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云汐美美地睡了一觉,以为醒来之时便回到了竹舍,哪知睁眼时,入目的还是莫尘那颗黑圆的脑袋。
她这位师兄,修为筑基期,放着大好的飞剑与飞行法器不用,居然用两条腿,背着她,徒步前行,老半天了还停留在半山腰。
“唉,师兄,你这是脑子不好使了么?这么走下去,几时才能回到竹舍呀?”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将她放下。
但莫尘却没有动作,依旧背着她一步步地往上爬着,偶尔觉得她的身体滑下一些,便抬了抬双臂,将她托高。
“我乐意还不成么?”他瓮声瓮气地说道。
夙云汐不知自己怎么惹毛了他,只好由着他去。
莫尘的脚步很稳,一步一个脚印,仿佛还背上瘾了似的,竟喋喋咻咻地诉说起当年。
“师妹啊,你还记得小时候么?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五六十年了呢。那时候你就那么大,跟一颗小豆芽似的,每回修炼完走不动了,也是我背着你一步步地爬上山的,那会儿我还不会御剑,也不会轻身术,背起来可吃力了。”
“嗤,这不是你乐意的么?”夙云汐也想起了当年那个大块头累地气喘吁吁的模样,忍不住取笑。
莫尘也笑了笑,肩膀因而颤抖了一阵:“那是!我就你这么一个师妹,不背你还能背谁呢?而且,你那时多乖啊,不止每日勤奋修炼,对师兄的话也是言听计从的。”
“听话,言听计从……你确定你说的人真的是我?”夙云汐拧起眉,显然不大认同,勤奋修炼是真,听师兄的话却与她记忆中的不同,分明他才是她的跟屁虫。
“我说是便是!”莫尘强硬地驳回了她的质疑。
夙云汐呼吸一窒,纳闷这厮今日为何变得如此强势,只好缄口不言,继续听他啰嗦。
“可惜,后来呀……”他轻叹了一口气,“师妹你就开始不听我的话了,也不愿再让我背,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能再与我像原先那般亲近,因为你喜欢上凌剑锋的大师兄白奕泽。
“可恶!那白奕泽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这乖巧听话的师妹变成那般模样!”他突然停下脚步,愤恨地咒骂道。
夙云汐被他这般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愤怒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亦无从辩驳他的话。白奕泽是她这一生中唯一的败笔,这是个不可磨灭的事实,但也不能怪罪白奕泽什么,因为从头到尾,都是她在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因而,倘若此刻真的要她说什么话来回应莫尘,她也只能继续唾弃自己。
莫尘过了许久方平息了怒气,背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忽而放下了她,转过身来,目光深邃地望着她。
“师妹。”他再次开口,“咱还是继续修仙,可好?就如你先前说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三十年前的一切,就当是过眼云烟,我们重头再来,可好?不为大道,不为长生,只为有生之年拥有自保之力,好好地活着,安了师兄这颗心,可好?”
接连着三个“可好”听得夙云汐心中的沉重一层叠一层,不知是否错觉,她隐约觉得他方才的话音中带着些许哽咽。原来方才絮叨那么多是为了引出这几句话,看来他是被此番的遭遇给吓着了。
夙云汐暗叹着,思绪飘远。
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修仙与不修仙,在她看来是没差的。遇上碎了丹田这等事,再努力也是白费,顶多叫修为增个一两层,筋脉更强固罢了。练气四层与练气二层相比,能强得了多少?与其费尽心思,奔波劳碌,倒不如舍之,偷闲度日。反正那时的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只是想不到,三十年后,竟会有人语重心长地劝告她,要她重新修仙,不为大道,不为长生,只为保命,只为让亲友安心。听起来,倒像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夙云汐眉开眼笑,心中暖意满溢。也是直到如今,她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自己亦有人维护,有人牵挂担忧。
夙云汐没有即刻答复莫尘,莫尘也没有逼她,只嘱她仔细琢磨,将她送回竹舍门前便独自离去。许是他先前说话的声音太过压抑,她觉得他此时的背影很是消沉,忽又想起了不久前他独自坐在桃树下失魂落魄的样子。
莫尘他心里有事,她默念道。或许待她理清心中杂念后,该与他详谈一番,总不能只有师兄待她亲如兄妹,掏心掏肺,她却只默然接受,无动于衷。
这般想着,她轻叹了一口气,甩去心中的不快,漫步走入了竹舍。
在此之前,夙云汐以为,青晏道君今日既然特意下山会见美人,想必会与妃瑶仙子缠绵悱恻,依恋不舍,不到日暮西山是不会回来的,因而,当她看到比她还早一步回到竹舍,正安逸地坐在院中竹榻上翻书的师叔时,不可谓不吃惊。
他手执着一本书,静静地翻阅着,脑后的长发披散,微湿而软柔,看似方沐浴完毕,正在此处风干,轻风抚动他额前的发丝,眉下美目微弯,唇角轻翘,处处昭示着他此时心情的愉悦。
黛衣墨发,翠竹绿藤,美人清雅,淡然入画。
诚心而言,此时的师叔当真是一道风景,叫人惊艳,夙云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底暗赞妃瑶仙子好本事,竟叫这位百岁老处男的脸上也开了花!只不知这位师叔是不是破处了,不然为何会脸上会有那种餍足的笑容……她斜瞅着他,眼神中的兴味愈来愈深。
青晏道君放下了手中的书,夙云汐一入院子他便已察觉,却不在意她那时而诧异时而惊疑的目光,反而笑意更深,招手示意她上前。
“师叔。”夙云汐行礼道,颇有些受宠若惊。
“回来了?为何弄得如此狼狈?”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伸向了她。
夙云汐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双目睁得浑圆。拒绝师叔的后果固然可怕,但师叔的触碰也绝非她这等与凡人相当的弱渣可以承受,若必须做一个选择,她宁愿选前者。
谁知道这位笑得诡异万分的师叔肚子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呢?
青晏道君的手略为尴尬地顿了一下,眉头有一瞬间轻蹙,却转眼消散,面上又只余温和浅笑,仿佛刚才那刹那间的变化,只是旁人的错觉。
“怎么?难道还怕师叔会害你不曾?”他佯装不悦道,指尖却凝起了一道碧绿色的灵光,钻入了夙云汐的眉心。
那是一道纯粹的木灵之力,干净而碧澄,带着旺盛的生机。夙云汐只觉一股微凉而温柔的水流在她的经脉间游走,顷刻间便洗去了她身上所有的乏力与疲惫,宛如雨后之木,焕然一新。
夙云汐差点因此而j□j感叹,但终究记着师叔还在面前,是以生生地忍住了,只低着头道:“不敢,只是方才在地里滚了几圈,沾了不少尘土,怕污了师叔的手。”
“哦?那你倒说说看,为何无端在地里滚了几圈?”青晏道君兴致盎然地问到,顺道用法术替她清除了身上的脏污之处。
夙云汐只好将在集市里遇到的事说了一遍,先前她与莫尘说时是拈着轻的来说,这会儿却添油加醋,将险象描述得惊险万分,本指望师叔得知自己的惨状后会心生怜惜,哪知师叔竟毫不在意。
他无奈地摇头道:“你手上既有妃瑶仙子所赠的护身镯子,那两人便伤不着你,况且,贫道已嘱莫尘去寻你,若无异状,你本不该陷入那等境地。夙师侄,仙途险恶,切不可大意。”
所以,她先前所遇到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望着他施施然离去的背影,忽而气不打一处来。
敢情师叔这是早就知道她被人盯上了?
两人一同下山,青晏道君得以闲坐茗居,与美人卿卿我我,温柔写意;她却无端陷入困境,独战于深巷,九死一生。
师叔,你这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呢?
夙云汐胸闷至极,咬碎了一口银牙,回到屋子后胡乱发泄了一通,却还是消不了气,就连新买回来的话本也看不下,嚷嚷了一声,干脆将书丢在一旁,抓起被子埋头沉睡。
这厢的动静自然逃不过青晏道君的双耳,他悠闲自得地在居室中打坐调息,待隔壁的声响都安静下来方起了身,缓步走了过去。
青晏道君当真不负“怪人”之名,许多时候,他看起来彬彬有礼,温雅而敬人,但某些时候,又仿佛所有的礼义廉耻于他而言皆是浮云,比如现在。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男女大防,在他推开夙云汐的闺房之门时都化作了轻烟。
这是他第二次站在夙云汐的房中,房中的一切似乎都仍与前次相当,散在桌上的话本,倒在床上睡姿不雅的夙云汐……
他凝望着床上鼓起的一团,眸色渐浓,仿佛在冥思着什么,犹豫与困惑交杂,直到许久之后,夙云汐忽而咕哝着翻了一个身,他才移开了目光。
却见一本话本随着夙云汐的动作跌落在地,封面上印着书名,七个鎏金的大字,熠熠生辉。
因着前番的经历,青晏道君自是不敢再翻夙云汐的话本,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封面上的那几个字——我、家、道、君、的、秘、密。
我家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