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赐认真地看着陈秋娘,顿了顿,换了一种很严肃的语气说:“何况,我希望你随心所欲地快乐生活。你若喜欢吃,我便宰杀了给你吃就是;你若不喜欢吃,或者想要放走,我就放了就是。你爱做啥,就做啥。平日里步步为营,不累么?”
陈秋娘听这话,有温暖的泪从心脏深处涌起。她几乎要落泪,却还是笑着说:“佑祺哥哥对我真好啊。”
“你才知道?”张赐反问。
“早知道佑祺哥哥对我好,却不知道原来对我这般好。”陈秋娘笑嘻嘻地说。
“那还不嫁我?嫁我就能随心所欲地快乐生活。”张赐耸耸肩,说得顺畅无比,简直一点冷酷少将军的节操和羞涩都没有了。
陈秋娘也学着他耸耸肩,继续对付了一块鱼肉,才说:“那好啊,不过,我问一问啊。我像褒姒那样喜欢看诸侯为烽火团团转也可以么?像妺喜那样喜欢听绸缎撕裂的声音也能满足么?像妲己那样杀孕妇只为打赌所怀胎儿性别也无所谓么?”
“江丹枫,你大爷。”张赐终于忍不住把从陈秋娘这里学的一句粗口给扔回来了。
陈秋娘乐了,立刻就装作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耸耸肩,说:“看看吧。叶公好龙的现实版。”
张赐则不理她,狠狠地对付了两条鱼,拍了拍肚子,一副酒足饭饱的痞子样,才问:“还要吃兔子么?”
“吃了几条鱼,已经饱了。把它放了吧。改天想吃,你再来抓。”陈秋娘说。
“行行行,反正我负责抓,你负责做。”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兔子解开。那兔子受了惊吓,估计是腿脚发软了,整只兔都没动弹。
“怎么不动?”张赐拨了拨兔子。
兔子还在瘫软在地。张赐看了看陈秋娘,说:“来,根据小姑娘们的举动,现在该是善良的小姑娘出手救助兔子的时候,顺带要看看兔子有没有受伤,再抹一点金疮药了。”
陈秋娘捂着嘴笑得肚子疼,慢腾腾地挪步过去,用手指戳了戳那兔子。兔子动了动,然后她提起兔子的耳朵,瞧了瞧,也没见着伤口,便问:“是不是你下手太重了?”
“呔,你当本公子是地痞流氓么?本公子的功夫可是高深莫测的。”张赐立刻趁机把自己夸奖了一遍。
陈秋娘挥手,说:“打住。”然后继续查看了一下兔子,确认这只兔子只是被吓瘫软了之后,她将兔子提到一旁的草丛边,说:“乖啊,有姐姐在,别怕那个歹人。”
“谁是歹人了?”张赐也凑了过来,很不悦地问。
陈秋娘没理他,继续戳那只兔子,那只兔子还不动。张赐哈哈笑,说:“看吧,不理你。兔子啊,你太有骨气了,知道这人一直想吃了你,不受她这种假意的善良。”
“死开。”陈秋娘拍了他一爪子,将兔子抓起来,放到草丛里,一边戳兔子,一边朗声说:“快死回去,你母亲喊你回家吃饭了。”
那兔子动了两下,可能终于缓过来,三两下就蹦跶进草丛了。
张赐好奇宝宝似的,惊讶地说:“呀,神奇啊。还能听得懂你的话,想起了它的家中老母,瞬间清醒了。”
陈秋娘白了他一眼,看看即将坠落山头的月,说:“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再呆一会儿吧,不想那么烦。”张赐语气陡然低落下来。
陈秋娘也不说话,只看他将那火堆小心翼翼地浇灭,确认不会再燃起来引起山火之后,才放心滴站起身来。
两人站在波光粼粼的河湾里,眼前是高耸入天的二峨山。她想起不久之后,就会彻底离开,便说:“佑祺哥哥,你跟我讲一讲你遇见的有趣的事,好么?”
“你要听什么?”张赐问她。
“你遇见的有趣的事,或者有意思的事,只要是你的。都想听。”她很认真地说。
张赐转过来看这小女娃,此刻的她看着眼前的粼粼波光,看着远处芦苇丛里飘飞起伏的萤火虫,小小的脸蛋在月光下如同玉般半透明,温润得想要去抚摸一把。他心里一动,像是有一只小飞虫在耳朵里爬行,又像是在心里爬行一样,痒痒的。他想起刚才自己卑鄙地借助开玩笑掐她的脸蛋去抚摸她脸蛋的感觉。那是一种细腻到了极致的细嫩柔滑,仿若再用一分力,就能掐出水来。
此刻,她略略抬头看着前方,长睫毛像是密匝匝的扇子开开合合。张赐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拿手去让那小扇子从掌心拂过。
他从来没有这样对一个人着迷。他以前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对一个人着迷。他瞧不起那些一怒为红颜的人,他鄙夷过那些在汴京的世家子弟常常说的爱情,不是因为他得不到,不能触碰,而是他不觉得这世间会有一个女子能让他折服。那些女子的一举一动都那样浅薄。
可是,他遇见了她。他一开始就在想她的一言一行到底代表什么,他可以算到一部分,但终究发现他没有办法去看清这个女子。她举手投足都让他着迷,他在养伤的日子里,总是让手下的人在暗中监视她,报告她的行踪与举动。他处心积虑来破解她,但是他破解不了。她一次又一次打破他对他的认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成日里都在想她。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狡黠算计,她的至情至性。甚至,他在处理一些事时,还会不自觉地想:倘若是她,她会怎么做呢?
他彻底沦陷,他会因为她而欢乐或者悲伤。他不止一次地想:与她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所以,他用朱文康逼婚事件来说服自己去任性,得到了跟她好好相处的机会。山顶的相处,那样美好,让他觉得这么多年的人生都是虚幻,都是冰冷。像是食髓知味似的,他才一日不见,便真的如隔三秋。
他想见到她。他便再度说服自己,任性而来。他也知道自己这样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但他就是忍不住,觉得非见到她不可。明天是什么样的,他都不想去管。
从前,他从来不是这样莽撞而任性的人。他是九大家族的族长,算无遗策,对任何人都没兴趣,没任何感情的羁绊。
可是现在,他都觉得自己太着魔了。
“只是,她不知道吧。”张赐看着陈秋娘的侧脸,心潮起伏。
陈秋娘看着远处的美景,亦暗自在想:这一晚的每分每秒,每一处景致,在他年,都会成为我记忆中的绝章吧。因为这是与他最美好的记忆,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美好。是会反复拿起来咀嚼的美好。
两人各怀心事,便良久不语。陈秋娘在看风景,张赐在看她。
陈秋娘也知道张赐在看她,便只假装不曾察觉。良久之后,张赐终于不太舍得地移开了眼,看着眼前月光流淌的纷河,低声问:“云儿,你想听什么?”
“只要是你的,什么都好。我想知道我不认识你时,你的事。”陈秋娘转过脸来看这美好的男子,也不顾忌说话太没有分寸,也不去考量什么该不该说。
他听她这么说,一抹笑从脸上氤氲开来,变成醉人的笑意,他说:“好,那我慢慢讲给你听。嗯,讲什么呢?”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呈八字拖着下巴,十分认真地想。
陈秋娘就那样看着他。他想了一阵说:“那就从我从前烧烤兔子说起。”
这还真是个奇怪的切入点,陈秋娘笑了,说:“好。”
于是,仲夏,月华如霜的夜晚,在波光粼粼的纷河边上,看着那流淌的月光,芦苇丛里萤火虫悄无声息穿梭,山风来去,轻柔得像一场梦境。而她的身边有一个容颜俊美的高贵男子,缓缓地讲述起他的过往。
他曾无数次化妆易容,仗剑天涯。一匹马,一个人,一把长剑,走遍各地。风餐露宿,自己动手烤野兔、抓鱼、打鸟,诸如此类。
他也曾无数次在张永德的军中出谋划策,夜晚不能入睡,在冰冷的军帐之外看天上的星星,觉得星空玄妙,也不禁想那些离自己无比遥远的星辰之上是否也有人如同他一般夜不能寐。
他还说起曾为了军费开支,亲自盗掘古墓,只为了保护那古墓的完整。他还说他一个人走上华山,在山巅遭遇击杀,命悬一线。
这一夜,张赐说了很多,那些琐碎的过往,杂乱无章地铺排在陈秋娘的眼前。她很认真地听着,记住了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
最后,时间不为人停留,天终于亮了。两人踱步回去,带着满身的露水,从金黄的稻田边走回去,喜宝一脸担心的在院子里,那样子都快哭了。
“我没事呢。”她安慰喜宝。
喜宝点点头,是极其有分寸的孩子,不问多出来的张赐是怎么回事。因为即便是穿着破旧,他依旧是光彩照人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