不能被这里的肮脏诋毁”
“你看见爹了么?前不久爹也随你来了,你们一定团聚了吧,替我和爹说声对不起,我毁了他的毕生心血。”
银丝般的清泪顺着刚毅面庞淌下,滴在地上,很快便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就像身后这座飞檐攒角的巍峨宫殿,几经更迭,却依然如初建时雄伟堂皇。
远处入殿拱门边,手执方天画戟的魁梧男人靠在漆红门柱上,遥遥望着孤独而立的将铠男子,宫道上不时有面目绷紧的将士快步跑过,却没人敢打扰门内的清幽。
半个时辰过去,形色匆匆的皇甫方士在两列黑甲将士的簇拥下快步走到拱门边,抬头看了眼广场台阶上的男子,轻声叹息,“主上待了多久了?”
铁塔般蹙立的魁梧男人淡淡道:“从进来后就一直在这里。”
皇甫方士复叹道:“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中年人摇摇头说道:“暂时先让他待一会吧,武天秀从玄德门逃了,楚商羽已经开始肃清宫闱,我先赶去西鸾殿,另外,等主上出来后你问问需不需要先把四门占领。”
魁梧男人默默点头,“知道了,有劳先生。”
皇甫方士抬手拍了拍男人肩膀,再看几眼孤独而立的男子,带人离去。
又是小半柱香的时间,慕北陵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下石阶,身子摇摇晃晃。武蛮赶紧上前扶住,关切道:“伤势如何?”
慕北陵摇摇头,示意无需担心。
武蛮松了口气,“先生刚才来过,问需不需要占领四门。”
慕北陵吐出口浊气,有气无力道:“让先生自己做主吧。”不着痕迹的从两只铁钳大手中抽身出来,慕北陵走出拱门,往出宫方向走去。
一路上见到他士兵无不驻足施礼。
至九丈高的巍峨拱门前,慕北陵头也不回丢下一句,“你协助先生处理这里的事吧,不用跟来。”
武蛮破天荒问道:“你去哪?”放在平时他绝对不会问出这种画蛇添足的问题。
慕北陵顿了顿,平静道:“去宣同门一趟。”
那里,城墙上,还有一壶虎跑。
面露忧色的武蛮最终还是没有跟去,只不过等男子走出几步时,这个满身杀气的男人突然对面前空无一物的空气发出类似野兽般的低吼,“保护好他,否则你死。”
没人回答,身型魁梧的男人撂下这句直接转身离开,右手提着九尺长的方天画戟,戟柄拖在地上,沿路留下一条明显的泛白拖痕。
……
宣同门城墙。
拥有北玄武之称的栗飞席地而坐,面前地上放着一个单耳鹤嘴青铜壶,一个用羊皮缝制而成的酒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白马银枪孔凤抱着七尺三寸银枪站在一旁,目不斜视,脸上的血污早已干涸,头顶紫金盔顶上的戎毛随风晃荡。
年轻将领眼中泛着浓浓的不甘神色,纵横驰北疆将十数载,曾经单枪匹马杀入敌阵,取敌将首级超两手之数,未尝一败。他想不明白为何被自己视若神明的大将军会让开道路,放敌将入城。
精于修武的他一眼就看出慕北陵已经是强弩之末,哪怕再给他轻轻一拳,就一拳,他就会倒在城下,那么十五万壁赤将士也会随之退去,朝城可保。
本来已经注定赢面的棋,却落了个被对手终盘绝杀的下场。
始终一言不发的栗飞突然头也不回的开口问道:“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阻下他?”
孔凤默不作声,只是抱着银枪的双臂不自觉紧了紧。
早已习惯这位出类拔萃将领的少言寡语,栗飞也不气恼,抓起单耳鹤嘴青铜壶放在嘴边,没喝,顿了顿,又摇摇头放下铜壶,似乎已过不惑的中年人就没有自斟自饮的习惯。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王道什么什么,国什么的。”
“王道不兴,国之焉覆。”孔凤接口道,一如既往嗓音平静。
栗飞抬手拍拍额头,苦笑道:“多读书就是好,我记得当年你参军之前,还差点考了功名吧。”
孔凤轻微颔首,也不管中年人看没看见。
栗飞问道:“文职可入朝,武职可平天下,你觉得咱们北疆如何?朝城如何?大王如何?”
孔凤认真思量后,皱眉回道:“北疆是烧刀子,朝城是秋露白,大王,大王……”年轻将领似乎绞尽脑汁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栗飞微露诧异,饶有兴致偏头看向这个跟随自己数十载的爆熊獠牙,从不沾酒的他竟然会用烧刀子秋露白来回答,有趣的很,“大王是梨花酿。”
孔凤不明所以。
栗飞解释道:“产自石商,每到秋时梨花盛开时,石商人会把这种花摘下来,用农家自己酿的米酒侵泡,泡出梨花的香味,然后拿到集市上卖,美名其曰梨花酿,其实就是一种涂有梨花香气的农家酒,上不得大雅之堂。”
孔凤蹙眉深思,细细咂摸话中之意。
栗飞旁若无人继续喃喃自语:“壁赤的虎跑和我们的烧刀子一样,适合你我这样的人喝,豪迈拥天下,秋露白文气太重,朝中那些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的紫冠人喝还行,于我们不合适,从这一点上,慕北陵和我倒是意气相投。”
仿佛很不屑自己心中的神明提起那个名字,孔凤干脆把头别到一边。远处城外,不少士兵正在打扫战场。
这一战,死伤超过七万。
栗飞轻声道:“是不是觉得我的话有点言过其实,把一个比你还青年的人提到这种高度上?”
栗飞偏头,见年轻将领很直接无视自己,旋即自嘲笑道:“你也别不爱听,我们这一辈人大多都是从先王在时开始崛起,几十年的风雨磨去了太多锐气,你让我守守大门行,真要做那开疆扩土之事,有那力,没那心。”
孔凤猛的回头,面露愠色,悲愤道:“将军不行,他慕北陵就行?”
栗飞并没因为手下的言语冲撞恼怒,平心静气道:“西夜的年轻一辈里,楚商羽是个人物,很早以前云浪大将军想把他作为培养对象,只不过事与愿违,好好一颗苗子跑去了尚城,孙玉英不错,可惜是个女的,死的又早,至于你嘛……”
栗飞感慨道:“有勇有谋,但不适合做帅,只能为将。”
中年人顿了顿,终于二度执起单耳鹤嘴青铜壶,浅抿一口,入口醇香,然后辛辣,然后绵柔悠长,这感觉就像沙场征战,一泄银河三千里,剑尖所指不破不归,啧啧道:“真是好酒,我现在似乎明白云浪大将军为何不把苗头扼杀在摇篮里,反而宁愿以死以谢天下,那个年轻人,是他选中的人选。”
栗飞并没有因为那句“不适合做帅,只能为将”而心怀怨愤,反而很享受这种不是赞美的赞美之词,他就是要做让天下人都为之颤抖的虎将,眼前这头爆熊身上最锋利的獠牙。
静了片刻,也许觉得和年轻将领说话有点对年弹琴,栗飞放下手青铜壶后就没再开口,双手抱胸敬闭目眼神。
与此同时一道萧瑟人影已经独自走到城门下,迈上通往城墙的第一阶石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