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人神色有些恍惚。
洛清淩轻轻扯了下唇角,于是对面那个人脸上便有了三分古怪的笑意。
她这样站在镜前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却迟迟没有动作。门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告诉她,时辰差不多了。
镜中的一张面孔堪称宝相庄严,配上浅青色宽大的法衣,倒也颇有几分师父平日讲经说法的恢宏气势,想想这么多年辛苦准备,盼得就是这一日,那人若是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会不会认不出来,会不会满怀感慨?突然有了恍若梦中的感觉。然后,她不知为什么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突然想笑,只觉得这么多年戴着的这副面具太沉太重,此刻竟有将它撕碎的冲动。唇角扬起的那一刻,洛清淩发自真心的一笑,眉宇间的肃穆之气消减了不少,依稀有几分久违的调皮纯真,还有一丝伤感。
只是那表情一闪即逝,洛清淩唇角只略微动了一下便迅速恢复了严肃的神态。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仍然是宝相庄严,仍然是翩翩少年,整了整衣冠,在激昂的鼓乐声中她昂首款步而出。
……
此刻已是临近子夜时分,天地间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月和星都只是模糊的影子,隔着雾向地面投射黯淡的光。
祭祀仪式选择在如此寒冷漆黑的冬夜举行,并没有使人们想要观礼的热情减少几分,大伙儿心里的期盼反倒因为长久的等待愈发高涨;设立祭坛的广场周围,此刻早已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如同暗夜里的海面般起伏不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广场中心那个高坛上,望眼欲穿的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站在前面,离祭坛最近的人群中突然有了小小的骚动,远处的人有的踮起了脚尖,身手好的则攀上背后的高坡,努力的睁大眼,向着引起骚动的那一点望去——
少年神色郑重,踏着激昂的鼓声,一步一步缓缓登上祭坛。
浅青色宽大的法衣迎风而动,衣袂飘扬间隐隐有萤光闪烁,少年周身被包裹在那团淡淡的光芒里,丝绒般黑色夜幕的背景下,缓步前行的人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星辰。
观礼的人群中发出了小声的惊呼,既是因为眼前这奇异的景象,也是因为正在登上祭坛的那个人——
那个人,便是新一任的国师么?
三十年前为庆祝当今皇帝登基而举行的祭祀仪式上,身为护国国师的空见法师首次登台主持法事,一夜成名。
几十年来,空见法师在冬湟传经布道,守护国民,在冬湟百姓心中有极高的威望;他既身为国师,同时又是护国神庙的主持,平日沉稳庄重,让见者顿生敬仰信赖之情。在众人心中,国师便该如空见法师的样子,老持厚重,不苟言笑,纵然不是须发皆白,也必是满面沧桑;谁也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一位新任国师的亮相,会令人惊艳到颠覆了大家先前所有想象的程度!
拾阶而上的人衣袂飘举,直似御风而行,“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之语不足以形容其神态风姿;眉宇间升腾着有如朝阳的勃然之气,瞬间照亮了他周围的沉沉夜色;举手投足间那风华绝代的气度,让人恍惚感觉眼前的并非凡人,而是贬谪人间的月宫仙子;尤其是那双紫色的眼眸,如水晶般流光溢彩,顾盼生姿,让人一见之后便舍不得移开视线,甘愿深深沉溺其中!
先前只知道新任国师是空见大师众多弟子之中的佼佼者,一身本领尽得空见真传;没想到竟然还会是如此神仙样的人物!
一时间,冬湟不知有多少青春少女将芳心暗许;从此后春闺梦里便只有那个人的影子。冬湟少年英才国师骆清的那一场华丽的夜祭,在多少年后,已经成为高山仰止的典范,令继任的国师只能模仿,却无法超越……
……
“那还是个孩子呢……”
远离人群的高坡上,临风而立的男子看着祭坛上的人,口中轻轻吐出这句话,不羁的长发在风中飞舞,有几缕发丝拂过那个人俊美的脸庞,说不出的邪魅诱惑。
“王爷,刚刚收到六殿下的信号,他那边的事情都已办妥,问咱们事成后在哪里会合?”
有人在身后将这一消息低低传来,男子勾起唇角:动作很快么……
略一沉吟:“告诉他,不必等咱们了,让他直接回去。”
“是,属下遵命!”
离开家也有些日子了,还是让那个人先回去照应一下,免得引起对方怀疑;他这里如果顺利,应该也很快就会回去的,届时再和他细说吧……
“咱们也走吧……”
远处的少年已经登上祭坛,男子转身前的最后一瞥,看到那抹小小的身影已停留于祭坛上的神案前,笼罩周身的青萤光芒如一簇寒冷的火焰在夜中燃烧……
……
神案前的少年此时已经祷告完毕,他双手伸出,小心翼翼的从供奉于案上的锦盒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面前的玉碟中。
鼓声已经止歇,四野一片肃然,台下众人连气息都似停滞,只将目光锁定到神案前的那一点,静候神迹的降临。
物体放入玉碟中传来清脆的碰撞声,在静谧的夜中传的极远,声音未止,一束橙色的光线便已骤然从玉碟中射出,如平地里升腾的焰火,冲向天际!
一刹间,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束光线与星月的光芒遥相辉映,仿佛在天地间连接了一架发光的阶梯,让人不禁心生期待,是否接下来会有天上的神人顺着这架阶梯来到人间?
少年双手托着玉碟,郑重举于胸前,迈步围着祭坛缓缓绕行,以汲取天地精华。胸前的那团光映照在他脸上,愈发显得那个人容颜如玉,不似凡人;台下的百姓这才如梦初醒:国师手中的,便是我冬湟的神器呀!
一时之间欢声雷动,有的百姓甚至就地跪下冲着头顶的光芒膜拜起来,鼓乐声再度响起,刚才还寂静的夜瞬时间沸腾了,四下里的欢呼声和锣鼓声交织成一片,响彻天地!……
……
“那个玉碟里……好像还盛着什么液体……”
离祭坛不远处,王褒眼中有着些许困惑的表情。
“是水。”
一旁的祁成鲲不动声色:冬湟的神器遇水会发挥效力,看来此言不假。
男子的视线始终没有从祭坛上的少年身上离开,当那个人转到自己这个方向时,他的目光扫过对方被照得雪亮的脸庞,藏于帽沿下的一双鹰眸蓦地一闪:那双眼睛……
白天的那一幕再度在祁成鲲眼前浮现,面前的这双明眸与白天那个人的重合在一起,男子的鹰眸眯了起来,脸上呈现若有所思的表情……
能解我玲珑结的人,他的身份很不简单呐……
“王褒,”祁成鲲转头看向一旁的属下:“冬湟的那个国师,他的名字好像叫作骆清?……”
……
仪式已接近尾声。
少年重又回到神案前,将玉碟中的神器取出,恭敬放回锦盒。
橙色的光芒骤然敛去,祭坛上只余四角摆放的一盏明灯发出幽幽的光,在黑暗中勾勒祭坛的轮廓;四周从天而降的幕布将祭坛慢慢遮住,渐渐的连灯光也一同隐去,幕布完全落下的一刻,祭坛便也从众人眼前消失,和四周的夜色融为一体。
有传礼宫在人前高声宣布:祭祀仪式结束,庆典开始!
这句宣告,将现场气氛推向另一个高 潮,整个颖都城瞬间成了狂欢的海洋:锣鼓喧天,舞龙耍狮;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所谓太平盛世,在百姓眼中便该如此吧……
少年的身影从幕布后慢慢转出,台下身着黄袍的男子早迎了上来,看着刚才那个在台上如骄阳般光芒四射的人,男子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欣赏喜爱,薄唇微启便欲唤那人的名字,刚刚作出唇形,便被对方及时用眼神制止,抢先一步开口道:“臣骆清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微微一怔,继而眼神中露出玩味之色:“国师不必多礼。此次祭祀十分成功,盛况空前,不枉国师之前的一番辛苦准备,想来空见法师亦会感到欣慰。”
少年莹澈的紫眸中同样透出狡黠调皮的神色,与她郑重的语气十分不符:“太子谬赞。骆清不过是尽一己绵薄之力,以求上不负当今皇上圣眷之恩,下不负百姓所托之情;今夜之事,骆清身体力行之时亦觉如履薄冰,幸不辱使命,清亦感欣慰。这圣水——”双手伸出将那只玉碟递至男子面前:“刚刚已受神器沐泽,汲取天地万物之灵;拿回去给皇上早晚服用,定能保我主百病不扰,龙体早日康复。”
太子眸光一闪:“如此,多谢国师——”亦是双手伸出接过玉碟,却在二人交接时将对方的柔夷使力微微一握,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低低道:“明日父皇会御驾亲临神庙,届时会由你将神器献给父皇,我亦会同去。”
少年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继而抬头看向面前的人,用同样低的声音回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