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承天门出了宫城,唐离也没再多耽搁,直接回府而去,毕竟他现在多少有点儿待罪之身的意思,在这个时间依然往来兵部就显的有些过于敏感了。
没去兵部,也没去现在依旧吵吵嚷嚷的鸿胪寺,唐离缓步出了皇城后就直接上了轩车吩咐回府。
坐在微微摇晃着的马车上,唐离尤自感慨着自己的大意,安禄山就是安禄山,即便现在准备着作反,他也是个蛰伏着的毒蛇,看似没什么动静儿,但一旦张了口就是毒性惊人。
马车到府,唐离下车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到后院儿,到了第三进院落时脚下一转就往书房而来。
刚一走进书房所在的小偏院儿,唐离就见到场院中刚刚放下石锁的小胖球儿及凉王李睿,在这初春的天气里,他俩却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白汗褂儿,额头上亮晶晶的全是汗珠,显然是刚经过大量运动后的结果。
教练这两人拳脚弓马的唐九上前见礼时,唐离笑着问道:“怎么样?他们可还听话?”。
“听话,他们都比着!练起来生怕落了后,李睿骨子里也倔强的很,身为王爷之尊能吃下这份苦倒还真不容易!”,看着两人笑着解释了几句后,唐九复又吞吞吐吐道:“少爷,有件事你得帮我说说”。
见唐九如此,唐离自两个孩子身上收回了目光道:“说吧,什么事,别婆婆妈妈的”。
紧了紧手腕上的护革,唐九言语中满带着无奈的语气道:“少爷,当初在金州快要破城的时候,七哥让我护卫着宝珠姑娘及水净姑娘离开,我到了府衙后宝珠姑娘说什么都不肯,还非吵着要去找你,我看着情势紧急就自作主张的把宝珠姑娘给打晕了过去,这我是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知……”。
见唐九的语气有些不爽利,唐离随即跟上道:“当日那种情况下你做的不错,也正符合我的意思,宝珠怎么了?”。
“没,没怎么!就是自那以后宝珠姑娘见了我之后脸色就一直不太好”,言至此处,唐九摸了摸头道:“咱们府里上下都处的挺好,宝珠姑娘……我总觉得有点儿……,少爷你得便儿的时候帮我好好说说。”
听唐九吞吞吐吐的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原本心情不好的唐离也忍不住一笑道:“知道了,我替你说说就是”,说完这些,他拍了拍唐九的肩膀后便带着两个操练完毕后的孩子回了书房。
“怎么样,这练习拳脚弓马的感觉如何?”,书房中唐离坐下以后,顺手接过榛子递过的茶水,向尤自红着脸蛋儿的小胖球儿二人问道。
“姐夫,我力气大,但李睿骑射的本事比我高些”,说话间眼睛瞅了瞅自己圆滚滚的身子,小胖球儿颇有些无奈道:“我太胖了些,身子总没他灵活”。
见小胖球这模样,边是连唐离身边站着的榛子也不免掩唇而笑,倒是一边的李睿拍了拍郑鹏的肩膀道:“师父,我骑射虽然练的好些,但胖球儿比我用功多了”。
见他们之间这自然亲密的动作,再看郑鹏对李睿“胖球”的称呼并无抵触,唐离笑着点点头道:“好,睿儿这话说的有长兄风范。至于鹏儿只要你肯努力,将来未必就比睿儿差了!”,说话之间,唐离站起身子端着茶瓯为二人的茶盏中边续水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我让你二人随唐九习练拳脚弓马,强身健体固然要紧,但更重要的是希望借此磨炼你们的心性,你们都是富贵之家出身,尤其是睿儿自小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性子难免绵软了些,借此机会正该好生磨炼磨炼。相比于拳脚弓马,我更希望看到你们能持之以恒,唯其如此方能起到磨炼心性之作用”。
“学生记住了!”,唐离说话间无意中摆出了老师的样子,李睿二人待他说完,也去了往日相处时的随意,以师礼尊之。
正当心下感叹“孺子可教”的唐离还待要说,就见书房外跑来个小厮,递上一张名刺说府门外有一位鸿胪寺的官员请见。
吩咐那小厮请来人到书房相见后,唐离见小胖球二人要去,乃随意道:“这也没什么要紧,你们留下来听听就是”。
这个上门请见的理蕃院令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身为文官的他有着一副典型的武将身板儿,连带着说话也是中气十足。
这陈院令看来倒是个急性人,寒暄看座奉茶之后,也没多绕弯子直接开口道:“下官这次登门拜访,是为少卿大人的主张而来”。
摸不清此人的来意,唐离只是虚应了一声:“噢!”。
“下官官职低微,并不曾参加大人的会议,但事后听闻大人的主张之后,只觉此法诚为良策,是以冒昧登门,想请少卿大人能不避众人疑惧,一力将之推行”,急性子的陈院令说着说着倒有些激动起来了。
看着眼前这个大马金刀而坐的陈院令,唐离感觉此人还真是个异数,身为下官冒冒失失上门对上官的主张加以置评,这样的事儿一般人还真干不出来。
听他开口既对自己的主张大加赞赏,唐离摸不准他是为阿谀上官,还是真觉此策良善,乃也不急着开言,只微笑看着陈院令。
“清查‘蕃使’真是痛快,下官早就看不惯那些‘蕃使’了,朝廷凭什么白养着他们,就为带封信带句话就敢腆颜拿着朝廷的月供日日流连各家酒肆,若跟他们相比,下官们岂不是亏死?由此,大人下令清查‘蕃使’实在是大快人心!”,言说至此,这陈院令居然真个大笑了几声,他这番做派只让在唐离身后侍立的李睿及小胖球儿面面相觑,随后苦忍着抿唇而笑。
顾自笑了片刻后,陈院令直接注目唐离道:“大人,看您主张的意思是想向诸蕃大规模派遣长驻使节?”。
陈院令这极冒然的一句话,却让适才一直没多插话的唐离眼中神光一绽,俯身向前道:“会议中我可不曾说出这样的话来,陈院令此言何来?”。
………
这番谈话直持续了个多时辰方才结束,更多的时间都是陈院令再说,而唐离只是静静倾听,而谈话结束,唐离亲将陈院令送至府门,更目送着他雇的那辆驴车远去不见后方才折回。
唐离的这番举动只让门子上那些下人茫然不解,看那陈院令不过是个连官车都没有的小小七品官儿,何以值得自家少爷看重如此。
唐离自然不知道门子的想法,此时他正带着随行送客的小胖球二人向书房走去,“你二人觉得此人如何?”。
“这人莽撞的很!说话也没个什么条理,东一句西一句的”,小胖球儿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笑出声来道:“这位陈院令做官肯定不会招上官喜欢”。
闻言,唐离未置可否,只是将目光转向了李睿。
见唐离脸上没有玩笑的意思,李睿收了由小胖球儿而起的笑容,沉吟了片刻道:“陈院令这人说话虽然散乱些,但他所说毕竟是言之有物,不象许多官儿一张口就是虚头儿话,更难得的是他能花费五年时间历游我朝邻边诸蕃,考察其政事风土,依学生想来,我朝士子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实在不多。”
“睿儿说的是!”,颔首赞许了一句后,唐离续又问道:“那你二人觉得话中的主张又如何?”。
李睿二人不过十三四年纪,才学及经验都不足,又如何对陈院正的想法置评,沉默思忖片刻后,才听小胖子迟疑道:“前些日子我在辋川别业听堂伯父讲史,历来我中原王朝与诸蕃多是强盛时加以打压,弱势时就以守边护疆为主,总之是以兵勇为先。偏这陈院令说什么该以贸易,学问的传出为手段而缓缓图之,更要鸿胪寺派人在诸蕃广建四门学教授道儒诸家学识,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只觉得陈院令所说的确是前所未闻。”
小胖子说到这里,引来一边的李睿点头相和,唐离依然没对郑鹏的说法加以评论,沉默着又前行了几步后才淡淡开言道:“自启创夏,历商周而至现在,我中原王朝与邻边诸蕃之间的战事可曾有一日止歇,打打和和这么多年却又如何?我问你们,设若我大唐邻边诸蕃真能如陈院正所说一般衣唐人之衣,学唐人之学,言唐人所言,这又是一番什么样的场面?”。
“衣唐人之衣,学唐人之学,言唐人之言!”,口中喃喃将这句话重复一遍后,李睿用略带迟疑的语气道:“莫非老师你也赞成陈院令所说”。
“这倒也未必!”,负手前行间唐离微微一笑道:“应对邻边诸蕃,单靠武勇自然不成,但如陈院令所说的那些主张自然也不够,不过他今日的这些说法倒是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鸿胪寺的确不该是现在这个模样”,言至此处,唐离放低了语声似是自言自语道:“衣唐人之衣,学唐人之学,言唐人之言,说的好,依我大唐今日文化之繁盛,同化岂非比武力征服来的更为有效?”。
“同化?什么是同化?”,李睿的耳朵倒是极灵敏。
“同化就是陈院令说的衣唐人之衣,学唐人之学,言唐人之言”,似是怕二人听不懂,唐离又跟着补充了一句道:“简而言之,就是让这些邻蕃百姓都变成唐人”。
“让他们都变成唐人?”,饶是知道自己这位老师常有出奇之想,李睿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愣了片刻后道:“这……这可能吗?”。
“我也不知道!”,坦然一笑,唐离边走边道:“‘宁居长安,不为国主’,我只知道现在那些蕃邦百姓无一不向往长安,向往大唐;我只知道那些蕃邦的王公亲贵无一不以衣唐服,言唐言为荣;我只知道如今各蕃的谴唐使越来越多,知道了这些,陈院令的主张就有了实行的根基”。
“这些人还不是羡慕我大唐富庶!”,面有得色的说了这么一句后,李睿又迟疑着道:“只是要想做到这些,那得花多长时间哪!”。
“我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但我知道肯定会很长很长”,看着小胖球两人听着自己的话嘿嘿直乐,唐离也浅浅一笑道:“如果你不能彻底打败敌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们变成自己人,这个方法虽然需要的时间长,却是处理边患最好的办法”。
“不能打败自己的敌人,就把他变成自己人”,似懂非懂的重复了一句,李睿向唐离看去时,却听自己的老师正少见的在自言自语,而他自言自语的内容却是一个前所未闻的词语,“文化征服!”。
……………
玄宗的诏书是在当天下午到达唐府,诏书中切责之词颇多,伴随着鸿胪寺少卿官职的免除,唐离的俸禄也被停掉一年。
这份突如其来诏书的下达引得皇城震动,杂议纷纷的猜测这位正当红的天子宠臣到底触了什么霉头而得如此重处,其中更有熟知唐离脾性之人幸灾乐祸的等着看这位好记仇的状元公该怎样反击,只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不管是朝堂还是唐离本身对这件事的反应都平静的出奇,既没见朝会中有针对此事的论辩,也没见唐状元公有什么异常举动。
朝廷没什么动静,事主本人又是如此平静,这件事情在议论了一段时间后因没有新鲜佐料的加入就这样慢慢的淡了下来,唐离从人口议论中消失的同时,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许多人就此在心中认定原本红极一时的状元公这次该是彻底失了圣宠,与此相对应的是,原本一直是门庭热络的状元公府也渐渐冷清了下来。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夏至,似乎是转眼之间时令就已到了仲夏,而此时距离范阳往陇西调兵的最后期限也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