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袋西口公园_太阳通内战

如果,有人把红色和蓝色的夹克摆在你面前要你选,你会怎么办?

又如果,你的选择关系到你的生命呢?

四周都是刀子和电击枪武装起来的愤怒小鬼,每个人都虎视眈眈你的选择。正确答案可能是红色,也可能是蓝色。小鬼们到底属于哪个阵营,你绝对无法得知。根据你的选择,可能会落入地狱,也可能会被小鬼们热情拥抱和祝福。这是生死攸关的游戏。

太荒谬了。就算是小鬼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憎恨和暴力的火焰一旦燃烧,就不是谁的说教和教育准则可以扑灭了。

所以,池袋的这个春天,不论是上学途中的小学生,还是巷子香烟摊的老奶奶,整个池袋街头,没有一个人敢随便穿红色或蓝色的衣服。甚至连百货公司的婴儿睡衣都只剩红色跟蓝色的卖不出去,有的速食店还因此改变制服的颜色。没有人会笨到为了追求时髦而冒生命危险。

外地人或游客不知道规矩,往往成为攻击的目标。听说有一对不明情况的乡下情侣,因为穿了像斗牛士一样火红的防风夹克,结果被疯狂的G少年拖到巷子里狂揍一顿,导致全身骨折,不但红色上衣被刀割成长条,这对情侣的衣服还被脱下来点火。真是可怜的战争牺牲者。

在池袋,大家叫这次抗争是CIVIL WAR,隔着太阳通发生的地下战争。参战双方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年轻人的内战。太阳通内战。

你问我那时做什么去了?

这问题还真尖锐啊。

当街头内战进行得正热火,满大街警车乱跑的时候……

我,初恋了。

我第一次体会到心灵和肉体双层激荡这种从未体会过的神秘滋味。

世界真是到处开满鲜花啊。

记得那是一个跟夏天一样酷热的五月底的傍晚,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的一天。我到附近去散步,目的地是最近才发现的池袋秘境——西口的芳林堂和东口的博雅堂。

那个时候,我已经可以读一点“没有图片的文字书”了!想知道的事跟山一样多,可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所以只能是自己到书上去找。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毛头小子了,如果换作以前,就算是逛书店,我也只会到漫画区跟杂志区而已。连续阅读数页的铅字这档子事,对我而言就像在游泳池底潜水一样痛苦。不过最近,这种游泳池里的潜水游戏已经被我玩得越来越熟练了,“换气”的间隔时间也渐渐加长。现在,就算是我这种家里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的混混,也可以一口气读个数十页,有时甚至可以上百页。真是人间的奇迹。

第一次遇到加奈的那个傍晚,记得我也是拎着书店的塑胶袋。历史、法律,还有一本或许叫《天使乐园》的黄色小说。虽然我早就忘了那时所看书的内容,但有关加奈的一点一滴却丝毫也没有忘记。因为在那之后,我回忆了不下数百次。每一次回忆,都会使我对加奈的印象更加鲜明。她的线条、她那微带湿润的色彩和瞬间冰冻起来的加奈身影。

啊,那就像是水里的宝石一样。

那天傍晚,像往常一样终于结束了书店探秘,缓缓地走回我家水果行。整个西一番街都是微暗的,我家那破败的水果店却不知为什么居然看起来特别显眼。定睛一看,才知道那种光线有些奇怪,因为那根本不是自然光,而是跟洪水一样的强射灯光。我家又不是那种有彩色照片菜单的水果专卖店,只不过是路边摊一样的水果店而已。镁光灯使得西瓜在强烈光线的照耀下泛着近乎黑色的光芒。

“你在干什么?”

我向站在店前面的那个男人问道。

光线是从男人肩上架着的一台摄影机(大得不像话的Sony专业机型)放射出来的。因为反光而看不清男人的脸孔,不过头发是长长的黑人卷卷头。Lee靴型牛仔裤,鞋尖是垫了铁板的黑色工作靴,灰色混纺长袖圆领运动衫卷到手肘,可以瞧见他结实的手臂。

那家伙倏地把摄影机转向我。来了个突如其来的光线攻击。

“别动,就这样看着镜头。”

我大吃一惊。竟是女人的声音。

“我倒想问问你是干什么的?”

老妈抱着双手,事不关己地在店里头看我们的热闹。路上行人也背转过头,从我们身旁快速通过。我傻傻地至少盯着镜头十秒钟。

那个女的终于停止拍摄。把她的右眼从视窗上移开,抬起头来看我。强烈的卤素灯熄灭,这回我终于看清楚了,的确是一张女人的脸。

脸型瘦削,肤色极白,修剪整齐的半月眉和细长的眼睛。偏中性的脸孔上,只有嘴唇鲜红欲滴。个头很高,跟模特儿似的,接近一米八,几乎跟我一样高。好大“只”的女人。应该有二十多岁吧?细细看来,竟还有那么点味道。

“不好意思,忽然把镜头对着你。不过,我是有事想拜托你的。”

她以强势的口吻说完,就从牛仔裤后袋里掏出一张变得弯弯的名片给我,我不知为何想也没想地接了过来。在这张还有点温热的名片上,写着“摄影记者·松井加奈”,下头是一排手机号码。

“你要拜托我的工作是指什么?”

“我想把最近发生的池袋少年们的抗争事件整理成一部纪录片。有人告诉我,你对这地区的青少年了若指掌,是最佳的导游人选。”

“谁跟你说的?”

“池袋警署吉冈先生。”

真是拿这位大叔没办法。我又想起绞杀魔事件时那个衣服上落满头屑的家伙。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是吉冈介绍的,我也得给个面子,毕竟说不定哪天又得麻烦吉冈帮忙嘛。

我说要先跟她谈谈才能决定,加奈的新闻特性又露了出来。她问我是否可以边拍边谈。

“好吧。不过,得另换一个地方吧?”

这种大张旗鼓的谈话当然不能放在我家店门前嘛。

“噢,那你说太阳通怎么样?”

这女人是哪里少根筋呢?现在谁还敢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喋喋不休呢?

“你对池袋的状况真的一无所知吗?”

“如果能拍到你站在太阳通前讲述这里的战乱故事,那绝对是一个精彩镜头。”

加奈听出我话里的拒绝意思,似乎觉得很可惜。可是,为了她所谓的精彩镜头被打成猪头,本人可不敢奉陪。

“安全起见,还是不要随便闯进战斗区。特别是像你这种引人注目的行为,更要先跟双方首领打个招呼。”

加奈点点头,又说:

“我知道了,那地点就交给你来决定。不过,你能把刚才说的再讲一次吗?这是很好的素材,我想录起来。”

这女人真是要命。

加奈弯下身,用骨感的手抓住摄影机把手,再挺起身子。牛仔裤非常合身地绷着。她直接走向停在店前面的摩托车,用绳子把摄影机固定在置物箱里头。摩托车是银色山叶摩托车500,后轮两边附有大型铝制置物箱。加奈回过头来,把银色安全帽递给我,在强势的加奈面前,我竟莫名的听话,想也没想就接了过来。不知为什么,只要她拿来的东西,我好像无论什么都会乖乖接过来。

“那去哪里比较好呢?”

加奈问我。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真令人搞不透。我愣愣地答道:

“West Gate Park,那里是中立地带。”

摩托车径直迎着池袋车站西口吹来的风奔驰,大气里充满着五月夕阳的味道。从零星散布出来的深蓝,一直到掺杂了黑的橘红,无限多彩的傍晚天空在商业大楼林立的街头上方延伸,显得格外美丽。

每次在角落转弯,被白天热气晒得发烫的柏油就被拉起来,而两旁灰暗的大楼就如一栋接一栋倒下。真是爽快。

自从高中那次为了好玩去参加飙车族的集会之后,我就再没坐过摩托车后座了。加奈加油门时总是一转到底(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从卡车中间呼啸而过,就像是追逐老鲸鱼的勇敢的年轻海豚。

我的手环着加奈的腰——是她自己叫我要抓紧的。

竟是出乎意料的柔软小蛮腰,这一点也不像她的风格,说老实话,环着她的腰,我竟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虽说我和明日香交往没满三个月,但如果这个情景被她看到,那她肯定会唠叨个没完没了。明日香甜甜的笑脸随着风被我抛诸脑后,我用安全帽顶了顶加奈的后脑勺,刚轻敲两下。加奈立刻叫道:

“什——么——事?”

“很——舒——服——”

我用大腿紧紧夹住摩托车座垫,两只手臂倏地在风中伸展开来。牛仔衬衫的袖子立即鼓满了风。

我是一只海鸥。

如果现在跳车的话,或许可以飞腾三十米远吧?

加奈把摩托车停在西口公园旁的人行道,从另一个置物箱里拿出V8摄影机,最新的数码机种。我们来到圆形广场外面的长椅附近。地板上到处都是红色跟蓝色的涂鸦,毫无艺术性,像是巨人从空中吐下的彩色痰一样。G少年的蓝色GB标志和R天使的红色翅膀。双方的争斗就连这些字都不放过,蓝色文字上被泼了红色油漆,再写上“DEATH FOR G ALL”。而蓝色文字则在红色的标志上写上“RIP”。此时整个广场只有几个身穿东京制服的老人,正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清除那些很难清理的涂鸦。远处树荫下躲着巡逻警员,看来是想抓住那些乱涂乱画的小鬼。加奈一到就开始把镜头对着我的侧脸,问道:

“请问‘RIP’是什么意思?”

“把你们全部干掉。”

“那么,这些涂鸦就是给对方集团的信息啰?”

“完全正确!就是一个宣战告示。”

“池袋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我不禁瞪了一眼镜头。这个问题连我也很想知道。我走到长椅前,一屁股坐下。这里面应该有一段很长的故事吧?

因为,这是我们的城市走向毁灭的故事。

事情还得从今年一月份说起。以前的池袋,无论是滑板族、越野车族、歌手、舞者,或者是其他大批年轻人,全部都归G少年统辖,而大头目就是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像闪电一样迅捷,像蛇一样聪明,像冷冻库冰过的玻璃一样冷酷,是池袋地区所有女孩子的偶像。崇仔和我从高中就是死党,去年虽然发生了许多事件,不过总体街头上还算和平。

但是这种和平的环境随着一个新人的到来而完全改变了。这个少年和新年一起来到,出现在池袋。就在那个传说中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他突然在被小鬼搞得天翻地覆的西口公园跳起舞来。破旧的黑色牛仔裤,赤裸的上半身。光着脚丫,长长的金发随风飞舞,那家伙身体冒着热气,足足跳了一个钟头。西口公园掀起一阵撕裂半夜寒气的金色旋风。兴奋,像是高压电流一样迅速在观众里流窜。不过才一个晚上,那家伙就成了西口公园舞者派系的头目。

金色旋风名叫尾崎京一。刚开始的三个月,他的集团“红天使”静静地扩张着势力。听崇仔说,尾崎京一刚开始的时候也能和G少年维持友好的关系。不过从这个春天开始,正面冲突开始了。

小小的池袋不需要两个国王来统治。内战愈演愈烈。“国王子民相互残杀”、“池袋‘红与蓝’战争的悲剧”,惟恐天下不乱的周刊杂志的标题还是一样低级。可是,更低级的真实版却在这地区的小巷子里实际发生着,一场接一场逐步升级的报复大会战正在池袋的街头成为热点话题。

他们说,一个人被干的话,就要干回五人。五个人被干的话,就要对方五十人来赔偿。于是斗殴、打架、砍人、放火,永无止境的争斗笼罩着池袋。

所以,这里的住户在出门前,会非常认真地照镜子,检查身上是否穿有“蓝”或“红”的衣服。发狂的小鬼就算只是看到敌对集团的颜色,也会像斗牛一样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可以为了喜欢(或效忠)的颜色而死的,恐怕也只有这些脑筋坏掉的小鬼了。

“你是崇仔的朋友,所以你也是G少年的成员啰?”

加奈支着V8摄影机对着我说。

“不是。我既不是红色,也不属于蓝色阵营。说老实话,我只不过是一个水果店的店员。我和他们的内战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连T恤也不能选自己喜欢的颜色,还真让人挺生气的。去年的池袋还不是这样子。”

“警察难道就没有能力来改善这种状况吗?”

“我想应该是没办法吧。他们不了解池袋少年的心理。一味地用强权压制的话,是没有什么作用的,因为压力会往两旁扩散。”

“强权不能解决吗……那你觉得解决现在状况的最佳方案是什么呢?”

加奈接二连三地抛出形形色色的问题,甚至不给你思考的时间。看来搞新闻的都这个德性。虽然从访问的角度来看,是个不错的手法。但我实在有点受不了这个女人无休止的提问。

“喂,你忽然跑来这里,问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问题。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又想我说些什么呢?与其你来指手画脚,不如写下来给我嘛。我照着念就是了。”

我不想再回答她那些过于严肃的问题,便开始对着镜头嬉皮笑脸,还把脖子左扭右转。

“你觉得我笑得灿烂吗?”

加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拍摄中止。哎呀,总算可以好好说话了。

“如果这样就受不了的话,那最好打消采访这里的念头吧。”

加奈弯起性感的唇,朝我露出一口白牙。又变成了一个笑吟吟的女人。但是,那不是媚笑,而是一种刚强的笑,是在告诉我“要本姑娘撤退绝不可能”的坚强信念。她说:

“我对这个事件愈来愈有兴趣了。无论如何都请你担任‘丛林之旅’的导游。”

有意思。真是个有意思的女人。

“那你的目的呢?你想要在这里做什么?”

“哪里发生奇怪的事,哪里就有我。我要把这些事件整理起来,然后传达给大众,这就是我的工作。这样一来,大家开始注意到那件事,或许事态就会有所改善,也或许不会。但这就不是我所能掌握的了。但是我会继续做下去。因为,如果不先传达出去,那绝对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也许传播出去反而会把情况变得更糟呢?”

“当然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但是阿诚,我们是无法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熟视无睹的,毕竟我们不是冷血动物!不论好事还是坏事,每个人都会产生一种好奇心,一切改变都由此而生。”

什么跟什么啊,我怎么都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不过,满口天真言论的加奈,在我看来却是如此耀眼。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好久没看见过抱有如此积极想法的大人了吧?

“好吧。不过在开始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你不可以抱着好玩的心态进来,也不能去想改变这里。还有,你要把这里的小鬼们当做一个人来看,而不是嗜血的怪物。”

“那你是答应了?”

我点了点头。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大家原本都是同学和朋友,现在却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性命相搏。我实在是已经无法再这么旁观下去了。

加奈大喜,又开始拍摄。真是拿这个女人没办法,难道她就这么喜欢拍东西吗?

我凝视着小小的德国进口镜头思考着。这个女人现在是在利用我吧?但是,以采访名义的话,就可以在两阵营间自由来去,我不也是为了街头的和平工作在利用这个女人吗?

如此一来,那我和加奈就扯平了。这样很好。

我把眼光移向圆形广场,过去的盛况已然不再,现在只剩些稀稀落落的人影。现在,就连这块中立地带都没什么人敢接近了。平时那些等待搭讪的美眉和泡妞高手,现在都不见了踪影,空虚的西口公园在这个春夜显得无比寂寥。

五月的榉树对人类毫不关心,在这个夏初的夜晚青葱欢快地生长着。

寂寥的公园,手机突然响起。铃声是鲍伯·迪伦的Blowing In The Wind,此刻仿佛时光错置。加奈让摄影机保持继续运转,另一手从腰包里拿出手机,小声地讲着,表情凝重。接完电话,她立刻就停止了录影。飞快地收拾好东西,对我大叫一句:

“走吧。”

远远一阵警车的警笛声传来。我莫名地有种不好的预感。

“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刚刚被刺。快跟我来。”

加奈朝摩托车跑去。我二话不说立刻追了上去。

摩托车在池袋警察署的角落转弯,从Bikkuri陆桥底下穿过,进入了南池袋。太阳通以南的这一带是红天使的地盘,我几乎很少涉足这里。摩托车从东口五岔路右转进入绿色大道,在信用合作社的角落拐弯,直直朝太阳通驶去。微暗的街角到处是天使的成员,无所事事地呆立着。他们用视线紧追着我们,但那种眼神里看不到任何的情感和色彩,甚至还有人把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比了个G少年的手势,然后再把大拇指朝地面指了指——G少年去吃屎吧!还真是简单明了的招呼。

开出去不到百米,就到了出事的现场。救护车和巡逻警车的旋转灯把附近的店家染成了一片鲜红。现场在Jeans Mate对面三角的正中央。

加奈迅速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扛起摄影机就向前冲。我们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走近救护车。救护车外围被人用红色圆锥筒围出了一个五米见方的管制区,现场有四位警察在负责拦阻看热闹的人。

管制区中央有一片血泊,另有一圈粉笔痕迹。而此刻担架床正抬进救护车后门。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因为脸孔下半部罩着透明氧气罩,看不清长相。没有意识。左耳上有三个金色的耳环。

一个来不及逃走的少年腰部被绑上绳子,在警察陪同下留在现场。看来遇害的果然是G少年。附近站着的少年身穿Tommy Hilfiger的红色连帽长袖圆领衫和垂在髋骨的牛仔垮裤。那是红天使的制服。此刻圆领衬衫的侧腹到胸口已有好几道来历不明的黑色脏污。

加奈打着强烈的灯光,像是老牛在舔舐草皮一样认真地拍摄着周围的情况。不久,又有两个报社记者赶了过来。闪光灯、旋转灯、卤素灯,大量光线在这个时候侵蚀着太阳通的小巷子。

但是,就算经过再多的光线洗礼,开始凝固的血泊也不会再鲜活起来了。

现场附近围了一大群小鬼,把这里闹得像凌晨三点的夜店一样热闹。加奈的摄影机被 “V”型胜利手势团团包围,甚至还有小鬼把两手大拇指相勾交叠,在胸前比了个红天使的翅膀手势。

“不要比那些无聊的手势!”

人群后方出现了再熟悉不过的一声怒吼。在隔了一段距离的便衣警车里,走出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正是少年课的吉冈。

才几天没见面,他前额的发线又后退了些,皱纹也日见增多,看来他对这个地方的和平,也是无计可施了。

吉冈经过我身边时,还特意用下巴朝我点点头。

“你在这等一会,待会我有话问你。”

他从紧闭的唇缝丢出一句话。我点点头,他走进管制区,开始和看守现场的警察交谈。

虽然我也没什么话可以跟他说。

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二十五分钟后,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冷清了下来,现场只剩下一名年轻警员。救护车、巡逻警车和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只有倒霉酒馆的酒保用水管和硬毛刷洗着血迹。加奈把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滑进排水沟的红色泡沬,然后吉冈走过来了。加奈把摄影机放在脚边,恭敬地朝他一鞠躬,开口道:

“刚才真是多亏您了。”

对我那么凶,对吉冈居然跟个小羊羔一样。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吉冈则向我说道:

“小子,你已经上岗当导游啦?我看你啊,从来就对美女没什么抵抗力。”

这种女人也称得上美女?开什么玩笑。

“彼此彼此,你在外玩归玩,可得小心性病噢。”

吉冈气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反击成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尴尬中反应过来,讪讪地笑了起来。

“你这臭小子。松井小姐,阿诚虽然嘴巴坏,脑筋可是很好使的。他会接受你的委托,说不定还有其他的想法唷。”

吉冈一边对加奈说,一边斜眼睨我。

“你给我听好啦,阿诚。警察不会一直放任少年的内斗不管的。如果一再发生这种事,我们也只好去盘问街上每个小鬼,请他们和我们一起回警署啦。上级已经有人在提议要采用强硬手段来平息这场事件。你是崇仔的好朋友,总不想见到他有什么意外吧,所以你也劝劝他。还有那个叫京一的少年也是。给松井小姐当向导的工作,你也要认真干。你母亲那头,我会打电话去说的。知道了吗?”

吉冈自顾自地说完,和加奈打过招呼就走了。这个勤劳的地方警务员小小的背影渐渐远离霓虹灯光芒,很快就看不见了。我抬头一看,六十层楼高的太阳城巍然矗立在没有星星的池袋夜空,真是一座向地面压来的光明之塔。加奈说:

“吉冈警官真是个好人哪。”

这话还用她说,我早就知道了。

当然,这一点我是不会亲口承认的。

时间已接近晚上九点,加奈骑摩托车送我回西一番街的水果行。真是漫长而充实的一天,尤其是在傍晚以后。不过,这么充实的日子偏偏还会节外生枝。我刚下摩托车,准备和加奈互道再见,却突然有声音从后脑勺刺入。

“诚诚。”

一阵寒风从我心底升起。明日香!听那声音显然她心情不太好。

“哎呀,是阿诚的女朋友呀?那么,明天见吧。”

加奈戴着护目镜对站在店前面的明日香点点头,发动摩托车离去了。孤立无援啊!

明日香穿着胸部上半部看得一清二楚的透明无袖洋装,双手抱胸而立。生气的姿势很可爱,就像电玩人物里的美少女。那是一种一眼就可以看透的单纯。她的短发做了白色挑染,刻意晒得黑黑的脸盘,嘴唇那一抹珍珠白唇蜜显得非常柔美。现在这位小姐已经生气了,大大的眼睛正在送我一个白眼。

内田明日香,十八岁的高三学生,我的女友。第一次见面是在三月某个周日的凌晨四点,池袋夜店。当时我正百无聊赖地看着人满为患的舞池,她忽然过来搭讪。当时可能彼此都喝多了,不记得说了些什么。接着,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在其他店里遇到她,我以为这就是缘分,所以不知不觉间,我们就开始交往,开始上床,然后变得有些怕她。或许这就是男人的通病吧。

“刚才的人是——谁?好像男人婆。”

明日香气鼓鼓地问我,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谁,什么谁?是我的一个客户,她想要拍关于池袋的影片,而我现在是她的导游。”

明日香的眼睛就像是巡警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你答应了?”

“嗯。”

“那就算了。今天好不容易买到Globe的演唱会门票,本想和你一块去看的。真是超扫兴。”

还故意用明知我很讨厌的“超”句型。还没等我挽留,她就赌气走掉了。明日香的背影真像夏威夷出身的写真女星,称得上美艳动人呢。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不想去看小室哲哉弹电子琴。比起小室的琴艺,我宁愿待在家里听巴赫的钢琴曲,普莱亚最近新出的《英国组曲》也不错。

一走进我家店里,老妈就开口了:

“你对女人优柔寡断这点,跟你死去的老爸一模一样。”

原来这是可悲的遗传啊。

虽然那天晚上累得半死,客人却还是接二连三地上门。十一点多,我正准备将卷帘门放下来的时候,前面的人行道又传来一个声音:

“喂,真岛诚吗?”

我单手撑着拉下一半的卷帘门,向外头一看,是一个挺年轻的男子。穿着十分贴身也十分流行的深色西装,眉开眼笑的,好像喝了一点酒。

“是。你是?”

“你可能不记得了吧?我是礼一郎呀。横山礼一郎。”

他自我介绍完,就用两手用力地搔头,跟搞笑艺人吉米大西的招牌动作一样。看到他的动作,我马上想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住得近吧,小的时候他常跟我一块玩。说是儿时玩伴,年龄又相差比较多,但不知什么原因我们特别合得来。我读小学时是劣等生,不过他可是第一志愿东大文学院的高材生呢。

“真令人怀念啊。这条路现在虽然变得这么漂亮,不过你家这间店却一点儿也没变。”

“呵呵,还是那么脏,礼哥你怎么忽然来了?”

“我刚调到这里。被地方上的领导带到这带到那,好不容易才得空溜出来。”

“当招待还蛮辛苦的呢。”

“不是,我是被招待的那位。不过不管招待还是被招待,大家都一样累。”

“这么厉害啊?”

“还行吧。”

他看起来愁眉不展,好像职业并不是他的乐趣似的。

“那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你可不要去跟别人说。我从四月起就是池袋警署署长了。”

这次换我张口结舌说不出半句话。真是完全不知怎样回答了。

“我来这是想问你一点事情的。”

“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我立刻蹦出被警察问话时反射性的回答。习惯真是可怕的事。新署长听到我的回答后哈哈大笑。

“我知道。我已经问过吉冈了,你一直是乖孩子。跟我聊聊天总行吧?”

“以朋友的身份,还是警署署长?”

新署长有些困惑地搔着头。虽然看起来一副新好青年的模样,但也不能对这种人掉以轻心。礼哥是本人无法以脑力相抗衡的少数人之一。不该说的不要说。

“嗯,各占一半吧。这样行吗?”

“如果可以对未成年人喝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那就好吧。”

我没有理由不接受新署长兼儿时玩伴的问话要求。况且那晚上我也没什么别的事。

“我本来是不希望未成年人喝酒的,不过只是一小杯的话,那就算了吧。”

很好沟通的警察署长。

我五分钟时间就把水果店关好,跟老妈交代一声后,就跑到西一番街上。礼哥腰杆挺得笔直,站在微暗的巷子里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像是沐浴在镁光灯之下的高大形象。这世界上还真有天生好命的家伙哩!那种一出生就是含着金钥匙的家伙。

我们并肩行走。穿过东口WEROAD时,流浪歌手在装了零钱的吉他箱子后面唱着歌,老套的自由、梦想、失恋,就像是长青综艺节目“开怀大笑”环节里毫无新意的搞笑一般。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大家都知道那很无聊,但还是睁着眼睛继续看着。

从绿色通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内战热点地带。我们进入太阳通后,走在道路左侧。那边是G少年的地盘。各个哨位上的站岗人员都向我打招呼。虽然我不是G少年的成员,不过他们可能看在崇仔的分上,才对我表示一点敬意吧。

“这就是CIVIL WAR的前线吗?”

礼哥一字一句地问。

“对呀。欢迎光临战场。”

“在我小的时候,池袋也是相当可怕的。到60通看电影的时候,还曾经被恐吓过,吓得我几天都睡不着觉。”

说着,礼哥的眼光已经飘向远方。

“你的回忆真是美好啊。现在恐吓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在你们看不到的暗处,每天都在发生战斗。简直就是一场永无终止的歼灭战。”

秀了一个最近才从书本里学到的词。礼哥用斜眼瞥了我一眼。

“这边。”

他说完,领着我左转进一条小巷。入口大门处写着“光町”两个字,这一带有点像酒吧街,老旧的咖啡馆和小酒馆密密麻麻地挤在小巷子两侧。看着从无数标牌和霓虹灯流泻而出的湿润光芒,我不知为何竟想起加奈摄影机映射出来的那种纯白干爽的光线。

还有,那柔软的腰肢触感。

礼哥领我到一家拉面店楼上的细长酒馆。踩上木板楼梯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外行人油漆的薄荷绿色吧台延伸到店后方,中间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人,看那样子,像是一对偷情的地下情侣。我们找了个后头靠窗的位子坐下。透过关闭的百叶窗,外头霓虹灯相隔一定间距放射出蓝色霞光。

“这里只卖啤酒跟威士忌,没关系吧?”

我点了点头。正面墙壁有一个塞满类似酒瓶的架子。

礼哥跟身穿T恤的服务员点酒,对方看起来非常敬业,胸口有一片大大的大麻叶。

“跟平常一样的两杯,还有滚石合唱团的Exile On Main Street。”

“不大像礼哥常来的店噢。”

他明白我的意思,笑了。

“是呀,在这里就别把我当署长了。”

酒来了。浸泡在琥珀里的冰球。

“你要聊什么?还是太阳通内战?”

“对呀。这恐怕是池袋当前最烫手的问题了。池袋警署里有许多专门处理斗殴事件的优秀副署长,署长只是体制上的装饰品,专门负责政治社交。不过以我自己的想法,还是想参与第一线的工作。”

他苦笑着喝了一口酒。

“如果我想平安退休,也可以去宣传或总务单位。但是,与其以官僚身份指挥组织,还不如直接参与保护市民安全的工作比较有意义。我的这种想法是不是有点天真?”

“嗯,所以你现在是做什么呢?”

“对外协调、聆听报告。有时间的话,写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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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论文?”

“关于少年问题。”

我愣了一愣,整天跟我一块玩小孩游戏的礼哥,怎么变成评论家了?

“论文会有什么作用?”

“虽然短时间看不到效果,但做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些吧?我想采用数学里的‘路径分析法’来研究这个问题。”

“完全没听过。”

“路径分析呢,就是针对许多无因果关系的因素,先分析其相关性,再算出各独立变数的直接和间接影响。然后再把它们按一定的规则重新排列,由此推算出各变数之间的相互因果关系。”

还是一头雾水。就跟绕口令里说的“端汤上塔,塔滑汤沥,汤烫塔”,越听越糊涂。

“具体说说看?”

“方法就是用电脑解析回归方程式,然后算出一个回归系数。再从少年偏差行为的数百个成因里头,找出真正引起偏差行为的理由。当然,这并不是警察署长分内的事,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兴趣而已。”

少年偏差的因果关系?我想到地方上那些素行不良的年轻人,也想到了自己。

“如果把我放到那个方程式里进行演算的话,结果会怎么样?”

新署长没想到我会这样问,瞪大眼睛看着我。

“像我这样的单亲家庭、收入低、成绩差、被警局多次辅导,把这些因素放到你的那个方程式里头,可以判断出我再次产生偏差行为、变成惯犯的可能性是多大呢?”

一声长长的叹息传来。礼哥用指尖捏着小杆子转动玻璃杯里的冰球,发出清脆冰冷的声响。

“大约八成左右吧……阿诚,你别激动。这个方法只是适用于大量人群的,有时用数字来分类,会比较利于警署掌握。”

我也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就是接受不了。

“光凭一堆数字就想插手管理池袋少年的话,小心会踢到铁板喔。”

他笑了笑,然后定定地看着我。

“有点意思!说实在的,在池袋警署,还没有一个人敢这么跟我说话呢。我说阿诚啊,不如咱们合作吧?我都听吉冈说了,你也是一个想为大家做点贡献的热血青年,不错吧?我也认同光靠法律无法根本性地解决问题。可是,随着层级上升,最后到我这里的情报都被过滤得干干净净,完全没办法了解现场的实际情况。我很需要冷静的眼睛和灵敏的耳朵来告诉我街头上实际发生的事情呢。”

滚石乐团主唱米克·贾格尔沙哑嗓音传来,Tumbling Dice。

“和我合作可以防踩地雷呢?”

我也不禁笑了出来。真是个善于哄骗人心的家伙啊。世界上还真有这种一边嘻笑一边算计、却不让人讨厌的家伙呢。不过,池袋警察署署长这张牌,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变成我的王牌的。

“知道啦,伙伴。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那么,就先从太阳通内战的简报开始吧!”

我喝下仿佛像在喉头抽上一鞭的威士忌加冰块,然后开始再诉说一遍那天的故事。

那个春节,那道金色旋风……

第二天早上,我睡眠还不足就去了市场进货,回家后接着睡了个回笼觉。十一点多刚打开店门,脖子上挂着墨镜的加奈就走了过来。她只换了件圆领运动衫,牛仔裤大概跟昨天还是同一条,这种女人真是少见,难道她没有意识到昨天去过死人现场吗?这家伙一看到我,就睡眼惺忪地说:

“早啊。今天怎么办?”

我要她等一下,于是加奈就自作主张地从水果摊上拿起一包草莓,在店前头的护栏坐下,洗都没洗就吃了起来,一口就是一个。拿草莓当早餐!真是个怪女人。

我和中午才起床的老妈换班后,就跟加奈来到附近的咖啡馆。我得先跟她沟通一下平常的工作流程,否则其他的事无法开始。毕竟我也没交过当摄影记者的朋友。

“长篇纪录片虽然赚不到什么钱,但对我来说就像是创作一样。其实多跑几次昨晚那种现场,就能出很多纪录片和新闻片,然后卖给无线或有线电视台,这样才能保证我的生活费来源。”

原来如此。我告诉她一切按她的方式进行,一边写实记录下太阳通内战,一边开展能够给她带来收入的事件现场采访。突然她抬起头来问我:

“还有一件事我们得先说明白,那就是你的薪水,多少合适?”

“钱就免了,只要能帮你拍出好作品就行啦。”

当然,我也会有自己的想法——这个我是不会说出来的。加奈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惊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笑了出来。不坏的笑脸。

“你可别指望我跟你客气唷。老实说,最近手头还真挺紧的。但是,如果这个纪录片卖出个好价钱,我一定会分你一份的。阿诚……”

加奈笔直地看着我,目光闪烁。

“看什么啦?”

“你还挺酷的嘛。”

“谢谢!”我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乐了起来,也许我就是从这一刻被加奈吸引的。

我竟像个大傻瓜一样,脑子里忽然闪过交通事故、食物中毒、花粉症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恋爱这玩意儿,就跟倒霉事是一样的。总是突然来袭,意想不到,却绝对无法逃避。

或许,春天就是恋爱的季节吧。

经过一番研究,我们在咖啡馆里决定了今天的行程。

我们决定先去采访内战的一方“红天使”的首领京一,顺便跟他打声招呼,说我们想拍摄太阳通内战。崇仔那儿随时都可以见到,所以就留到后头再说吧。

接下来,非常现实的大问题摆在面前——我在天使里头没有认识的人。当然,也不可能打手机向崇仔问京一的电话号码,那太傻了。实在没办法,虽然危险,我们还是决定在未预约的情况下直接前往天使总舵。恶名昭彰的东池袋天使公园。

突击!不良帮派聚集地。

东池袋天使公园是一个紧挨着太阳城的长方形公园。入口处笔直种着四排树,树与树的中间是通道,正中央是活动广场,最核心的地方凸出一个直径二十米的喷泉。这里曾是商业区的休息广场,但因为“内战”的原因,公园及其附近已经变成红天使的集会场兼司令中心。

加奈把摩托车骑到公园入口。晴空万里的下午,恬静嫩绿的树木在春风里摇曳。树荫下站了四个红色哨兵,每排树下都有一个。他们戴着保时捷或雷朋等品牌的太阳眼镜,配上红色的T恤或Polo衬衫。

红天使总部的第一检查站。

我们小心而缓慢地移动,以免刺激到那些红色哨兵。加奈把摄影机架到肩上,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准备OK。我向距离最近、脖子上挂着一条像停车场锁链那样粗的金链子的小鬼走过去。

“我想申请采访红天使。你能帮我们转达吗?”

说话的同时,我把加奈的名片递了过去。四个人里头,一个像是只有小学高年级的小头目拿着名片奔向喷泉。我们在另外三个人的包围下,假装平静如水。

“喂,闲着没事,请问你们可不可以让我拍一下?”

真是个白痴女人!说话做事完全不挑时间地点。

意想不到的是,原本目光如电、身姿跟雕塑般严肃的三个小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到底还只是小孩子的笑脸。

“待会上头同意采访的话,一定要给我拍一下喔。保证给你们拍个最酷、最像杀手的pose。”

她说完,在胸前比了个天使的手势。小鬼们被她的举动乐得晕陶陶。同样是这些小朋友,一旦发起飙来,只要是这里的人,大家都一清二楚。

小头目回来了,还带了三个女生。清一色牛仔垮裤配大一号的迷彩陆军夹克。女战神。

京一好像有几个这样的敢死亲卫队,这些家伙的传闻在G少年之间也很有名。就算是再强的男人,落单的情况要是碰到这几个女孩,识相的话那也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然的话,脸上被喷辣椒喷雾剂、用改造电击枪电到两耳冒烟、再用特殊警棍和加钉子的长筒军靴给打个半死,多半都会不分轻重地落到这个落单男的身上。

下巴尖尖的美女先用眼神盯了我一阵,开口道:

“我认识你。叫阿诚是吧?专门帮人解决问题的。你不是跟G少年一伙的吗?”

“谁说的?我是普通人,不站在任何一方。”

我没告诉她,我之所以不偏袒那是因为正义不在你们之间任何一方。话说回来,或许正义也不在其他那些没有参加内战的一大群人里头。

“你们属于亲卫队里的哪一支?”

“小甜甜。”

美人说道。

“那你就是小兰啰?”

女战神像是自由女神一样向前挺了挺胸,自傲地浅浅一笑。

哨兵把我们交给了亲卫队。我们俩在她们的簇拥下,走向路尽头的喷泉。喷泉旁的长椅上有十多个打扮随性的少年正舒坦地休息,都是红色的衣服,但却深浅不一、款式各异。

在这些人的中央,坐着一个背脊挺得板板正正的少年,他抬头看着我们的脸,非常严肃地对我说道:

“我是天使长矶贝。你有什么事吗?”

天使长矶贝的扮相非常另类,旁边剃得精光、只留下头顶中间一撮毛发的发型。脸晒得黑黑的,全身穿着白色D&G,左手的PATEK PHILIPPE手表薄得跟邮票一样。

我跟他们说了加奈的工作,以及太阳通内战纪录片的事。我们不偏袒任何一方,而且此项采访活动可能会演变成长期的工作。一直聆听的矶贝说道:

“接受采访,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基本没有。”我说,“也许会因此而出点小名,但基本上没有什么好处。本来任何人都没有非得接受采访的义务。”

“不过,难道不需要有人来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大家吗?”

加奈扛着沉重的摄影机,话正从她那镜头后的嘴里说出来。汗珠正从她的太阳穴汩汩流下。

“我想直接听听双方首领的说法。这不是你可以自行决定的事吧?请你待会儿给我电话吧。”

我刚说完,就感觉加奈着急地把嘴贴近我的耳朵,真是要命,我居然在这个时候感到一股酥酥麻麻的气息。问他们现在能不能让我拍一些内容啊?她说。我要她别太贪心。

我俩还在嘀咕的时候,矶贝的手机响了。他从屁股口袋里取出手机,小声交谈:

“是吗?是吗?我明白了。”

他的神情显得很严峻。

“哈啰,你们看来又要开始忙了哦。”

矶贝的嘴角扬起,并不屑于将事件告诉我们。

“又有事件?”

加奈显然沉不住气,她的声音显得紧张又急促,难道做新闻工作的都是这副德性?

“嗯。春日通有人干架。G少年的白痴攻击Pizza店的摩托车,说是外送人员的防寒夹克太红了。真是无聊。”

矶贝刚把情况说完,加奈的手机也同时响了起来。加奈道谢后,竟不接骤响的手机,直接肩上扛着近十公斤的摄影机朝公园门口狂奔。

看来不是R天使里才有厉害的女孩子啊。

春日通事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个看起来显得瘦弱不堪的Pizza店店员脸上淌血瘫坐在人行道旁罢了。来往行人毫不在乎地从他身边走过。待我们赶到的时候,巡逻警车已经停在旁边,肇事的G少年早就不知逃到哪去了。我们是第一部到达现场的摄影机,加奈拍完外卖人员的送医镜头,就结束她的拍摄工作了。事故实在太小,现场连一台救护车都没有来,巡逻警车直接把他送到医院去了。加奈说这次这条新闻可能赚不到几个钱。

我们回到刚才停摩托车的地方,加奈的手机响了。听完电话,她的表情就灿烂起来。

“什么事?”

“对方说首领接受采访了。时间定在今晚十二点,地点就在刚才那个公园。”

这么容易就和传说中的第一天使取得午夜之约,运气真是好得出奇!时间还早,我和加奈先行分手,回家去了。我回家后一边看店,一边开始静下心来认真地思考:我可以为阻止这场内战做些什么呢?

和往常一样,绞尽脑汁,也没半个好点子想出来。

不知不觉间,天空上明媚的阳光已被西边的彩霞遮住,一片阴云袭来,似乎快要变天了。夜与坏天气一起来到,十一点五十五分,加奈的摩托车已经停在东池袋中央公园的正面入口了。

叶子被春天的暴风摇晃得露出了背面的白色,在午夜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煞白,这个时候,树底下依然站着四个哨兵,不过已经和白天不是同一拨人了。这次天使长矶贝和小甜甜近卫军特地出来迎接我们。我向小兰笑了笑,但是她恍若无视,好像很紧张的样子。能给四周人带来如此紧张感的“红天使”首领尾崎京一,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物?我的兴趣就像暴风雨前夜的云一样风起云涌。

一行人在静谧无声中穿过公园石板路,走向喷泉前面的凉台。在诸多围绕喷泉的石板长椅中央有数米宽的空位,正中央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少年。我们走到长椅正面,他也站起身来。附近几米开外四十名陪侍的视线就像是红色舞台探照灯一样集中在他身上,不用说那家伙就是首领了。任何人无可替代的霸气。京一就像是一面镜子,轻轻地将众人的视线压力平缓地弹射回去,却又没有留下伤痕。这或许就是他之所以能得到那么多少年拥戴的独特原因之一吧。

黑色牛仔裤,赤脚套着凉鞋,上身赤裸着,只穿了一件咖啡色的仿麂皮背心。鬃毛一样的金发。脖子上戴了一条皮制项圈,项圈尖端的银翼垂饰微微摇晃。肌肉隆起的肩膀两边,各绣了一个红色翅膀的刺青。

他的脸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就像是把名牌的高贵、娇贵和夜半森林的宁静都胡乱地混杂在一起,难以描摹清楚。他绝对不是木村拓哉那种美男子,却有一种把人吸进去的魅力。他让我想起死去的大门合唱团主唱吉姆·莫里森,还有跟他完全不同型的G少年国王安藤崇。

“你们终于到啦!阿诚,另一个是加奈,没错吧?请多多指教。”

很爽朗的声音。然后径直把手伸向我。我握住他意外纤细的手,他也用力回握。结实的上臂出现刀削般的肌肉阴影。

“你们想拍些什么?什么都可以配合的。不过,如果说要拍战斗场景的话,那就爱莫能助了。”

“非常感谢,那么,可不可以先从访问你开始?”

京一用亲切到让人心颤的笑容点点头。在周围天使的屏息期待下,加奈在京一坐着的长椅正对面架起三脚架,安装好摄影机后,加奈立即打开强烈的卤素灯。即使面对强烈光线,京一也没有丝毫的退缩,微笑着面向镜头。拍摄正式开始。

“你是池袋红天使集团的首领,是吗?”

“你说呢?我想我只是大家的一个代表而已。”

“天使大约有多少位成员呢?”

“三百到五百。这个并没有准确的数字,毕竟我们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不过,我想如果要是动员的话,人数至少可以召集到三倍以上。”

“你们为什么会和G少年起冲突呢?”

“因为他们是滥G少年啊……”

半夜的公园里,响起了起劲的拍手和叫好嘘声。尾崎京一又强调似的傲然说道:

“而且,他们是前朝,我们是新朝。历史总是新朝推翻前朝,这个你们念历史应该知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新国王”语气中带着点揶揄的意味。

“那,为什么连小孩子都跑到你们这里了呢?”

这个问题连我都不会回答。京一的脸色倏地变得不带一丝情感,然后用一种超乎他年龄的姿态回答道:

“年轻人没有可以尊敬的对象。身旁又没有可以称作模范的大人,而且大人还剥夺他们的梦想。而在我们这里,却为他们准备了偶像和友情。在这里,有被他人需要的充实感、有被朋友欢迎的喜悦,也有他们所缺少的规律和训练。我们集众人之力一同去寻找现在社会上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大家愿意走到一起来。”

加奈在石板上坐下,看着摄影机的观景窗继续提问。音量变大。

“所以,就让小朋友去出任战斗人员?”

“你还不如直接说我们让他们去当杀手算了。可是,你必须弄清楚,最先出手的可是G少年。拥有自卫的权利是宪法容许的。我们又不像美国青少年那样有轻机关枪和手榴弹。我们是出于无奈才动手的。在池袋这个地方,和平主义者甘地是无法生存的。”

一直站在摄影机旁边的我插口道:

“照这么说,内战是无法停止的啰?”

“街头的战争从来就没停止过,只不过现在更多的人关注起这场战争,并且给这场内战起了个响亮的名字罢了。”

拍手和欢呼声再次响起。显然,在这些没有特别目标的少年来说,尾崎京一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潇洒有力,简直就像神明的指示一般令他们痴狂。

太阳通内战吗?京一不是那种随便用言语刺激就会暴露弱点的家伙。若用像报纸社论那种语气来对他进行说教,恐怕连他的镜子表面都摸不到。

“那么,我可以问你几个私人问题吗?”

他点了点头。

“你的家人?”

还是那种像是做梦一样的笑容。

“死了。”

“全部?”

“对。当我们还在美国的时候,我父母就因为遭遇交通事故死了。半年后,我的弟弟自杀了。孤独的我最后回了日本,可惜与我一起住的奶奶也因肺炎死了。医生说对老人而言这是很好的病,奶奶走的时候没受什么苦。”

“那现在你是一个人住?”

“嗯,多亏我父母都买了保险,他们死后我得到了一大笔钱。可是,我四周所有人都一个一个地死去了,那这些钱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现在,我自己也在一点一点地死去。我爱的人死了,而爱我的人也死了,现在我惟一要做的,就是等待自己死亡的到来。就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我遇到了现在这里的朋友。他们愿意为了我而死,我也愿意为了他们而死,面对他们,我才知道原来生活还是有意义的。人总是要死的。而且,如果死了,就不用再担心谁死去了。”

京一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现场鸦雀无声,只有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京一说话时一直保持着浅笑,似乎他说的故事与他无关。四周天使们的视线炽热得像是连铁都能蒸发。真是一个超有魅力的首领。

“好像有点伤感了,来跳舞吧。”

脸上虽有羞涩的笑容,眼中却是奔放的表情。四周的拍手和欢呼声格外热烈。

“我曾在芝加哥的芭蕾学校学习过。父母就是在来看我毕业公演的途中发生事故的。”

说完,京一开始准备式地伸展肩膀和脖子。肌肉在薄薄皮肤下蜿蜒。一个天使小心翼翼地用手推车载来一个像是办公桌那么大的手提音响,放稳后便恭恭敬敬地按下开关。音乐开始,开头的口琴声就像是腿被打折、躲在暗处发抖哭泣的狗吠。

曲子是印艾克斯合唱团的Suicide Blond。我对舞蹈一窍不通,可是立刻就可以看出京一的舞蹈和一般的Hip-Pop不同,更像是古典芭蕾和街舞两种基因的综合版。

京一的独创。

京一在喷泉前的平台上,充分运用宽二十米的舞台跳着舞。背景是青翠的树木和高低不一的水石。我抬头,太阳城的雪白、丰田的银蓝、Urban Net大楼的粉红灰组成了一面高耸峭壁,如华丽的背景幕布一般将天使公园包围其中。

周围的少年屏息敛声,眼神炽热地追着京一的舞步,甚至连公园入口的哨兵也围了过来。音乐先是“大门”合唱团的Light My Fire,然后又变成电吉他大师吉米·亨德里克斯的Little Wink。

舞至酣处,尾崎京一竟直接脱下背心,上半身赤裸地跳出令人意外的舞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身体,薄薄的肌肉附在肋骨上,而脂肪就好像玻璃纸一样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似乎在舞动。跳完三曲,京一停下来对着镜头说道:

“你们知道吗?我只为死去的人跳舞。今晚的感觉真好。帮我放那首曲子吧。”

周围的天使们发出长长的叹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从京一的话中可以感觉到,这应该是不轻易示人的舞蹈。春夜湿润的空气在情绪高涨的少年之间渗透,好像谁和谁轻轻一碰,就会迸出火花一样。

音乐响起,舞步跃动。

随着像是在小巷蹑足行进般的拨奏,那首曲子开始了。觉得在哪听过,却又无法说清楚。第一小提琴交给第二小提琴,不断重覆着主题,像是波纹一样在夜晚的公园扩大。

京一不再拘泥于那个小小的舞台,飞身跃上喷泉,在被水浸湿的花岗岩舞台上小跑步画圆。一个小节旋律画一个圆,画完之后又飞身到池的另一面再画另一个椭圆。两个圆中间,隔着一个长二十米、宽五米的水池。在不到三分钟的乐章里,京一在他专属的舞台上创造了一幅难以想像的布景。

瞬间的休止符之后,开始激烈的合奏。随着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的加入,京一越来越投入,他一边用脚踢水,一边激烈地舞动。跳一阵子就跃到另一个圆里面,他的舞蹈看起来没有动作,但你又随时觉得他的肌肉非常富于张力。这是一种动与静、静与动的循环。京一随着音乐在两个圆之间激烈来去,像是在两个电极之间来去的一粒电子。

最后,在两个圆的正中央,京一高高地、高高地跃起,用指尖描绘暴风的云朵底端,然后落下。没有溅起一滴水,脚尖柔软地着地。他直接在喷泉内倒下,就像是被黑暗的花岗石舞台吸进去了一般。

寂静。万物皆归于沉静。

然后,狂暴的风声再度回到凌晨的公园。

等现场所有人把身体里所有的空气全部吐出来,又再吸一口气之后,欢呼声终于大规模地爆发开来。我望向操控摄影机的加奈侧脸,她那抵住观景窗的眼睛边缘竟也因兴奋而涨红了。

良久,京一站了起来,任由牛仔裤滴着水,在喷泉边缘坐下。气息紊乱,湿润的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我不禁说道:

“好厉害啊!”

“啊,谢谢。”

“巴尔托克的‘第四号弦乐四重奏’。”

那天晚上,京一首次露出吃惊的表情。

“对。我选的是第四乐章和最终乐章。这地方能知道这首曲子的,你是第一个。”

“我只是刚好听过CD而已。”

“我也听过你很多传闻,绞杀魔跟黑色旅行车,大家都有些把你神化了。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是归属于G少年那一派的。”

说完,京一从脖子上取下那个皮制项圈。水珠从项圈摇晃的银翼

上滴落。

“你拿着这个吧。以后只要是我们的集会,凭着这个就可以畅行无阻。”

喘了一口气,京一用丹田运气喊道:

“红天使永远欢迎你们!”

现场立即响起拍手声和欢呼声,就像是安可不断的演唱会之夜。

“阿诚,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觉得我的舞蹈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京一笑着用手挥去滴到眼睛的汗水。我胡乱答道:

“激烈的圆是生,静止的圆是死。在生死之间往来,就是刚才舞蹈的意思吧?”

京一耸耸肩。

“你这样解释啊。不过,刚才那个舞蹈里其实没有生的希望。两个圆分别代表死和想死的心。我是想讲述一个一心求死的舞蹈家,最后坠入黑暗中的故事。”

他露出梦幻般的笑。难道这支舞是他的自传吗?我无言以对。最后,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接过了项圈。

这可是死亡天使的礼物啊。

那天晚上,加奈兴奋地将现场的天使成员都拍了一轮。他们共同之处是身体某处一定有红色,但年龄从十岁到二十岁左右的四十个人没有一个人服装是相同的。如果尊重个性是必要的教育方针,那么那些执掌教育大权的高官们真应该来视察一下“红天使”。

拍到凌晨两点,加奈和我才离开公园。摩托车没几分钟就把我们带到了池袋车站东口。最后一班电车早就走了,下了摩托车,正想把安全帽递给加奈时,她说:

“咱们一起去喝一杯吧?反正回去也睡不着。”

我点了点头。看完京一的舞蹈,心里有种震撼很难平静。

“阿诚,你知道哪里有好店吗?”

“回太阳通吧。”

我跨上摩托车。五百CC的单缸引擎发出猛兽般的突突声。摩托车驰骋而出,似乎是要把微温水般的五月黑夜撕裂。

我带加奈到了昨天曾经光顾的那家店。这个时候,这家店里已没有了客人。在昨天的凳子上坐下,又向昨天那位酒保点酒。

“跟上次一样的两杯,还有吉米·亨德里克斯的Electric Ladyland。”

必须秀一下从礼哥那儿学来的手法,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么好的夜晚呢?冰球相碰,干杯!

在我们刚刚进入微醉状态的时候,酣醉般的吉米的歌声立刻就传了出来,Angel,加奈说那真是个好曲子。我比平常喝得都快。趁着还有意识的迷离之际,跟她讲述起过去的事件。池袋的表面和背后,一场场,一幕幕,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加奈微笑听着。

离开店里的时候已是清晨四点。店要打烊了,所以我们只得勉强起身。走下木板楼梯,意犹未尽的加奈手里拿着一瓶店里卖的外带威士忌。站在黑漆漆的巷子里,我问加奈:

“怎么办?不能骑车了吧?”

“那就走呗。到我那儿继续喝吧。”

说完,她就自顾自地走了。我现在惟一祈祷的,就是加奈住在东京市内。还好,我们只走了五分钟,加奈就钻进了一栋面对川越街道的住宅楼,道路指引牌上写着“短期出租套房”。抬头望着白色瓷砖大楼,从电梯里传来了加奈那霸道的声音。

“快点!不然的话你要跑到九楼?”

真是个狮子般霸气的女人。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短期出租套房。开了房门,左手就是卫浴室的门,后头是八个榻榻米大的长方形房间。书架、书桌和床都是相同的白色组合。桌子上摆着剪接录影带用的器材和显示器、笔记本、笔、计时器。房间里居然连一个象征女生气息的小饰物都没有。

加奈从出租套房的冰箱里拿出冰块,帮我调了杯威士忌加冰。很随便地就继续起酒馆里未完的话题。那时的谈话内容,应该都是些胡言乱语的鬼扯淡吧,我现在只记得当时我们一面喝着加冰的威士忌,一面笑得肚子痛。

也不知是喝到第几杯的时候,加奈的手和我的手无意间相碰了。就像是一百万伏特的电流从手上划过。全身因为那种电击而发热发烫,心脏的鼓动传到了指尖,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完成了第一次的接吻。都不知道是由谁先起头的。

因为,接吻时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在两个人的正中间。

接吻之后,我慌乱地想要脱下她的衣服,加奈说:

“不行,不要这么急躁。从现在开始,如果可以接吻十分钟的话,才说明我们可以进行下面的事情。”

她说到做到,居然站起来关了电灯,从桌上取过计时器。

“好了,开始接吻吧。”

这个要命的加奈居然真的按下秒表。

我用嘴唇碰了加奈的唇,用舌尖轻吻她厚实柔软的轮廓。加奈的舌头也变得很硬,激动地伸向我。我使劲深深吸吮。真是甘甜的唾液。唇齿之间,每一个细微之处,她都用舌尖探到最深处。在对方的口中探险。连自己都早已忘掉的凹陷、旧伤、皱褶、间隙,全都在此刻被探访出来。舌头像小鱼儿一样游移旋转。我像是要绘制地图一样,确认着加奈口里柔软的部分和粗糙的部分,露出的牙和牙齿相互摩擦。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原来接吻能够这么做的。事后加奈说我全身在颤抖。

“哇,都已经十五分钟了。诚诚,你的吻太棒了。”

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进入到下一个阶段。缓缓地,一边继续接吻。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光想起来胸口就会痛的接吻。就像是在一首歌里写的,“总有一天一定可以解开爱之谜。”那天晚上就是我初次解开爱之谜的日子。心灵和肉体水乳交融的谜。初恋这种事啊,才不是在幼稚园大班里发生的呢!

我们互相脱去衣服,细细探索全身的肌肉和黏膜。我问她能冲个凉吗?她说不能洗澡。汗水、灰尘跟一个人的气味是很重要的,也没有人会把生鱼片用水洗过才吃的吧?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是我的漫长旅行。肌肉结实的身体上,到处都有隆起的脂肪群集。丘陵和高原,森林和泉水。我用眼睛享受,用指尖确认,用鼻子和舌头品尝。

“好了,进来吧。”

忍了不知多少次的我,终于插进了加奈的肉体深处。

就好像深不见底的高热温泉。

我的耐力一下子就到了极限。只两三下,身体里的那团热火就集中到了尖端。

“加奈,不行了。我好像要射了。没有避孕怎么办?”

加奈微微张开双眼,非常性感的眼神。光是盯着那双眼,我的保险丝就好像快断了。

“啊!噢,没关系,全部都射到我里面吧!别怕,我的身体是生不出孩子的。”

加奈说完,用环抱着我的手用力压住我的身体。我在还没搞清楚什么叫别怕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射出去了。几乎在同一瞬间,加奈也彻底地高潮了。估计很远之外就能听得到她那长长的尖叫声。

那种喷涌而出的脉动终于平息了下来。

但是,我们的身体过了好久都无法停止颤抖。

“阿诚,我告诉你啊,我是福岛出生的。东京大学毕业后,就回乡在地方电视台工作了。从事从小就梦寐以求的新闻工作是一件高兴的事,我和他就是在工作的地方认识的。”

加奈含了块冰块,开始说起以前的事。

“他?”

“我的前夫。他可是福岛城主这类贵族的后裔呢。脑筋好,工作能力也行,情人节会收到一大堆巧克力的那一型。”

“不会吧,男的还能收到巧克力啊?”

我的声音闷恹恹的。真搞不懂,我为什么会对她的前夫产生妒忌之情呢?

“我也不知道他是看上我哪一点了?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追他的那些女生那么娇贵吧,对此他反而感到很新鲜。但我对他的儿时玩伴有点感冒,而且对于穿着晚礼服和大家一起去听意大利歌剧也有点受不了。”

当她说起去听意大利歌剧时,我想像起一个身穿露肩礼服的贵太太加奈扛着摄影机东冲西突,而高高隆起的斜方肌格外显眼,不禁抿嘴笑了起来。

“你正在想奇怪的情景对不对?不准笑!”

加奈说完,就用冰块压住我的胸口。我们两人扭成一团。暂时中断了她对过去故事的回忆。

“后来啊,我虽然不是特别愿意,不过还是举行了一场很豪华的婚礼。刚开始的两年还是很幸福的!喂,阿诚,你知道不孕症的定义吗?”

我摇摇头。

“就是说一对夫妇,如果两年还不能有小孩,而他们又没有采取避孕措施的话,就意味着他们之中的一方患有不孕症。我们结婚两年后,还是没有孩子,对方父母开始担心了。当然我一点也不在意。他跟我说,就当是让他母亲安心吧,在他的要求之下,我们两人一起去妇产科作了检查。”

“结果呢?”

“责任在我。医生说我有排卵障碍。接下来的两年,简直就是地狱。”

加奈接着说:

“每天早上一睁开眼,最先想到的就是体温计。做成图表,拿到医生那里一看,很明显地依然没有排卵。做了无数次的血液检查和阴道内诊。每次就像是被强暴一样,很讨厌。还要在肌肉里注射一种叫HCG的排卵针,痛到眼泪都流出来了,打完针后的那一整天走路都得用力拖着腿。更可怕的是,注射当天跟第二天还一定要做爱。他知道我很痛,所以也赶着结束,每次就像是例行公事一样。以前每次都像品尝美食般的性爱,最后竟变成了站着吃垃圾食物一样索然无味。”

我默默无语地把手放在加奈头发上。加奈没有哭,只是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我在听,继续。”

“嗯。那还只是第一层地狱而已。不孕症治疗又进行到下一个阶段。这时用的是一种叫HMG的药。为了决定这种药的使用量,必须把二十四小时的尿液分别搜集起来,再送到医院去检查。外景、小便、剪接、小便、开会、小便……成天到晚跑厕所,以便定时提取小便,想起来都会令人感到厌恶。每天带着满满一筒尿的生活,你大概很难想像吧?”

加奈说完后,竟低低笑了起来。

“医生根据对我的尿液的检查,决定好药量,然后就开始每隔一天一次的肌肉注射。恶心、疼痛外加腹泻。还要努力做爱。不过,这样硬撑也没有任何回报,很快我就过度浮肿,连牛仔裤都穿不上了。虽然没有怀孕,但肚子肿得跟怀了小孩似的。去看医生之后,他说两边卵巢都肿起来了,是腹腔积水所致;医生说是卵巢刺激过度才会这样的。住院两个星期后,他母亲来探病时却跟我说,‘再一起努力一下吧。反正还有人工授精。’我当时就决定告别生儿育女以及婚姻生活。虽然我也很爱他,但是再在这种状态下活下去,我恐怕就要疯了。”

她像是啜泣一样地长长叹息。我紧紧地握住和我叠在一起的她的手。

“那个时候,每次在街上看到婴儿车,就会觉得那是责备我不是个完整女人的道具。一回神,感觉全世界到处都是小Baby。和大学时期的男朋友诉苦时,他竟然说,‘要不要我来教你怎么生小孩啊?’够低级的吧?我一气之下就揍了他一顿。之后我坚决离了婚,拿了一点赡养费,开始在东京当自由摄影记者。每天到处跑新闻,从此再没有固定的家。不过,我感觉还是比那个时候好过多了。我的往事就这些了,很无聊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舔吮着她从眼角流进耳朵的泪滴。泪水中也有加奈的味道。我抱住她,她开始放声哭泣。

我们紧紧相拥了一会儿,接着又做了一次爱。在第二次做爱的时候,早晨的阳光已经穿透紧闭的窗帘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了。这次做爱就和水面摇晃的小船一样轻柔。抚摸、搓揉、安慰。我也是那个晚上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妙的性爱,更想不到自己也可以拥有。

第二次的性爱结束后,我们就紧紧依偎着睡着了。够温情吧?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句话,我还是会一个人感慨万分,冲出房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

感受着心灵相通的初夜。爱情,就如花朵一般悄然萌芽绽放。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我被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从散乱在床边的牛仔裤口袋里拿出手机,全身光溜溜地应道:

“喂?”

“阿诚吗?”

我吓了一跳,居然是京一的声音。加奈也坐了起来。娇小玲珑的乳房下缘形成一道弧形,虽然她并不特别丰满,但却给人一种特别的性感诱惑。

“如果想知道G少年的手段,马上去东池袋公园。”

电话切断了。京一的声音就像是隔着冰块看过去的雄雄烈火,让人难以说清楚,却又有种痛楚。

“发生什么事了吧?”

加奈开始在被单下快速地穿内衣,她发现了我的脸色不对劲。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感觉京一的语气怪怪的。快!”

我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向房间外跑去。我们奔跑在晚上还醉醺醺走过的街头,虽然只是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但我的脚步却是异常轻盈。五月底的早晨,街头还在睡梦中。

加奈边跑边向我伸出手。

虽然时间很紧迫,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开心。

我紧紧地握住加奈的手,在池袋的巷子里疾速奔跑着。

东池袋公园在太阳通的北边,所以这里是G少年的地盘。和光町的直线距离只有三百米,骑摩托车一分钟整。接到京一电话的十分钟后,我们已经抵达公园。在大楼包围下,一座安静的儿童乐园。植被很美,单杠、溜滑梯和沙坑零星散布在密密麻麻的树木间。抬头就可以看到灿烂耀眼的青翠绿叶。

但是,现在人们却对公园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而是全都聚集在公园的其中一角。看热闹的人和数名警察在这里形成了一堵厚厚的人墙。

老远就可以听到警笛的呼啸声。

加奈扛着摄影机跑了过去。

事发现场在一个流动厕所旁边。地面上居然泼了一大片的深蓝色油漆,在周围形成了一片半径达五米的蔚蓝海洋。油漆也飞溅到花丛和长椅上。我们感觉自己到了一个超现实主义戏剧的舞台中心。而在蓝的中心,有一个物体被深红的布包裹着横放在地上。强烈的红蓝对比,在那个地方形成刺眼的炫光。

那是什么?我不用走过去也已经明白了。

曾经的红衣天使,现在的死亡天使!

现在包裹着少年的是一块红布。从缝隙间可以看到他的头部,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说不定就是昨天聚会时的一员呢。

加奈恢复了记者的本性,冷静地用摄影机记录这一切:红色的尸体、蓝色的油漆、鲜绿的公园、众多穿睡衣的围观群众、表情僵硬的警察。当然,特写留给了肿胀的尸体头部。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增援的巡逻警车也呼啸着赶来。公务人员用蓝色塑胶布把现场四周严严实实地围遮起来,费了好长时间,一切才似乎理出个头绪。

“池袋内战首次出现死亡事件!”

电视新闻中不断重复播放加奈拍摄的影像,太阳通内战从那天傍晚开始就发展成全国性的话题了。在此之前,这只不过是一条小小的地方新闻而已。

这之后,小型的冲突反而变少了,因为这个时候再没人敢上街了。不过一旦发生冲突的话,结果往往是毁灭性的。大多是十对三,或者二十对五这种一边倒的虐待性斗殴。被殴打,被刺伤,绑上绳索用车子拖行。之后没有再出现死亡事件,由于都只是受伤,所以双方都不向警方报案。这是一场看似平静的水面,而又经常有鱼跃出水面的恐怖战争。

即便是在空无一人的暗巷里,车子也会在半夜突然起火。各集团聚会或常光顾的店家橱窗会被突然砸碎。警察也拼老命地进行阻止,但是要让这些高度组织化、熟悉池袋地形的疯狂少年们安静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本就毫无头绪、能力有限的少年课警官吉冈因为事态的恶性发展被迫取消了休假计划,他一再懊恼地打电话向我抱怨,并要我每隔一天向礼哥报告一次街头的情况。

我遵命向礼哥报告燃烧的街头的状况。街头的憎恨情绪就有如飞机燃料在蔓延燃烧,而爆炸般裂开来的火势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我看着街头焚烧的“火焰”,无可奈何。而这时内战才刚开始进入最高峰。

根据周刊杂志的报道,那个在东池袋公园死去的少年叫渡边一正,十九岁。他是红天使的预备头目。我看着渡边一正头戴黑色毛线帽、嘴唇上穿着唇环的照片,想起集会时坐在矶贝旁边,有点像泡妞男的家伙,应该就是他,只是一夜之隔,却已命赴黄泉,谁能想得到呢?

池袋警察署成立了“东池袋公园少年杀人事件”专案小组,由局长横山礼一郎警司担任组长。(后来问了才知道,原来礼哥只是个装饰品。实际上的领导者是警视厅搜查一课。难怪礼哥想要写什么论文哩)。警察正在严密侦讯红天使敌对的G少年集团。不过,虽然这次事件闹得轰轰烈烈,却找不到任何目击者,而且遗留在现场的物品也很少。调查好像并不顺利。

事件隔周,我拨手机给崇仔。这次不再是立刻转给他,而是前后转了三次才到崇仔手里。

“崇仔吗?好像想跟你说话不太容易呀。”

“嗯,安全第一嘛。”

“情况真有那么糟吗?”

“我这个星期都没在自己的房间睡觉,轮流睡在G少年成员的房间里,白天就在车子内到处移动。”

我想起G少年的GMC,附有迷你吧台和电视。或许早就换成别的更豪华的车子了吧?

“整天都有人说要把我做掉。警察都说只要能联络得到,最好不要在固定的地方住。”

我问他公园那件事。我不相信崇仔会参与或指示杀人。

“我们也在调查内部成员,但现在还没搞清楚。也有可能是G少年内部的过激派干的,只是他们现在不肯透露口风而已。但我真的是不知道。”

“如果犯人是G少年的话,你会怎么办?”

“很尖锐啊。如果那样的话,应该是交给警察吧?但我不认为内战会因此结束。”

崇仔还是一派酷样。我跟他提了加奈的采访想法,他说这次还是算了。这也是当然的,如果我是崇仔的话也会拒绝。不过,他说会吩咐下头,允许让我和加奈可以对G少年进行特别采访。我跟他道谢,然后说了多余的话。

“崇仔,你可别死啊。”

那家伙冷笑:

“我看起来像是要死的人吗?”

当然看不出来。但是,我想起了京一。暴风夜里那支寓意为死和想死的舞。那双冰冷的眼睛接下来要抚上谁的脸颊,又有谁会知道?

由于小鬼们不断让我们见识到人性“宝贵”的一面,加奈和我忙得不可开交。憎恨和暴力。从商业或赚钱的角度来看,这对加奈而言并不是坏事。出事公园的带子,听说是被电视台以破纪录的高价收购的。

池袋街头火舌燃起的时候,我和加奈也是爱火正旺。我开始赖在加奈租的套房里,每夜只要有空,就会疯狂地与她做爱,而她在做爱方面显然也是一个行家,总能让我领会到从未体验过的特别感觉。

白天拍摄流血现场,夜里则是贪求无厌的性爱。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活跃异常的猴子。如果你想说我不过是刚刚食髓知味的晚熟男,那也随便你。但是,换做是你,恐怕也比我强不到哪去。

重复着两个人才能创造的奇迹,感谢着云端上某个安排男性和女性这种特别生理结构的人,不知不觉间六月的第一周就过去了。东京进入了漫长的梅雨季节。

当然,我和加奈对于雨季一点都不在乎。即便没有下雨,我们身上也是湿漉漉的。

六月的天空,说变就变。原本紧挨着池袋商业大楼顶端的低云,转眼间就变成了瓢泼的大雨。但是,这持续的降雨所带来的冰爽天气,对于街头燃烧的热度来说却毫无意义,憎恨和暴力行动依然有增无减。

加奈的作品存货不断增加。这种充满血腥的录影带特别好卖。从那个时候起,现场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版本的奇怪传闻。

红天使的少年说道:

“G少年背后有羽泽组撑腰,他们干的事很龌龊。我们也需要同盟才能跟他们抗衡。”

G少年也说:

“红天使跟京极会勾搭在一起。他们是黑道流氓的跑腿。我们既然要保护这个地方,就不能不对他们实施行动。再说,那些家伙的目标只是钱而已。”

我和加奈因此去访问交战双方的高层。可是不论问哪边,答案都是一样的:

“我们没有跟黑道勾结,但是跟我们作对的那些家伙却是那么干的。”

鹦鹉学舌的小鬼。是假话还是确有其事?

关东赞和会羽泽组是池袋老字号的暴力组织。上次组长千金的失踪事件,我曾花了很大力气,多少还有些交情,再说还有中学同学在里面呢。

我回到加奈的房间后,拨手机给猴子。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多。

“我是阿诚。”

“啊,好久没见了。”

猴子声音的背后是播报员报道职业棒球比赛结果的声音。

“喂,猴子。你有听过羽泽组和G少年合作的事吗?”

“你听谁说的?”

“你们组织里的人。”

“没有啊,如果有合作的话,我应该知道的啊。不过如果他们哭着来找我们,还是有可能的。毕竟棒球的职业选手也会帮高中棒球队打一打友谊赛呢。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地位较低,所以才没被告知。不过呢,这次的内战害得池袋每家店的营业额都减少了。我们的抽成也大受影响呢。我想没有人会乐于见到这种小鬼战争的。”

你自己不也是小鬼一枚。当然我没讲出口。

“那你听说过京极会吗?”

“唔,听说他们正积极在南池袋扩张势力呢。那些家伙后台很硬,连我们也不好随便惹他们的。”

猴子接着向我说出了京极会后台的名字,居然是一家总部设在关西的著名暴力组织,属于黑道业界的松下集团。

“抱歉!你可不可以帮我查查看组织上头是否有和G少年合作的迹象?”

“阿诚,你这次会不会也要插一脚呀?”

“嘿,这次可是插了一大脚。我想让池袋恢复以前的样子。”

猴子大笑。

“为了和平的城市猎人吗?好吧,反正公主的事也欠你一份情。我尽力试试看。对了,你说为了城市和平,你看过那部片子吗?”

“哪部?”

“那部片叫Peace Maker,意思翻译过来是不是‘创造和平的人’啊?”

“对呀。”我只能回答他关于翻译正确与否这一点。

猴子是初中毕业,而我是千辛万苦才混到高工毕业。虽然我们的知识几乎都是在街头学校学来的,但毕竟我还是比猴子多那么点墨水。

“阿诚,你干脆就去当创造和平的人嘛。我可以帮忙。什么小鬼内战,我也已经看不下去啦。”

我道了谢,挂上手机。正在这时,加奈擦拭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我的心灵被欲火侵蚀,立即飞身扑向她。

真是个没出息的Peace Maker。

那天凌晨时,我又拨手机给礼哥。我很了解他的日常作息,虽然贵为池袋警署署长,但却整天有赴不完的应酬,一般来说很少能在十二点前回家。

“阿诚吗?”

“是啊。礼哥啊,你没女人吗?怎么不管几点打过来你都马上叫出我的名字。”

“神经病,这是你的专线嘛,不是你又是谁。”

就如例行公事一样,我先报告了今天一整天的情况,接着讲了京极会跟羽泽组的事。虽然此时还没有拿到任何证据,一切还只是传闻,但要他特别留意京极会。礼哥说会请负责暴力组织的刑侦部门专门就此提出报告书。切断手机前,新任局长居然跟我调侃起来:

“阿诚啊,你也不小了,在女人方面有没有进展啊?”

我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因为工作的疲劳和满足而坠入梦乡的加奈——结实的睡美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春风得意啰。像你这种国宝级天才,是不会懂得恋爱的甜蜜的!”

“阿诚,下次要不要一起玩玩‘乞丐王子’里的那种游戏啊?”

我朝他笑骂了一句。要我当王子,那铁定是选角错误。

一觉醒来,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我对加奈说要回家露个脸,就离开了她的公寓,悠悠哉哉地走到太阳城。

脖子上戴着R天使京一给的项圈,摇晃的银翼让我在太阳城路南侧也能一路平安。因为北侧G少年原本就认得我的脸,不用任何信物也可以通行无阻,我现在可谓是池袋街头最牛的自由行动者了。不过,想想这还真是够奇怪的,因为在一年以前,每个人都是可以在池袋自由行走的,而此刻,这居然成了一种奢侈的权利。

我进入太阳城地下一层的罗多伦咖啡馆。在靠窗的位子坐下,取出手机,按下天使长矶贝的电话号码。

“我是阿诚!”

“喔,原来是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点事想问你一下,有空出来见个面吗?”

“那什么时候呢?”

“现在。我在太阳城罗多伦咖啡馆。”

“知道了。”矶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应该就在隔壁的天使公园里。我一边喝着冰拿铁,一边等他。五分钟后,他来了。Levi's501的二手裤配红白条纹T恤。偶像明星穿的话可能会很帅气,可惜矶贝穿起来实在是有点不好看,乍一看,还以为是刚参加过摔跤比赛的选手呢!

这个显得有些狼狈的家伙向我走来,并在十米外就向我点点头。接着走进店里,在我旁边坐下。

“今天‘摄影机’没有一起来吗?”

“没来,有些话当着镜头也不方便说,对吧?”

矶贝看着我,一种伪装出来的坦然。

“你在红天使中是负责哪些工作呢?”

“京一的参谋,同时还是财务总管。”

“那么,实际上操纵红天使的人是你啰?”

“不是。我只是负责组织的运行,真正让天使发扬光大、受人爱戴的人是京一,我没有号召力。”

用力吸了一口气。我盯着矶贝的眼睛,问道:

“你知道京极会吗?”

他的眼神没有变化,但我发现在他那瞳孔深处,似有某种东西在暗自蠢动。那家伙立刻回答道:

“听过一些传闻。不过,我不太清楚。你在这里散布那种不名誉的传言,对于天使来说是很不友好的。希望你以后不要在我和京一面前提到这三个字。”

说完,矶贝把脸贴近我。用一种威逼的姿势恶狠狠地对我说道:

“懂了吗?”

矶贝从歪斜笑容的嘴角丢出这句话,眼睛依然盯着我。我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矶贝站起身,直直走出了店外。

一个令人战栗的背影。

晚上八点多,我和加奈走在太阳通时,Blowing In the Wind的铃声响起。这次好像是独家,加奈接着电话,眼睛散出的光芒显得非常夺目。那一阵子,只要一发生事件,敌对双方的朋友就会打电话来,每天都吵得要死。不过加奈并不每次都出去,而是大约四五件“报案”才会扛着摄影机出机一次。

“这次又是什么呢?”

“刀子,肚子!救护车好像也已经开往池袋医院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加奈的背影已经离太阳通很远了。加奈读高中时是篮球选手,听说曾经被职业球队挖过角,跳远还得过福岛县冠军。速度真是快得惊人。

我们奔向停在巷子路边的小卡车。自从梅雨季节开始,代步工具就从加奈的摩托车换成了我的DATSON。我从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时,加奈的手已放在前座车门把手上等待了。简直就像是一条流水线上的两名工人,这样默契,加奈居然还不满意,朝我嚷道:

“太慢了,从你的打工薪水里扣奖金。”

开什么玩笑。明明自己连一毛钱都还没付给我过。

池袋医院是一栋位于川越街道旁边的白色瓷砖建筑。如果不是人行道上立了一个又小又红的急救医院标牌,一定会被人误认为是哪家保险公司的分店。医院的后面就是发生上次事件的东池袋公园,我把车子停在公园小径。还没等车子停稳,加奈已经扛起摄影机冲了出去。

听到救护车的笛声愈来愈近,我们知道多少还是赶上了事件的一个尾巴。

医院旁边的夜间入口。加奈站在只亮着一个红灯的铝门旁开始摄影。救护车后的双扇门用力打开,担架床从救护车上卸下。两名急救人员咔啦咔啦地推着担架床。点滴在担架上方摇晃。不知道是不是出血过多,那少年的脸苍白透明。从脖子到脚踝都盖着白布,露在外头的全新网球鞋还是干净的,白得令人心痛。他应该还只是个中学生。

担架床后头紧紧跟着一个小女生。细长而清秀的凤眼虽然红通通的,但却没有流泪。身高连一米四都不到。可能只有小学五六年级吧?白色T恤,红色尼龙背心,还有三条红线的运动裤。

女孩消失后,医院夜诊部的铝门也缓缓地关上了。

“走吧。”

加奈从摄影机的观景窗前站直了身子,作出了迈步的准备。

“去哪?”

“我还想再深入采访一下刚才的女孩。”

话刚说完,加奈竟没有跑进医院里去追小女孩,而是飞快地奔回小卡车。

回来时,专业摄影机已经换成了小型手持V8,肩上背着装了电池和空白录影带的背包。

“走!”

没有开灯的医院像是一个有些恐怖的洞穴,安静与黑暗使这里看上去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实在很难想像外面就是繁华的川越街道。加奈直直朝询问处走去,向那位趴在电脑前玩游戏的护士问道:

“我们是那个受伤少年的亲属,请问我们该往哪走?”

“上二楼吧,他们在最后面的手术室,你们在走廊旁的休息室等着就行了。”

我们跑上二楼。灰色长廊的尽头有一扇磨砂玻璃的双重自动门。手术室是禁止非医护人员进入的。退到刚才的长廊,饮料自动贩卖机像是海洋中的灯塔般醒目,我们走进没有门的房间。三排黑色沙发面向夜空摆着。跟在担架后的女孩孤零零地坐在第一排沙发上。

加奈在少女那一排沙发那找了个位置坐下。

“一定会没事的。打起精神来。”

少女抬头望向加奈,眼神里没有任何表情。

“你爸爸妈妈呢?”

她摇摇头,轻轻地说道:

“我爸爸早就没了。妈妈又接不了电话。”

说完,她从背心口袋里拿出手机,反复地看了几遍。她又瞅了一眼我脖子上的天使项圈。加奈说道:

“我们在拍这件事的纪录片。你愿意让我拍一下吗?”

女孩子歪头想了一下。

“你们要陪我到手术结束,不然的话我就不让你们拍。”

手术总共进行了五小时,我们也就在休息室里聊了五个小时。

也许是等待的过程太过于无聊和紧张,我们都觉得特别口渴。我一趟一趟地跑自动售卖机,罐装咖啡、柳橙汁、绿茶,再来一罐咖啡。

小女孩名叫峰岸薰,只有十二岁,小学六年级。手术中的是她十四岁的哥哥——茂。茂是红天使的成员。他们的父亲不知跑哪去了,母亲从事夜间工作。今天傍晚,茂和薰出门买母亲的生日礼物,结果被几个G少年围起来。薰说茂是为了在她面前挣面子才逞强不认输的。结果跟对方四个人先是口角,然后演变成了动粗,最后以亮刀子收场。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我正想是不是要等到天亮时,手术室的自动门打开了,担架床推了出来。少年茂的脸色一片苍白,已经没有了意识。医生推着他停也没停就走过去了。薰没动,但她的眼神一直追着担架床。扑簌簌的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医生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径直朝薰走去,用余光瞥了一眼拍摄中的加奈,柔声对薰说道:

“没关系吗?”

他是指采访。薰点了点头。

“你哥哥虽然大量出血,状况很危险,不过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想应该没有问题了。不过,因为伤了肠子,所以我们必须拿掉一部分。现在你哥哥的肚子旁要开个洞,装一个袋子。虽然会很痛,不过现在命是能保住了。而且这个袋子,恐怕以后伤好了还得装着。你明白了吗?”

薰依然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像自己被刺一样面无血色。哥哥茂十四岁,未来一生都得过着肚子上吊着粪袋的生活。

“等妈妈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再向她详细说明。今天等了这么久,真是一个勇敢的孩子。现在你再待在这里也不能做什么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医生说完,瞪着我们吼道:

“你们这两个家伙,人家拍也让你们拍了,记得把这个孩子送回家呀。这点小事总应该做吧?”

虽然他说得有点凶,但我还是默默地点点头。因为在我眼里,只有拼命忍住泪水的薰。

我们的城市为什么会变得这般堕落呢?

真是太可耻了。无法抑制的愤怒从我的身体深处升上来,全身血液沸腾。我站在微暗的走廊里,无声地饮泣。薰走上前来,拉我的袖子,边哭边说:

“没事的,诚哥。你放心,我和哥哥都不会有事,所以你也不要哭了。”

我决定豁出去了,为了这个城市的和平,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我抱住薰的肩膀,像是小鸟一样瘦弱的肩胛骨在我的手中微微发抖。我看向加奈,V8的蔡司镜头,露水一样映照出愚蠢的人类。

我绝对要变成Peace Maker。我绝对……坚石般的思绪不停反覆,在深处凝结成冰冷的硬块。

把薰送到平和台,让加奈在出租套房前下车。我跟她说待会儿见,就开着车子往家里走。开进我家的停车场,正准备锁上车门回家时,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嗨!站住,你是真岛诚吧?”

回头看去,五个男人站成半圆形,围住站在小卡车旁的我。四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跟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家伙。很奇怪,无论哪个小鬼集团都不会有这么老的成员吧?

不等我说一句话,右边的小鬼已经猛然向我袭来。或许在医院时的余愤还在我的心里沸腾,我做了普通打架时绝不会做的事情。我挡下进攻小鬼的拳头,把他的手臂夹在胳肢窝,奋力掐住后连同身体一起向外扭转。骨头断裂的沉闷声响在这夜色中格外可怖。我拖着那个倒霉的小鬼拼尽全力向他们抡了过去。小鬼越用力,受的伤就越重,摔倒地上后痛苦地呻吟着。之后,是一场混战。

混乱之际,一记漂亮的重拳从下巴旁切入。等我回过神来,脸颊已经碰在梅雨季节的柏油路面上了,感觉冷冰冰的。我看着许多飞来的腿,觉得自己好像足球一样。我拼命地用手臂护着后脑,而身子则像婴儿那样蜷曲着。被踢到第十下时我还有记忆,之后就渐渐失去意识了。对方应该是很专业的,攻击全集中在大腿、肩膀、背部等大片肌肉区。没有杀害的意思,就是想发出一种警告吧。非常明确的信息。

其中一个人还很固执地猛踢我的屁股,精准地瞄准尾椎骨。那种疼痛冲击顺着脊椎向上窜,直升到头盖骨,我感觉自己看到了绽放在眼底的焰火,而且每次绽放的都是不同的颜色。在模糊的意识中,我感觉有一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好啦。小子,告诉你整天跟着的那个女的,她要再敢查东查西,我们就要了她的命。”

那个女的?我虽想再问问他,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啊”“唔”了几声,还流了一堆口水。最后,我被迫选择了最轻松的方式。

我在半夜三更的停车场晕厥了。

睁开眼睛。费了好半天工夫,才爬起来。已经好久没被人修理得这么惨了。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奇迹般地竟然没有坏。按下加奈的快速拨号键,加奈立刻接起来。

“家里忽然有点事,今天要在那里睡了。”

说完,我就把电话挂掉了。我的声音是不是有些怪怪的呢?我也不知道。

接着,我用一种笨拙得像婴儿一样的动作扶着墙爬行。三分钟的距离,那天晚上我足足花了二十分钟。

我艰难地爬上楼梯,轻轻打开门,钻进自己的房间。幸好老妈没有出来,谢天谢地!我吃力地把牛仔裤脱下来,检查伤势。遍体淤青,脸上居然一点伤都没有。果然是高手,手法相当老练。

不过,依然只是一群白痴而已。自以为是使用暴力的专家。天真地以为只要让对方尝到痛入骨髓的疼痛就会知难而退。

我的全身淤青不过是小伤一件,但是反而因此让我找到了一条线索。

早上的时候,因为口渴醒了过来。我回想着昨晚那句话,那个女的?理不清头绪。外面传来下雨的声音。我感觉自己发烧了。想要翻个身,身体实在痛得要死,就那么硬邦邦地又睡着了。那个女的,那个女的……

上午时分更是惨到了极点,发烧和疼痛都变得更严重。关节像坏了的旧轮胎一样僵硬,完全不听使唤。浑身淤青。我挣扎着爬到厕所,心想这回该不会拉出一泡血尿吧。结果低头一看,还好,没事。老妈用“你是白痴啊”的眼神看我,更可怖的是,她还特意准备了三人份的白煮蛋、香肠、土司跟沙拉,我只好生吞硬吃下去。随手摇出一些维他命跟镇痛剂,就着老妈准备的柳橙汁一起喝了下去。

回到房间后,我硬撑着打电话给加奈:

“我应该是感冒了,让我休息两天吧。”

“好,那就要注意休息,千万别勉强自己哦。”

之后,我马上无力地倒在了床上。这一觉,我一直睡到傍晚。

休息,也是战斗的一环。

意识逐渐恢复,身体慢慢变得轻松。我摸出巴尔托克的《弦乐四重奏》,从头开始放。一边听一边思考整个事件的脉络。如果整个事件和黑社会有关的话,那线索就清晰了,一定是为了钱和地盘!可是,怎样才能让处于敌对状态的疯狂小鬼也能跟我一样看懂这些呢?这些热血沸腾的家伙正沉迷在憎恨和暴力里头。

细细一琢磨,我发现这个事件里面,抗争行为是愚蠢的,抗争理由是诡异的,但要如何才能像雷击一样点醒他们呢?有没有一次就能把内战摆平的手法?如果内战长期化,像死去的渡边或重伤薰的哥哥茂那样的牺牲者一定会再增加。

该怎么做才好呢,Peace Maker?

正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有人敲我的房门。

“能进去吗?”

居然是明日香的声音!我顿时慌了手脚。这半个月来每天都和加奈在一起,完全把明日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看我一直都没回应,明日香便自作主张地打开门进来了。白色的超短迷你裙,藏青色底白色水珠的紧身T恤。对于看惯加奈飞机场般平坦胸部的我来说,明日香的胸部只能用“凶爆骇人”四个字来形容。

“我在楼下听你妈说了。诚诚怎么会被人打得这么惨呢?”

坐在枕边的明日香,没两三下就泪眼汪汪了。我用遥控器把正听着的音乐关掉,明日香曾说过听这种音乐就跟看恐怖电影一样令人不安。接着,明日香勤快地照顾我。她拿出新的T恤和内裤,还用微波炉温过的湿巾帮我擦拭全身。不管是便利商店的烤布丁和饭团,还是百香果汁和袋装茶,只要在食物送到时张嘴就好了,完全不用动一个指头。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明日香的雏鸟。

但是,我在脑袋里努力地计划最佳时机。

提出分手的最佳时机。

只是在爱情这种事情上,我总是有些迟钝。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准备开口说我有喜欢的人的时候,明日香抢先一步说道:

“喂,诚诚,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人家,好像怀孕了。”

晴天霹雳!远比昨晚所经受的群殴的打击强烈数十倍!

“真的吗?”

“嗯,我已经去过妇产科了。”

“是吗……”

我无言以对,记得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好像有一次她说今天绝对没问题,就直接做了。我不能不负责任地说自己忘了这码子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反正学校也不好玩,我想休学,毕竟这是和诚诚的孩子嘛。你会娶人家吗?”

说完,明日香就抬眼试探着我。我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只能强颜欢笑道:

“我知道了。现在我想静一会,你能到隔壁待一下吗?”

当然不可能静得下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加奈那动人的笑脸和结实的胴体,还有跳舞的京一、池袋的红蓝少年和白热化的太阳通内战。

可能是太虚弱,想着想着,我就又睡着了。到了深夜醒来,明日香已经不在了,她在我的枕头旁边用咖啡巧克力压了一封信:

诚诚,你都快要当爸爸了,所以,为了我,也为了咱们将来的孩子,千万不可以再乱来了!不要再去理内战了,还有,也不要再管那个女人的工作了,好吗?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明日香。

小孩怎么能生小孩呢?我的头剧痛起来。但我也很明白一点,无论如何,太阳通的内战我不能不管。我在黑暗中拿起手机,按了千秋的号码。桥本千秋是池袋二区色情按摩店“绿洲”的红牌,色情行业的内幕她肯定一清二楚。

“我是阿诚。现在方便说话吗?”

“方便呀。我已经收工了。”

“最近,你们那个圈子里有人听过京极会这个名字吗?”

“嗯。最近好像是有一大批人到我们店里推销商品,什么亚麻床单、手巾、毛巾之类。这些人都说他们是京极会的。好像真的挺便宜。”

“是吗?”

“这帮人还说池袋马上就会被京极会接手,要我们趁现在赶快投靠他们。我们店长还常常因此发牢骚,说他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背叛羽泽组呢。”

“喔,但也有店家因此投靠他们的吧?”

“对呀,好像太阳60通以南的那些店几乎全都是这样,据说是因为京极会和红天使关系良好。”

原来如此。接着我们聊了一些以前的事,包括被强制遣返阿拉伯的卡西夫。听千秋说那家伙经常寄信来,并且已在计划从台湾坐船偷渡过来。

“日本真的就那么好吗?”我这么问道,千秋闻言哈哈大笑,快活地答道:

“当然好了,因为日本不但钱好赚,而且有像我这种美女嘛。”

我用握着手机的手指敲击机壳给她拍手。她听了更是乐得不行。

“对了,诚诚,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还跟那个明日香交往啊?虽然一直没跟你讲,不过你们开始交往的时候,我就听到不好的传言呢,那个女生虽然看起来很老实,但是好像到处跟人吹嘘,说一定要把诚诚搞到手。你知道她为什么总会跟你碰面吗?那是因为她每个周末晚上一家接一家地喝过去,目的就是为了碰到你。我说诚诚,你别再跟那种女生在一起了!她跟诚诚一点都不配。”

我说我会考虑考虑,之后就挂了手机。心情沉重的我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快速地按下猴子的快速拨号键。虽然我终于逐渐看出内战的背后了,可是我的心情却依然沉重。

阿诚爸爸——这简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经过三天的休整,我的身体已基本康复,毕竟是十几岁的年轻身体啊!中午过后起床,先做做简单的伸展操,松弛一下僵硬的肌肉跟关节。正当我准备往外走的时候,明日香来了,好像还带着自己做的便当。章鱼香肠、心型煎蛋、兔子苹果、草莓薄片三明治。

明日香在床上摊开方格花布,准备和我一起吃便当。这时,玄关敲门声传来。

“阿诚,身体好点了吗?我买了午餐,一起吃吧?”

是加奈的声音。血液刷的一声从脸上抽离,我真希望此刻自己是透明人,或者干脆从此消失掉也无所谓。

“打扰了,我可以进来吗?”

脚步声从走廊那边一步一步传来,简直就是死刑执行人的脚步声。门一打开,加奈就提着快餐店的食品盒走了进来。还是那件灰色运动衫配牛仔裤。她看到了我们,脸色随之一变,喃喃道:

“原来是这样,好像真的打扰啦?”

说着,她的脸上浮出一丝惨笑,接着就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尽管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我还是不假思索地出口叫住她。她停住脚步。一旁的明日香突然插口:

“如果不是你,阿诚怎么会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呢?他前天晚上在停车场被坏人暗算了,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我敢肯定,一定跟你拍的太阳通内战脱不了关系。”

加奈十分震惊,慌忙转身看着我:

“伤得厉害吗?”

我摇了摇头。

“没大事,活蹦乱跳的。明天照常可以开工了……”

“你还要管太阳通内战吗,诚诚?你不要命了吗?”

加奈没理明日香,向我点头致意。

“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你注意养伤。”

“你不要走,我告诉你,我怀了阿诚的孩子。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请你不要再勾引阿诚了,欧巴桑!”

明日香的话刺向加奈的背部,洋洋得意。

加奈原本提着便利袋的右肩抽动了一下。而后便一言不发地走了。轻轻的关门声从玄关传来。

我感到心都是痛的,加奈呢,想必更痛吧?

第二天上午,连绵不断的梅雨暂时停了,我准时到达加奈的出租套房。加奈正在保养摄影器材,对我的到来不加理会,连头也没有回。一股僵硬而忧伤的气氛在我们的周围游荡。

后来,加奈闷着头边干活边说道:

“怀孕吗?为什么每次和男人感觉不错的时候,这个词总会冒出来呢?可笑啊。”

长长的叹息。

“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的,这不是你的错。昨天那个女孩说得对,我比你大了快十岁,本来就是欧巴桑嘛。我早有心理准备了。只是这次真的是短了点。”

“别瞎说,你一点都不老。”

我冲口而出。但后面的话我却不会说了,我是深爱着加奈的,根本就不在乎年龄。我好想把我的感受直接告诉她,然后紧紧抱住她。但是,现在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真的能拥抱她吗?我的背后,站着明日香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我已经没有资格说爱了。

一整天都不对劲。不管是采访哪一方的小鬼,还是到事故现场去拍摄,我们都以一种例行公事的方式共存着——因为从昨天开始,我俩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只不过是想要把汽车音响转大时碰到对方的指尖,两人的身体也会变得很僵硬。曾经天经地义地亲吻的手指,现在却是遥不可及。一切的美好,现在它都不再属于我了吗?

晚上工作完毕,我跟以往一样把摄影器材扛回出租套房。加奈说:

“阿诚,很遗憾,从今天开始,请你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吧。我有点累了,想冲个凉就睡,就不送你了。你趁我洗澡时自己离开吧。”

加奈说毕,就自顾自地拿着毛巾躲进了浴室里。

好吧,以后或许再没什么机会回到这个出租屋了。没办法,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好久没当小偷了。

书架上摆着Beta录影带。我找到第一晚在公园拍摄R天使首领的带子,里头收录了许多红天使成员的影像。我先把它们塞到牛仔裤肚子里,再用风衣罩住,最后把空盒放回书架上。

“晚安,加奈。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我对着浴室的门小声说完后,轻手轻脚地从房门走了出来。为什么只有在没人听见的时候才能变得这么坦诚呢?

离开加奈的房间后,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着小卡车到了江古田无线电的公寓。无线电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设备应有尽有,即便那些录影带店没办法拷的Beta带,在无线电家里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我请无线电将我带来的录像带拷两卷备份。在等待的空档,我跟他大概讲了一下内战的情况。我需要与人携手合作才行。于是拜托无线电召集上次暗算药头的无聊少年郎们。

“真是技痒难耐啊。”

无线电的眼睛被那个蘑菇发型给遮住了,所以我也没办法看到他的眼神。但是,他窃喜的语气和微微上扬的嘴角,让我想起见到猎物的大灰狼。不过这一次的小红帽可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我带着原版和复制的三盘带子离开了无线电的家。十一点五十五分,我拿出手机,按下礼哥的快速拨号键。电话那端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诚是吗?有什么事?”

“有一个带子想请你调查一下。你现在有空吗?”

“有。”

“那你到楼下等我,我十五分就到。”

挂断手机,我立即启动小卡车,朝礼哥所在的楼群奔去。

之前一直处于挨打局面,现在总算轮到我主动攻击了。我要向那些一边在太阳通煽风点火,一边躲在背后偷看笑话的家伙发动致命的冲击,我一定要把他们的头割下来。我嘴角的笑容在后视镜里浮现。哼!等着吧,我有上百种不用流一滴血就可以把人抹杀掉的方法,谁让你们制造了池袋街头的不安和骚动呢?

小卡车在夜晚的街头飞窜,我的内心亦与这夜色中的霓虹一样,非常美丽。想着即将到来的景象,我不禁用鼻子哼起歌来。Angel。

强迫自己忘记没有加奈的夜晚所带给我的痛苦。

抵达礼哥在目白的家,刚好用了十五分钟。那是几栋在绿荫环绕下的中高层大楼,有名的高档住宅区。夜深人静,不见人影。真搞不清楚为什么有钱人都爱这种静悄悄没人气的地方。大楼前的停车位铺了砖块。凸出的圆屋顶,大门入口两侧立着两个抱着水瓶的白色裸体女人雕像,礼哥就站在被奢华的欧式罗马柱环绕的电子锁大门边等着我。

我刚把车开到门口,他就走了出来。想不到有钱有地位的人,在家的时候也穿汗衫呀。我一面为这种无聊的发现而感动,一面摇下车窗户。

“上去我家里坐坐吗?”长腿礼哥弯身问我。

“还是算了,免得我又忍不住想偷你的东西。”一想到从加奈那偷东西,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径直把一套拷贝的带子递给他。

“礼哥,我是想请你调查这卷带子里有没有京极会的人,就算是低阶小弟或只有一点点关系都行。如果查不出来的话,那就麻烦你顺便去问问大阪负责暴力组织的刑警。”

“原来如此,京极会吗?内战白热化之后,终于轮到这些高手出马了吗?好的,我会进行调查的。不过阿诚,你毕竟是外行人,千万别做危险的事。这是警察的工作。”

我装作很听话的样子,在心里暗笑。我的确是外行人,可是你们这些内行人又解决了什么问题呢?再说,太阳通内战也不是什么警察的工作,那是我们街头自己人的事。

我看起来确实成了池袋警署署长的线人,但他并不能控制我,真正能控制我的,只有池袋街头的声音。

那个声音,现在叫做和平与宁静。

第二天,我把录影带放在腹前藏好,一路小跑着来到加奈的出租公寓。我敲敲门就推门走了进去,加奈一脸怒容,抱胸而立。

“阿诚!是不是你私自拿走了采访的带子?”

我点了点头。从肚子下拿出录影带,轻轻地放在桌边。

“你该不会是卖给别人了吧?”

“我早就说过我不仅仅是为了帮忙才跟着你到处去采访的,我有我的目的。”

“目的?你一开始说不用钱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只是当时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就没在意。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结束内战。”

“是这样吗?”

加奈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想从今往后,我们就各自行动吧。你是记者,所以请你继续作为一名观察者对这个城市进行报道和拍摄。而我是一个街头混混,所以我要深入到池袋内战的中心,我将成为内战的一员,然后想办法阻止这场战争继续下去。所有的这一切,我都已经受够了。”

我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都有些不可自控。加奈静静地

看着我,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黯然说道:

“我明白了,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加奈,我最后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为什么会想到来池袋采访这起事件?你来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将要爆发‘内战’啊,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第二次长长的叹气,看来加奈有些灰心。

“再瞒你也没什么意思了。在来池袋以前,我在大阪采访黑社会组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重要黑帮京极会的头目特别赏识我,觉得我很有胆识,后来聊得多了,他才特意给我提供新闻素材的。前不久他要我到池袋看看,说一定会找得到独家消息。”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都是别有用心的人。但对于加奈的隐瞒,我并不生气。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人的世界里就会有这种事吧?我朝加奈伸出手:

“是该分手了。我真的非常快乐。加奈,我真的很感激你,因为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连做爱也教了我不少。当然“你是我的初恋”这种话我可说不出口。我只是苦苦地向她伸出手。加奈一握住我的手,就扑进了我的臂弯里。她流着泪,用她的脸颊贴着我的脸颊,在我耳边说道:

“我不会说再见的。一定要记住我。还有,千万不要乱来。我也不准你死掉。”

我狠狠地抱住她,看着她的眼睛,内心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疼痛。在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加奈是知道我喜欢她的,而我也深知加奈喜欢我。面对爱的困惑,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在我们紧紧拥抱的那一瞬间,远离的心又合而为一。

沿着她出租套房斑驳的白色走廊离开,我的眼角噙满了泪水。究竟是悲伤,还是幸福?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数日后,在下雨的午休时间,我接到礼哥的电话。

“发现一个可疑人物了。那卷带子里自我介绍是天使长矶贝的人,本名叫内海繁幸,是京极会的成员。少年管教所有他的档案照。”

太好了,目标基本锁定。

“阿诚,你应该是没问题啦,不过别带着武器到处乱晃喔。我们已经决定要加强临检和盘查了。所以我跟你打个招呼,千万不要因此而被抓进来,不然还要我费事去捞你。”

我要他安一百个心,然后挂了手机。我的武器藏在脑袋里,谁也看不到,谁也偷不走,但却比小鬼们到处挥舞的玩具来得危险百倍。

六月的第三周。果然跟礼哥说的一样,警察从阴雨绵绵的星期一开始,强化了取缔工作。头两天,红天使跟G少年都有一大群人被带到池袋警署,不过第三天就没有人被抓了。更怪异的是,每两三条街就有一个小鬼的家变成了兵器室。大量的刀子、催泪瓦斯、电击枪、警用棍棒,全都塞在电动玩具的空箱子里,堆得跟座小山一样。甚至附近还风传有人拥有狙击枪、黑星、手雷之类的可怖武器。

内战末期的征兆。太阳通简直成了一个一触即发的火药桶,暴乱式流血冲突似已不可避免。

是该轮到不可救药的少年仔们出场了。

那一周的周六,“不可救药的少年仔+1”在无线电的江古田公寓里集合。成员包括小俊、贤治,还有超级救援和范(和范韧性高得令人叹服,应该很适合参与这次事件)。

我先把从今年春天开始的太阳通内战跟大家作了说明,并阐述了作为“Peace Maker”所面临的工作,明确声明参与这次事件没什么赚头,我计划把加奈给的打工费和大家平分,但请大家不要期待太高。大家默默地猛点头。真是一帮不顾一切的少年!我用无线电的打印机把矶贝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在堆满电子仪器的钢架上。

“我们的目标就是他。希望很快掌握他跟京极会之间的关系,并将过程记录下来,让人可以一目了然。我们现在已经掌握,这家伙是京极会的基层组员,他这次在太阳通内战中大出风头,其实有着他的罪恶目的。让我们一起来揭穿他的假面具吧。”

和范举手问道:

“如果事情并不跟我们想像的那样呢?”

“不是?那就做成真有那么回事一样。我们又不是法院,用不着讲那么多规矩。我们是要丢下一颗炸弹,用爆炸威力把小鬼的战争火焰一股脑儿吹灭。所谓的道理、正义、公平,只能到事态平息下来以后才能谈。”

没有人再提问题,但掌声非常热烈。我们接着举行作战会议。

一切准备完毕。这次换成我们来导演这场戏,目的是揭发导致街头不安宁背后的内幕,让两个形同水火的对立集团再次合而为一。混合红与蓝,为池袋的人们重新过上充满五彩缤纷色彩的生活,那将是一种让人振奋的和平海洋。

所以,我们确定了团队名称叫“Purple Crew”(紫组)。一种很少在各项活动中出现的颜色,因为它不够醒目,个性不鲜明,但我们却很喜欢这种颜色,而且还蛮好听的。

梅雨正盛的周六深夜,我们打开窗子,注视着大雨滂沱的夜空。那一刻,竟充满迷茫而悲壮的色彩。我还做了一个迷幻的梦,梦见太阳通被紫雨染成了紫色。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展开了彻底监视矶贝的行动。他的房间在南池袋的东京音乐大学旁,五层楼建筑的三〇三号房。无线电和上次一样迅速地装好窃听器。和范认真地勘踏了附近的各个地方,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最佳的监视点——距矶贝住宅五十米远的综合大楼。和范带着纸箱和望远镜到屋顶开始工作,小俊和贤治也是负责监视的轮班成员。而我和无线电则在他的三菱得利卡厢型车里伺机而动。为了不引起怀疑,我们还得开着三菱得利卡不停地更换地点,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

在我们几个人之中,矶贝只见过我。所以,我在矶贝值勤的时候,就去天使公园现个身,远远地观察,不着痕迹地从R天使成员那里套出他的情报。

在京一成为舞者领袖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后的一个月,矶贝出现在池袋。奇怪的是,矶贝从一开始就相当得势,因为脑筋转得快、会照顾人,没过多久,就成了京一的得力干将。甚至可以这样说,红天使的扩张路线,都是由矶贝主导进行的。

前不久遇袭死去的R少年渡边,则是矶贝手下的大总管。据R少年内的人说,渡边在死前的两个月,生活突然变得奢侈起来。不但开始单身一人搬去高档住宅住,而且还买了BMW轿车代步。众说纷纭,无法得知真相,但是这一系列的情报已经在我脑海中形成了一条特别的链条。我知道,这些情况都将成为攻击矶贝的好素材。

在整天下雨的天气下,六月的第三个星期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根据无线电的观点,只要彻底地跟踪某人一星期,大概就可以掌握那个人的生活模式。矶贝对有人跟踪毫无察觉。每隔一天,他就会去天使公园值勤一次。如果他当班,中午时分就会有三个天使来接他。车子是漆成红色的丰田。

不当班的时候,矶贝不是带着贴身保镖在池袋购物血拼,就是连看好几场电影。这家伙似乎很喜欢美国动作片。除此之外,矶贝还是疯狂的爱玩一族,任何游戏都能被他玩得有滋有味,但惟一奇怪的是,在他的生活中,完全找不到任何女人的踪影。照理说他应该不会没有女人缘才对呀?

矶贝每周六晚上会出席以京一为首的红天使头目大会。虽然没有京一那种偶像魅力,但矶贝口才也挺好的。有一次,我混在情绪高涨的R少年里听他发言。

“把G少年干掉!为了自由、独立和复仇。”

矶贝尽全力煽动着小鬼。众人拍手高喊。

我在集会前排发现了加奈。她正扛着重重的摄影机和洪水般的闪光灯。我装作没看见一般故意不去看她。加奈的背脊僵硬,是她故意不转过头来吗——还是我自以为是的胡乱猜想?

首先打破第一个僵局的是和范。贤治和小俊都因为打工和学校的课业抽不出身,和范连续一个人监视了三天。天色微暗的星期四傍晚四点,在蒙蒙细雨中,我身上带的手提式无线对讲机响了起来,我和无线电分别把对讲机按在耳朵上。

“那家伙走出公寓大门了,这可是他第一次单独出外。他戴着太阳眼镜和底特律老虎队的棒球帽。”

我立刻移到得利卡的驾驶座,眼睛盯着从五层住宅楼里出来的矶贝,缓缓跟着开了出去。转出公寓弯角就看到前方的矶贝背影。这回他一反常态,全身上下看不到半点红色。而是穿了一身黑色的贴身衣服,老虎队的棒球帽特别醒目,一百米开外都看得到。

我暂时停车。矶贝到了明治通后举起了手。我确认出租车停下来载客后,猛然踩下油门跟进。

他坐的出租车笔直地在明治通上行驶。快到发工资的日子了,车潮很拥挤,但还不至于跟丢。无线电把固定在仪表板上的V8摄像机打开。出租车在靖国通右转。我们的右手边是歌舞伎町的霓虹灯,车子穿过地铁陆桥朝西新宿驶去。出租车停在一栋像撑起东京雨云的超高层大楼一隅,矶贝在饭店前面的圆环下了车——世纪凯悦饭店。挑高大厅在黑黝黝的雨里闪闪发光。

“怎么办?”

我用征询的眼神看了看无线电,无线电点点头。从堆在后座的化妆用衣服里,取出一件深蓝色西装。穿上后又对着后视镜弄了弄头发。

“我去看看就来。”

说完,就跃入雨中。无线电低头护着装了摄影机的皮包,朝着发光的大厅奔去。

真是一个勇敢的Purple Crew青年。

已经没什么我可以做的事了。在西宿路上,坐在闷热的车厢里干等,呆呆地看着雨。赏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其实我还蛮喜欢的。

二十分钟后,终于从大厅自动门那转出了无线电的身影。牛仔裤、篮球鞋配上海军西装外套,远远看起来果然有些怪异。那家伙取出对讲机。

“我直接到地下停车场去,我们在那碰头吧。”

“好。”

我缓缓地驾驶得利卡,朝世纪凯悦饭店的停车场前进。

地下停车场里头,粗大的水泥梁柱之间到处都是高级进口车辆。我把车子停下来后,等了一小会儿,就看到无线电从电梯里出来了。他直接走向我,一脸坏笑,肯定拍到了好东西。无线电在车旁敲了敲窗户,我把门打开。

“这地点选得不错,即使那家伙下来的话,我们一眼就能看到。”

“嗯,结果如何?快告诉我。”

“别着急,这回我可淘着宝了。”

特别试映会开始。

无线电不慌不忙地把V8摄影机接到车后头的显示器。图像拍得很好,画面虽微微有些摇晃,但看得很清楚。

耀眼的饭店大厅、漂亮的几何图形厚地毯,三个接待员并肩站在柜台后,比我那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还要大的大插花伴着间隔很宽的沙发组。以及大厅里一些有事无事的人们。

主角矶贝跷着二郎腿,坐在其中一个单人沙发上,因为戴着太阳眼镜,没办法看出脸上的表情。这时,画面右手边的电梯方向出现一个又高又肥的中年欧吉桑。亮灰色的双排扣西装里面是亮得耀眼的蓝色衬衫,一条银色素面的领带,手里拿着一把房间的钥匙,径直朝矶贝的单人沙发走来。矶贝迎过去,欧吉桑把手自然地放在矶贝的肩头,两人亲切地交谈着。我觉得那只手放得有点怪异,因为它不是随意地放着,而是在不断地温柔抚摸。看到这里,无线电笑了,他看着我问道:

“你看出来了吧?”

“嗯,大概。”

我多少受了点惊吓。倒不是因为矶贝是“同志”,而是因为这家伙的审美观未免也太与众不同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看上这种“大熊”级男人吧?

追着走向电梯的矶贝和欧吉桑,摄影机一路跟着移动。电梯开门后,那两个家伙就一起钻了进去。画面上,无线电的手被关了一半的电梯门夹住。无线电抱着装有摄影机的包挤进电梯,那两人有些警惕地盯着无线电,那眼神像要吃了他似的。从欧吉桑异常有魄力的眼神立刻可以明白,这家伙的来头不小。

过了一会儿,电梯门打开了。无线电当头走了出去。方向正好跟那两人去的地方相反,只见无线电把背包向后一翻。背后摄影术。真高明!

接着,矶贝和汉子也步出电梯。凌厉的眼光追着无线电,但是看到他往相反的方向走掉后,似乎就宽心了。汉子搂着矶贝的肩膀。打开数来第五扇门的时候,汉子对着矶贝的下巴上面,落下激烈的吻。

面对这种畸形的爱,只能说“爱是盲目的”。

我们在窗帘紧闭的厢型车后座里足足等了三小时,尽量不去想那个房间里头发生的事。

晚上八点多,刚才的大熊欧吉桑把脱下来的领带塞在上衣口袋,走出电梯门。虽然相距很远,但是也可以看出他正转着钥匙圈和手机,一派春风满面的样子。他迎风迈步,脚步轻盈得就跟要起舞一样。我们把车开到出口旁等着。

过了一会儿,银色的丰田从眼前通过。大熊握着方向盘的粗糙大手上戴着粗犷的白金手镯。

我不慌不忙地把得利卡开了出去。

丰田从下雨的小泷桥通北上,穿过一座废水处理场,由新目白大路朝目白驶去。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不过那家伙的车子很快就驶进了礼哥家旁边的高级大楼大门,随即消失在地下停车场里。门口周围又是那些超级豪华进口大理石。

我们进不去,只得把车子停在大门前面。大门旁有警卫室,警卫人员站得笔直。看来今天的工作只能到这里了,不过已经足够了。

真是不可思议。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有钱之后想过的生活为什么都是同样的呢?这看似豪奢的地方,到底住了多少个好人,多少个坏人呢?

晚上十点,回到矶贝位于南池袋的公寓旁,呼叫一直在雨中监视的和范。

“和范,今天到这里就好了,下来吧。”

五分钟后,和范出现在综合大楼的楼梯口,被淋得跟落汤鸡一样。风帽带子系得紧紧的,黑色橡胶披肩、长靴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双手提着便利商店塑胶袋,里头满满装着小便袋、袋装零食和矿泉水,脖子上则挂着高倍望远镜。他一看到我们,就夸张地举起右手,竖起大拇指。羽泽组“公主事件”之后,他就爱上这个手势了。

和范一钻进车里,一股浓浓的臭味就扑鼻而来。想想也是,在楼顶监视七十多个小时,既没洗澡,也没去厕所,不臭才怪呢。面对和范,连一贯面无表情的无线电也难得地泄漏出真挚的情感。

“我早就听诚哥说过你的事迹,没想到你还真猛啊!”

和范闻言竟有些害羞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玻璃窗外,轻轻地回答道:

“……谢谢……”

我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他那样回答,不过也可能是我听错了。

第二周,我们有了新的跟踪目标,在宾馆里出现的大熊。但头两次都失败了,因为我们只顾着盯那天大熊开的那部车子。其实大熊换了代步工具。业余时间他会开那辆不显眼的丰田,而上班时就改开深藏青色的宾士。像是虎鲸一样粗的十二气缸轿车,黑道专用车。

他的上班地点是在南池袋一栋像骰子似的混凝土外墙三层独立办公楼。窗户上罩了厚厚的百叶窗,入口的不锈钢板门至少有五公分厚。建筑物角落的遥控监视器跟机器人似的不停地转。黑色标牌上用金色的粗书法体写着:京极会吉松组。

一点也不像黑帮组织,倒像是一家正常营业的正规公司。

我叫无线电用打印机把大熊的大头照打印出来。和前一次矶贝的情形相同,拜托礼哥调查他的来历。这次非常简单,隔天就立刻有了答复,还附了一个A4大小的信封。

根据礼哥提供的材料,我们得知大熊的名字叫吉松徹,现年五十二岁。想不到他竟是吉松组的组长。礼哥发来的信封里装了一大堆几年前的剪报复印件,报道说他因为对组员的暴力事件被追究责任,照片也附登在侧,这回倒是派上用场了。

虽然还没有什么确凿证据,但还是请无线电把这两周的跟踪影片剪成五分钟的犯罪实录,再拜托贤治制作影片中的字幕。原稿由我来起草,我尽可能把每一处可疑的地方都夸大一些。写谎话这档子事,是非常有意思的。

六月的最后一周,Purple Crew的作战进入下一个阶段——谣言战。我们随便找了几个G少年和R天使少年,劈头就问:

“听说梅雨季节结束前,崇仔要跟京一来场一对一决斗,这是真的吗?”

不论是哪个阵营的人,起初两三个人都说没听过。不过,小鬼们脸上都难掩兴奋的表情,显然这是他们都盼着见证的一件事情。传了几天后,等到我再在街上行走并偶遇到这些小鬼时,即使我什么也没说,他们也会过来跟我通风报信。

“诚哥,你知道吗?听说我们的首领终于要出手了。说要直接消灭对方那个该死的大头目呢!”

我假装第一次听说一般大吃一惊。那可真是太阳通内战开始以来的大新闻呀。然后,我又顺水推舟地加了点料——这次可是最见我功力的表演。

“是吗?地点就在West Gate Park吗?”

“真在吗?”

“我也不确定,反正我听说的好像是在七月十日晚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说谎话这档子事,也是很有意思的。

七月刚开始,G少年的国王崇仔就打电话给我。背景音乐是街头杂音和FM广播,看来崇仔在白天还是不停移动着。

“阿诚吗?那些奇怪的消息是你放的吧?”

“喔,都传到你耳朵里啦?”

“你要我跟京一决斗吗?”

“对。”

“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我想肯定另有目的吧?”

“当然。为了和平。”

“能成功吗?”

“一半机会吧。不过,总比什么事都不做要强一些,难道我们要一味等到大规模械斗出现吗?说老实话,夏天的天气一热,大家脑袋里的保险丝就会很快烧断的!到时又不知道会出现多少死人。”

崇仔低笑道:“说得有道理。再说就算你的计划失败了,大不了就跟京一决斗一场而已。”

我很佩服崇仔的洒脱,用取笑的口吻问他:

“如果你真的和京一决斗,确定有胜算吗?”

“当然,就算不胜,我也输得起。毕竟我跟阿诚不一样啊!”

手机就此挂断。崇仔和平时不同,他是认真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段时间,我的生活又恢复到平凡的状态。我依然回到西一番街水果行看店,或是修改那盘录影带。只要我在家看店,明日香一准上门,她还是穿着没有任何怀孕征兆的细带超短小裤裤。老实说,明日香这种过于露骨的性感,我实在是无福消受,特别是将要当妈妈的人,还这个样子实在是让我有些无法接受。

我也搞不懂,为了跟自己没关系的事可以拼命去闯,为什么一到自己的事上就束手无策呢?虽然明日香依然无所谓的样子,但我已在心中有了当爸爸的觉悟。看来这次内战结束后,我就该从街头退隐了。其实以前的不良少年,也有很多才十几岁就生了小孩当爸爸的。当然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前不良少年啦。

一次,我在太阳通的巷子里瞎逛,发现了一个贩卖仿冒品的摊贩——鳄鱼牌夹克外套,标价只要一千九百元日币。鲜艳的紫色吸引了我的目光,正好可以配我的Purple Crew嘛!我向坐在地上摆摊的女生问道:

“五件卖多少啊?” ωwш ⊕тт κan ⊕¢○

“嗯,八千五。”这个女生说的日语实在是太蹩脚了。

我看着那些颜色鲜艳的夹克,一时间我的想法又变了。我请她再加一件。

“你运气很好呢,紫色在中国是代表幸运的颜色,‘六’也是吉祥的数字。”她逢迎地笑。

最后,六件紫色夹克,一万元成交。

七月的头一周不知不觉就结束了。第二周的周末是G少年和R天使的决战日期,可以感到街头空气明显地渐渐炽热起来。路上到处都开始在打赌,赌盘赔率六比四,崇仔占优势。崇仔闪电般的直拳和京一袋鼠般的舞蹈。对于在近处亲眼看过的我,也说不准哪边比较强。

闷热的星期二深夜,我在房间里听CD,电话响了,是礼哥的声音:

“阿诚,最近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街头的气氛怪怪的?”

“少年课跟你汇报什么了吧?”

“不是,是我自己感觉的。”

不愧是礼哥,可不是只会喝酒、搞上流公关的警界摆设。我笑了笑,对他说没听到什么怪事,就挂了电话。他一个堂堂署长,如果知道了星期五的决战,一定会阻止的吧,但这场决战在我看来,是池袋恢复平静的惟一机会,这“最后的机会”可不能让他们这些标榜安全第一的家伙给破坏了。

礼哥之后,手机又响了。

“喂?我是京一。”

这可是久违的声音啊。崇仔的冷酷和京一的甜美。这两个交锋集团的首领,看来性格迥异,但又似乎有某种相同的气质。

“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星期五晚上的那件事你应该知道了吧?我也有点受不了,和崇仔直接对决了事也不错。所以,我想请你当双方的见证人。我觉得你既然不是G少年的成员,所以不会站在他们那边吧?”

“当然。”

“那么,你愿意见证到最后吗?”

“嗯,行吧。”

“那么……星期五晚上九点,West Gate Park见。”

京一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是犹豫了片刻,自己先挂了电话。我本来也有话想要跟他说。当见证人正合我意,不过我这个见证人可是“和平”的见证人。

除了死亡和暴力以外,一定还有其他的路!这是我还没来得及跟京一说的话。

星期五早上浓云密布,天空被云压得很低。听说黄昏到晚上的降雨率是百分之五十。从上午开始,“不可救药的少年仔+1”就在我的房间集合。大家反复欣赏我们剪辑好的矶贝和京极会头目的录影带片段,确认晚上的程序以及每一个细节。之后,无线电和贤治调整器材,小俊和以往一样闷头画画,和范只是发着呆。

我把那天在地摊上买来的仿冒紫色鳄鱼牌夹克发给大家,每个人都很高兴。穿上相同款式的夹克外套后,就像成了正规军一般,真是神气非凡——虽然没有多帅。

中午过后,我们准备去附近的拉面店吃饭,出门就看见明日香从车站那头走过来。真是麻烦!没办法,我只好叫大家先去。明日香一看到我,就大声说:

“诚诚,你不会去参加今晚的决斗吧?学校和路上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呢。”

“对不起,我一定要去。”

“你又要插手太阳通内战了吗?你何必去管那些人渣的事呢?”

明日香说得好像没错。

“我知道了。但是今晚我不去不行。”

我没跟她说我是崇仔和京一两人世纪对决的裁判,而且还是这次公演的始作俑者。

我和明日香站在西一番街上说话时,有个少年突然从大楼阴影里冒出来。这是我以前没见过的人,然而明日香一看到他,表情立刻就变了。

少年穿着露出胸膛的白衬衫,黑色的大直筒裤,赤脚套着双黑色的Gucci懒人鞋,晒得黑亮的胸膛上挂了一条粗粗的蒂芬妮银项链。有点瘦弱的时髦美少年。他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对我说:

“那个,你是诚哥吧?”

我点点头,明日香抢着对他吼道:

“你来干什么?滚,你快滚。”

好凶的声音。少年看着地面,就是不愿意挪步,好像有什么事情。我说:

“你有什么事吗?”

“诚哥,你是在和明日香交往吗?我叫杉村义人,跟她是高中同学,我们在春天以前曾经交往过。然后,五月的时候她就来找我要钱……”

少年说到一半,明日香就尖叫道:

“你快闭嘴!义人,你还不快滚?”

我完全被他们搞糊涂了。

“你继续说下去。”

“她是要我出钱给她堕胎呢。”

我转头看着明日香。她一副气嘟嘟的样子。

“你给了吗?”

“嗯,给了。明日香就爱跟别人用这一招,不过她不是坏人。所以,希望你能够原谅她。”

明日香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道:

“唉!全给你毁了。”

“我早就知道诚哥了,我总是怕明日香骗到诚哥的话,不知道会被诚哥怎么修理呢。”

我不禁失笑,我有那么凶吗?这小子看来还是个痴情种子呢。

“常常跟在我后面的就是你吗?”

“实在对不起。但是我那样做都是为了明日香,请你原谅明日香。”

“你难道明知被明日香骗了钱,还是喜欢她吗?”

少年有些畏缩地点了点头。

“等一下,诚诚。你跟他不一样,我根本就不想骗你的钱,义人他自己得不到我,就整天胡思乱想。”

“那怀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跟我说实话。不然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相信你了。”我逼视着明日香。

三人一时间陷入沉默。我紧紧盯着明日香。义人注视着我。过了好长一会儿,明日香说:

“现在还没有怀孕!不过,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很快就会有的吗?如果我不这样说,你不就要被那个老女人抢走了吗?我不是存心要骗诚诚的,我对你可是一番真心呢。”

“我知道了。”

我转过身离开了他们,身后明日香和少年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我走向小俊他们所在的拉面店,一路上看着触手可及的阴霾天空,心里却感觉异常轻松。原来没有压力的感觉是如此之好。真可笑,那么长时间都沉浸在将要当爸爸的恐慌和压力里不能自拔,现在知道了真相,我真想和京一那样畅快地跳一曲。

忽然好想吹口哨,哪一首呢?Angel。这次就放任自己去想和加奈共度的第一个晚上吧。

我一到拉面店,就说由我做东,Purple Crew成员可以随便点。因为,意外的幸福是要跟朋友分享的。

从拉面店回来的路上,我一个人来到西口公园。午饭时分的公园里,附近的粉领族和学生坐在长椅上吃午餐,显得非常热闹。可是,地上那些红色和蓝色的涂鸦显得很刺眼。今天晚上,这个广场上会聚集多少街头少年呢?我真的有调停他们的能力吗?心里突然一阵不安。

我取出手机,按下好久没按的快速拨号键。

“喂,是我。”

加奈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阿诚,你还好吗?”

“很好,从来没这么好过。”

“突然打来有事吗?不可能只是想要听听我的声音吧?”

“一半是这样。另外,想要报一个独家新闻给你。”

“是今晚的决斗?”

“对。”

“听人说你要当这次事件的见证人?”

“是的。我今晚决定要结束太阳通内战。所以,如果你不想错过最后一则新闻,今晚待在我旁边就好了。我们下午六点过后会在西口公园集合,你也一起来吧。”

“知道了,我会去。”

“还有……”

“什么?”

“明日香的事已经弄清楚了。她所说的怀孕是骗人的。”

“是吗……当不成爸爸很惋惜吧。”

好冷的笑话。

我尴尬地笑了笑,一时陷入一场沉默。

过了一会,加奈和我同时笑了出来,开始是畏首畏尾的怯笑,后来变成了轻松而欢快的大笑。

“我本来就想跟你打电话的。我有一个朋友是街头流行杂志的编辑,他问我有没有认识对街头情况很熟悉的作者。阿诚,试试看怎么样?我觉得你一定能写得出来。更何况对街头情况这么熟悉,根本不愁素材的问题,对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马上帮你介绍。”

我跟她说我会考虑的。她见我有些心动,便又怂恿我道:

“我觉得阿诚你现在这样很可惜。你自己不也说想做自己爱做的事吗?或许这次就是一个机会,试试看吧?”

挂断手机之后,我又抬头看着西口公园覆盖着阴暗云层的天空。这些巨大的乌云一个连着一个淹没了池袋天空,什么时候能把这些乌云全都赶跑,换来真正的蓝天呢?

回家路上,头上顶着阴云,双手插在口袋,我竟然像个傻子一样边走边笑。

战前的下午,竟非同寻常的轻松,不可救药的少年仔们各随喜好打发时间。我戴着耳机听巴赫的《马太受难曲》,为了胜负关键的决斗把心灵净空;无线电依然在调整器材;贤治在玩我的笔记本;小俊在看漫画;和范则在无聊地看着八卦电视节目,他说要通过这种节目观察世界。大家都在大战前夕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很喜欢这种气氛。

下午五点半,我把小卡车从停车场开到水果店前面。我们一起把器材搬进车里,然后五个人上了车,开车朝步行不到几分钟的西口公园进发。

这是世纪对决的大日子。天空虽然阴暗,但万幸的是截至目前还没下雨。

多么熟悉的西口公园,曾经是不良少年和上班族的乐园,而现在的圆形广场,却成了充满血腥气息的斗牛场。小鬼们慢慢开始聚集。我们把小卡车停在公园旁边的小路上,把器材卸下后,我又把车子放到附近的收费停车场去。

六点,天空被夕阳映照成了玫瑰色。潮湿的天空,绿油油的树木,甚至耸立在公园周围的大楼也在这时变成了浪漫的粉红色。我们把器材架在池袋西口公园圆形广场正中央。然后仔细地测量距离、调整焦距、确认电池,万事搞定,五个人就静静地围在器材旁等待。

下午六点,加奈也扛着摄影机走过来了,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灰色混纺长袖圆领运动衫和褪色牛仔裤。我将最后一件夹克递给了她。

“穿上这个。这是我们组的代表色。今晚我们要用它来中和对立的红蓝两色,我们要把所有少年都变成紫色,让池袋不再有纷争。为防万一,拜托加奈把一切记录下来。”

“我知道了。”

加奈也穿上了仿冒的鳄鱼牌。至此,Purple Crew就准备完毕了。

八点,池袋的夜晚来临,西口公园周围大楼的霓虹灯亮起。G少年和R天使的成员陆续抵达。人数已经超过数百人。双方阵营的年轻人虽然不断地用眼神在向对方示威,但是没有傻瓜会在世纪决战开始前出手。

晚上八点五十五分,红天使的首领尾崎京一率先从东武百货出口那边现身。依旧是黑色牛仔裤配仿麂皮背心,赤脚套双凉鞋。在四周的亲卫队里我发现了矶贝的身影,太好了!京一看到我时轻轻地点点头。

附近已经挤满了围观者,其中以小鬼为主。大略估计R天使有一百五十人,G少年将近两百人。简直就像是不良少年的运动大会。

公园旁的路上停着一辆没有窗户的现场直播车,车身上居然有东京电视台的Logo。几个年轻男子正从车里往下搬东西,架设转播器材。这回可糟了,我们的计划里可没预计电视台采访的应对办法。不过既然这样了,那也没办法,只能依原定计划进行。如果有必要,再拜托参战双方的朋友去阻止摄影机进来吧。暂时先静观其变,走一步算一步。

晚上九点整,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在三层贴身保镖的护卫下,从东京艺术剧场的方向出现。可以看见高大的保镖双塔那两个在空中凸起的头。崇仔也从远处向我点点头,好像笑了一下。他身穿黑色西装,足蹬FILA的黑色运动鞋,气闲若定。

在这座直径近百米的石板圆形广场,京一和崇仔在中央面对面站立,两人相距不到五米。而我则站在他俩中间。圆心周围是直径十米左右的圆环,而十米之外,则是黑压压的人脸。摩肩接踵,层层不断的人潮。小鬼们的兴奋似乎足以把附近湿润的空气煮沸,危险到只要谁一点火,立时就会引起暴动一般。近四百个小鬼屏息注视着我们——炽热的视线和对暴力血腥的渴望。

我缓缓环顾周围。在少年的外围可以开始看见零星的制服警察。公园外面是各家电视台的直播车,偶尔会射出刺眼光线,直通夜空。

来吧,我一手策划的剧本该上演了。

正想按下连到扩音器的麦克风开关时,我的手机忽然响起。这个时候居然打电话来?!我按下接听键:

“喂?”

“阿诚吗?是我。西口公园究竟在搞什么?”

是礼哥。火烧屁股的声音。

“年轻人想要谈判解决问题。你让警察别管了。”

“不管?不可能。十点钟开始的新闻节目早就预告说要上你们的头条了。上头还因此破口大骂。暑假当前,绝不能让少年斗殴事件出现在电视上。我告诉你,镇暴警察已经赶往池袋了,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

“礼哥,不!横山礼一郎警视正。我们又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我向你保证十点以前,彻底解决,给我们一点自行解决的时间吧。你不是也说过,严刑峻法无法根本性解决问题吗?如果你们现在硬要介入,内战是无法平息的,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让年轻人自己去思考,让他们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吧!”

我几乎要发出哀号,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数,我一定要乞求礼哥给出时间,不然的话,周密安排的一切就全都要毁了。

京一和崇仔两人就像夜里的树木般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身边,其他人则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那个白痴,怎么在这种时候还接电话呢,而且还讲个不停?

这时我的手机里传来池袋警察署署长的话:

“我也有做不到的事。”

“我明白,但我还是请你先等我一个小时。”

“办不到。”

“你想想你自己说过的话。给上司的印象重要,还是池袋少年的前途重要?你不是说想参与一线工作吗?那现在礼哥亲自下达警方停止进攻就是最有价值的现场工作啊。拜托你啦。”

“该死的阿诚,那好吧,就给你三十分钟。如果我因此而被贬到北海道的话,你可得带威士忌去看我!”

“五十分!”

“不行,四十分。”

“好啦,再昂贵的威士忌我都给你留着。礼哥,多谢了。”

我挂断手机,然后按下麦克风电源。倒计时四十分钟,我绝对不能让街头事件演变成猎奇者的头条新闻。我一定要保护这些傻乎乎但热血沸腾的少年,不让躺着看电视的那群人的好奇心得逞。

之前练得滚瓜烂熟的讲稿,全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事情交代完了吗?”

崇仔看着我笑道。我点点头。

“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好吧。不过……”

我把扩音器的麦克风放到嘴边。

“在这场决斗以前,我有话想跟G少年和R天使说。请大家给我五分钟。五分钟之后,你们想怎样都行。”

我朝无线电弹了弹右手手指,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小俊跟和范把一百五十寸的投影仪屏幕在广场中央展开,在夜色中的公园里投影仪射出耀眼的白。

“请你们看一段不能不看的影片。站在屏幕背后的人请绕到对面来。”

我把扩音器音量调到最大,声音就跟要破裂一样。现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但好奇还是战胜了一切,小鬼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移到屏幕前。无线电打开投影仪,贤治则用连到投影仪的V8对准站在京一旁边的矶贝。这是最新型的夏普液晶画面,画面非常清晰,大屏幕上出现了矶贝的平头。一张浮在池袋夜空的脸孔。屏幕中那家伙很快从困惑到不安,最后变成了愤怒和恐惧。

“大家看,这位仁兄就是现任红天使的副首领矶贝。相信大家都认识吧?”

我朝无线电打了个手势。屏幕立刻从现场影像切换成事先准备的录影带片段——少年感化院的记录。在矶贝的大头照旁,用字幕写着他的本名。

“可是,他根本就不是矶贝,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对吧,内海繁幸?”

真名一说出来,那家伙明显变得胆怯起来,贤治应该在拍摄。录影带的历史记录正在播放。很快放到了世纪凯悦饭店的下雨傍晚,和大熊的幽会。看到在饭店走廊接吻的矶贝,四周的小鬼们发出一阵吸气声。

“我并不是要质疑矶贝的性取向。但是,如果这个欧吉桑是某个特殊的人,事情就不一样了。”

闪闪发亮的屏幕上出现吉松的新闻剪报特写。

“这个欧吉桑是京极会吉松组的组长。这个组织趁着红天使扩张的时候,悄悄地跟着一步步地在池袋扩张地盘。你们想过没有,是谁给了红天使突然强大的力量,这一切是从谁加入以后才开始的?是谁自愿担任红天使和京极会的联络人?我听说被杀死的渡边在当了矶贝的总管之后,手头突然变得阔绰起来。那么,把那些钱从别处拿来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让二十来岁的少年掌管那么多钱?还有,为什么要把一个盗用那笔钱的家伙凌虐至死,再装成G少年所为丢在公园里?”

最后一句话是没有直接证据的。毕竟在两周内找出一件凶杀案的证据根本不现实,对方可是专家级的。可是,也许歪打正着,矶贝丝毫没有反驳,脸色却猛地发白起来。

“大家想想,一个用假名字和假人生欺骗伙伴的家伙,大家能去相信吗?”

四百个小鬼屏息凝气,可以明显感受到他们的困惑。我等刚才的那一番话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之后,又朝无线电发出最后一个手势。电视新闻播放过的镜头:公园的蓝色海洋和红色尸体,巷子里烧得只剩残骸的车子,不知是哪个少年在人行道流下的血泊,连同哭泣声一齐推走的担架床。

“你们再想想,是谁在煽动你们打斗,又是谁渔翁得利?打架和争吵对于我们街头少年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如果这一切行为是受别人利用的话,你们还愿意这样去做吗?你们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你们拼命地与曾经在一起玩的好友相互斗殴、砍杀,而实际上却充当了别人赚钱的棋子。”

我环视附近小鬼的脸孔,隔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

“在与曾经的朋友对刺时,你们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我看着崇仔,他也眯起眼睛看着我。此时京一只是默不作声地瞪着矶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围是在炙热黑暗里鸦雀无声的小鬼。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感觉,因为在加奈洪水般的卤素灯照射下,我的眼睛根本看不见夜空中发生了什么。我继续沉声说道:

“我们都是软弱的人,所以才会说谎。我们都是胆小的人,所以才要武装。我们都是一群笨蛋,所以才会互相伤害。现在我们都明白了事实的真相,我也相信我们会原谅彼此。就算朋友撒了个弥天大谎,曾经对你做了什么事情,也一定可以原谅他。”

最后一句话说出时,我面对着加奈。我直直凝视着镜头,希望她能明白。我的眼里噙着泪水。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说,大家可能会觉得这并不客观。那就给矶贝一个辩护的机会吧。”

贤治立即又把相机移过去,要给他一个脸部特写。这时,矶贝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家伙不为自己辩驳,反而用手拍落贤治手里的V8。白痴!如果冷静地反驳,像我们那种漏洞百出的影片,随随便便都可以搪塞过去。或许,我们所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吧?

京一挥了挥手,天使亲卫队立即把发狂的矶贝压倒在石板地上。矶贝的脸被变形地压在红天使的涂鸦上,贤治倒很伶俐,立刻用V8对着他拍。镜头通过大屏幕放出来,只见矶贝口里还在骂着什么,被压在地上的矶贝特写反复在屏幕上出现。看着他淌着唾沫的脸孔,最醉心于决斗的小鬼也失去了热情。

突然,京一出其不意地一跃而起,黑色牛仔裤的膝盖几乎快到眼睛的高度,然后顺势落下,落在矶贝背上,咔啦咔啦,柔软的东西和坚硬的东西被同时切断的声音。此时的京一,就像一个冷血的杀手一般冷酷,他并没有下来,而是直接在矶贝的身体上跳起舞来。在舞步中,他居然又找回了一贯的浅浅微笑。

“别跳了,京一!你的舞蹈不是为了毁灭这种人渣而存在的。”

我一说完,天使成员里立刻响起此起彼落的反对叫喊,其中也有女生的尖叫,他们显然要求京一继续他的舞蹈,看来这小子的仰慕者还真多!对我的制止一副酷样的京一,在听到纷至沓来的叫声后,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最后,一扭脚再狠狠地向下一踩,矶贝那吐着血泡的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京一顺势从矶贝背上跃下,双手抱胸,直视着我和崇仔,朝我们点点头。

直到这时,我才确信我精心安排的停战行动正式生效了。

“好了,情况够明白吧?大家现在就回家吧,自己好好去想想!我们的内战究竟有没有道理?”

我说完,正准备顺手关掉麦克风,突然一声尖叫从人群中传来:

“不行!”

喊叫声之后,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女孩出现在少年群里。是薰。自从池袋医院休息室采访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她穿着和那天相同的红色背心和牛仔裤,娃娃般的头上今晚绑着红色印花大手帕,对薰来说那手帕似乎大了点,打结后面多出来的布像领巾一样在夜风中飞扬。

“我知道是你们说的那个坏蛋在使坏。可是,红天使不是被G少年打得很惨吗?跟我哥哥一样被打的人,红天使里有一大堆。难道因为捉到一个内奸就一笔勾销了吗?我不会原谅那些打人的人——”

最后一句话夹杂着悲鸣,痛彻心扉。薰将手伸进背心,掏出一把刀子。全长二十公分的战斗刀,小小的薰举起那把用特氟龙加工过的全黑野战刀,那样子很吓人。她手里的是一把杀人的工具,中央还刻了一道细细的血槽。

薰一边惨叫,一边冲向崇仔。速度并不快,如果是平常的崇仔,应该可以先吃个饭、喝杯茶,然后轻松闪过。但是,崇仔看看薰,再看看我,和平常一样默默向我点了点头,然后他朝薰展开双臂,像是要抱住奔跑过来的妹妹一样。

“不要!”

有人在大叫。我一凝神,才发现根本就是我自己在叫。

崇仔的身体和薰小小的身体合为一体,空气黏腻,沉重。四百个小鬼全沉默下来。崇仔轻轻拍着薰的背,像是在夸奖她做得很好。薰放声大哭,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崇仔的左大腿根部长出一把黑色的刀。

“快去叫救护车!”

我疯了般地大叫,奔向崇仔。崇仔的左腿血流如注,还强作欢笑: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可能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快把麦克风拿来给我。”

我把麦克风递给他。不要硬撑!我心里说道。很快,祟仔的声音传了出来,在整个池袋西口公园的上空回响,那声音已没了痛苦,依然是国王的冷酷声音。

“就像这个小不点说的一样, G少年的确做得有点过火。京一,红天使的诸位朋友,对不起了。也许我不能全部补偿,但能否用我的这点血多少补偿大家一点呢?我已经厌倦了这种无聊的战争。”

于是,崇仔抬高声量。声音越高,刀伤处喷出的血就越多,将石板染上了鲜艳的颜色。只听他用一种冷酷的声音喝道:

“我在此命令所有G少年,立刻放下手里的武器。池袋从今晚起停战。”

话刚说完,崇仔就当场倒下,颓倒着把麦克风指向京一。我把崇仔递给我的麦克风转交给京一,京一握住麦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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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矶贝的事情我们会彻查的。我也支持停战提案。红天使的所有成员,立即把手里的武器丢掉!”

京一说完好一会儿,现场居然没有动静,我还以为这回事情要糟了。

没想到过了一会就有零星小雨般的刀子滴滴答答地落在公园的石板上。然后声音慢慢变大,最后竟变成了成片刀子落地的暴雨。在我听来,没有任何音乐能比这种声音更加甜美动听。

就像是被海浪卷走的沙丘,众多小鬼的影子一点一点地从池袋西口公园消失,原本界限分明的红、蓝阵营,在这次人潮退去的时候,混合成了一体的颜色。

在和礼哥约定的时间只剩五分钟前,公园里只剩下我们Purple Crew。此时的池袋西口公园,已经变得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了,不会再有杀伐和战争。

和平真好。

救护车开走的时候,躺在担架床上的崇仔抓住我的手,手臂苍白,但是仍然握力强劲。他眼神空洞地看向上方。

“如果……我不行的话,阿诚……你……就当G少年的……首领!不要……跟我嫌……麻烦,拜托你了。”

我除了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崇仔的遗言后来变成了我们之间的小笑话,不过还好没事。崇仔接受了别人输的三公升血后,坚强地活了下来。因为刀子虽然伤到了大腿内侧的大动脉,但是并没有完全切断。真是狗运亨通啊。

我才不要去当什么代理GK。事实上我从来就不觉得我适合当国王。

因为国王不是都没有穿衣服吗?而且还孤零零的,就连家臣都不能算是好兄弟呢。

对于在电视机前守着“夜线新闻”看暴力事件的各位,真是抱歉啦。反复播放的不是血腥的打斗镜头,而是黑暗里模糊的下着刀雨的画面。我自己后来也看了,真是毫无半点紧张感可言,一场原本应该跟港台片一样火热刺激的混战,变成跟白开水一样的结局,显然是那些爱看热闹的人所不乐意见到的。

据第二天池袋警察署召开的记者发布会说,现场回收的各类刀子有三百柄左右。其中有战斗刀、猎刀、露营刀、救生刀、万用刀、固定刀、折叠刀……(刀子可不是只有西瓜刀的!)各类刀具摆满了记者发布会现场的地板,那些记者拼命地拍。

等到现场人员静静离开公园之后,所有参与行动的警方人员——包括防暴警察才开始捡拾现场器具。加奈的摄影机则一刻不停地从远处拍摄着这难得一见的公务人员捡拾刀具的画面。

Purple Crew在防暴警察到来之前一步撤退了。我真的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我对我们Purple Crew成员的自豪和爱戴之情。

惟一有些遗憾的是,小小的薰被警察带走了。所幸薰还只有十二岁,杀人未遂并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可是按法律还得接受警方审问,也有可能被少年法庭审判或予以处分。

崇仔在池袋医院的床上写请求法院免予薰处分的请愿书。

“写成这样行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拿着他写的内容给我看。崇仔这小子,从来就不爱学习,平常根本不写文章,现在这个请愿书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就连格式都很奇怪,遣词用字七零八落。不过,还真是一篇好文章呢。我就像个傻瓜一样,一面看着,一面忍着泪。

后来,我专门用一段时间把关于崇仔和薰的故事写了下来,为了保护主人公的隐私权,他们的名字用了假名,这个故事后来投给了加奈所介绍的街头杂志。就这样,我被这家街头杂志聘为专栏作者,加奈还帮我的专栏起了个名字叫“街头巷语”。想不到的是,读者对“街头巷语”的评价还不错。可能是内容有些新奇吧。杂志社的老板决定以此为题开始连载。所以,在老板的委托之下,我成了一个专业的专栏作者,谁能想到呢,当初我还很怕阅读那些铅字呢,而现在却居然写铅字给别人看。每天对着那个小笔记本,写得都很累。

但是,我是不会放弃写作的,一方面是因为我也渐渐开始对写作产生了兴趣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通过写这些街头故事,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原来还有一些东西是惟有我才能写得出来的。

某天,我去池袋医院看望崇仔。崇仔的病房就在薰的哥哥的病房隔壁,两个人听说交情已经蛮要好了。我们经常在一起开玩笑逗贫嘴,有一次,崇仔突然用左手抓住在床附近飞舞的小甲虫。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副“怎么样啊”的表情。志得意满的国王。原本像是地平线闪电一样的直拳,现在变得跟F1赛车一样慢。

“现在怎么这么容易就满足了呢?”

崇仔咧嘴一笑:

“值得高兴的事情为什么不高兴一下呢?人就要懂得快乐。阿诚,我现在已经意识到了,比拳头速度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话刚说完,崇仔就轻轻张开拳头,夹在手指间的绿色小甲虫轻飘飘地飞向窗外。崇仔出神地看着那只重获新生的小甲虫。

好样的慈悲国王。

就像G少年和红天使内战的开始一样,结束也是迅雷不及掩耳。当然,警方是不会让自己精心组织的行动无功而返的,他们以东池袋公园杀人嫌疑犯的名义逮捕了矶贝和京极会的小弟。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警方依然在挨家挨户地查访全东京的油漆行,一举查出很多蓄意采购大量蓝色油漆的家伙。在此之前,我已经向礼哥报告了矶贝的事。新署长曾问我要不要授功函,我回绝了,有什么用呢。后来,我在周刊杂志上刊出的犯人照片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个在半夜停车场死命踹我尾椎骨的小子。

目前,两个集团的例会并在一个地点同时举行,而例会主席则轮流担任。至于京一,好像已经脱离红天使组织了。

梅雨暂歇的七月中旬,京一突然出现在我家店里。和平常一样的穿着,只是肩上多了一个大行李袋。京一看到我,羞涩地笑了笑。很棒的笑容。那家伙如果现在编排新舞,不知道会是一支什么样的舞蹈呢?是否会和我们活人的世界更接近一点?我不知道。只知道京一其实和西一番街并不太协调。可能因为他和我不同,总让人觉得气质出众。他对我说道:

“我马上就要参加一个现代舞团的比选。父母在山手线的另一头留有一栋房子,我以后就住到那边去了。也许以后可能偶尔来池袋。如果下次来的话,希望阿诚还能记起我,我们一起聊聊音乐吧?”

他热情地伸出手,和我紧紧握别,我要他好好加油,我绝对想从电视里看到京一在舞台上的表现。他忍不住笑了。京一的笑容很迷人,相信以后一定会有很多女性仰慕者。

再来说说加奈吧。

加奈是我心底永远的痛,我们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日子,然而现在,我们却回不去了,虽然所有一切的障碍都扫除了,但原本魔法般的心动和悸动却全都哪里去了。虽然太阳通内战结束之后,我们也曾试着去约会和做爱,但已人是情非,原来的那种感觉不会再有了。 难道爱真的要在压力和谎言之下才会新鲜吗?

内战结束第六天,加奈为了新工作飞去了冲绳。听说整个夏天都要在美军基地采访。我去羽田机场送机,加奈在登机口前对我说话——她注视着我。我们视线相连,但已经没了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回来以后,要再见哦。”

我沉默地点点头。不是说谎,是真的想要再见。加奈的身影消失在机场人群里。而那个时候我在寂寞的同时,也有了一种解放的感觉。我不知道我们的恋爱是否会有第二章。

七月十日,停战集会后第九天,星期日。太平洋高气压降临,漫长的梅雨季节结束,夏天来了。

晴朗的天气,阳光溜溜地滑过干爽的肌肤,气温三十三度。我一个人来到西口公园。积雨云密密麻麻地在池袋高高的夏季天空涌现。东武百货的半透明玻璃窗上,云朵呈现出锯齿的形状。向露出肌肤的极限挑战的豪放女。还没吃够苦头,像孔雀一样刺探女生心意的泡妞男——一如既往的西口公园夏日午后。

我像是要泡热水澡似的在长椅上坐下,这里果然是属于我的地盘啊。手里拿着加奈的信,缓缓打开,开始阅读。

Purple Crew的大家好吗?记得别忘了给我留一个位子啊!只要阿诚说一声,我随时都会飞去你们那里的。

无线电、贤治、小俊、和范、猴子、千秋。大家都以不同的方式在这个城市里生活。而我当然也是如此。如果你失去元气,没有心情去学校或者工作的话,何不来池袋看看呢?刚开始或许需要一点勇气,才能松开领带和制服的领子坐在路边东张西望吧?但是一旦这样做的话,一定可以发现你以往没有注意到的世界。

街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舞台,也是一所严格的学校。我们在那里争执、受伤、学习、获得一点点成长。街头物语永远不会结束。

所以,我也不会说再见。或许哪天在某处再见吧。在那之前,我会为大家准备一大堆的精彩故事。要是找不到题材的话,就随便捏造一个给你听。

本人有多么会说谎,相信看过这一章的你一定最了解。是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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