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欺人太甚...”
陈氏靠在椅子上,隔了许久才说出这么一个短句子,她面色苍白,偏偏眉毛生得浓如同描过眉黛一般,眉毛未曾斜竖,却仍显突兀。陈氏手攥在袖中,她极力忍耐,奈何浓浓的鼻音却也能叫人听得出来,她刚大哭过一场。
“崔氏欺人太甚!”
陈氏将话重复一遍,这一遍斩钉截铁,极其忿恨!
窗棂下,被陆缤差人追回的那婆子连声呻吟,声音压得极低,一声儿连一声儿,就在窗下,那婆子背上受了杖责,一股子血腥味,本不能从正堂前头过,奈何陈氏要召见她,问她话。
其实也没问什么。
那婆子只说,马车本来一早便出平成了,眼看路就要走成到一半了,谁知半路上遭人追上了,她本想借光德堂二房的由头好好杀一杀来人的威风,哪知那起子压根不屑,手腕一抬分明是陆家的甲字腰牌。也不听她辩解,也不看她拿出来的二夫人陈氏的手信,动作极快地将车厢里头上上下下全都搜了一遍,胳膊肘一扣,黑布袋一蒙,跟押犯人似的将她押解回来,布罩子都还没摘,她就被人摁扣在长条凳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打!
她老婆子当差这么几十年,就没受过这样的折辱!
她听得出来,站在堂上作威作福的是三房家里头的婆子,一辈子没扬眉吐气过,临了临了的,倒还算走了狗屎运,闯到了个有前程的好主儿。跟着便鸡犬升天了。
我呸!
到最后,鹿死谁手都还不晓得,轮得到她耀武扬威!?
她在陈氏跟前哭诉,不敢说荣熹院与研光楼的坏话,只照着三房收拾,“...三夫人说如今这也算是家规了,入暮不得出城。也不能往外城去。便刚好以稠山为界,不能过界了。如今天气忽凉忽暖的,我们是怕庆二姑娘冷了热了没个换洗衣裳的...论奴怎么说。就是不松口!还将奴追回来狠狠打一顿头,说是要杀一儆百啊!”
拿二房杀威风!?
拿二房做筏子!?
她崔愿究竟想做什么!?二房已然不争不抢了,奈何三房步步紧逼,如今已然骑到二房头上来了!
陈氏手缩在袖笼中。紧紧攥住帕子,丝帕一缕一缕地被揪得稀巴烂。陈氏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既是被气的也是被伤心的,陆纷才走几日啊?一个个的便全都来作践二房了。
她出身陈家,见多了捧高踩低的勾当。可这勾当轮到自个儿身上来的时候,简直叫人皮里肉里,骨子里都疼。
陆绰身死的时候。陆纷有多风光?
平成里里外外的一应事物全都从他们这处走,谁进出入库都得看他们的脸色。听他们的调度。
她是没啥野心的,可谁又不希望这日子越过越顺遂呢?
直到后来,她晓得了这个惊天大秘密——她那温润如玉,眉眼好看的丈夫竟是一手促成嫡长兄惨剧的罪魁祸首。
大堂内极亮堂,陈氏身上还穿着麻布衣衫戴着重孝,整个东苑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冬天早过了,可东苑的春天却不知何时才能来。
也是报应,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本就该为这桩事挽上一个句号。可惜,她不敢承认自己心里头是有不甘心的,若说造化弄人那为什么如此多的恶人都博出了个好结局啊!
今儿个叫人去给长庆送衣物去本属偶然,晚宴的时候看见谢大郎了,长庆被禁足抄经书,有泰半的原因都是因为这人,既然是看见了,脑子里头铁定跟着在动,动着动着便想起那远在稠山上的长女了,便顺势着人去送。
她陈氏这半辈子以夫为纲,尊长爱幼,从未行差踏错过,她的命运不应当只是这样啊,陆纷过了身,他们的日子日复一日,一日比一日更艰难!
真定大长公主不会再护着他们了,甚至真定恨她们恨得巴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吧。
陈氏扬起螓首,望着低矮垂下的白灯笼,心里慌极了。
真定不选二房情理之中亦有机可循有情可原,可她为什么会倒向三房呢?二房陆纷再坏再奸险也是她自己的儿子啊!
亲生的儿子啊!
如果二房再不动手出击,或许陆缤连环套下下来,他们二房十年二十年便要成了陆家的旁支偏房,连阿平与阿兴几辈人都抬不起头来!
风从窗棂中刮过,陈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的手在袖中,不经意间摸到了一块硬物,物件儿硬硬的,棱角圆润温滑。
陈氏指尖瞬时如同触电一般,赶紧向回一缩。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这东西不能动也不能用,家宅倾轧之后最遭殃的便是一个姓氏一个家门的风声与清誉!士族的声誉不能毁,平成的声誉也不能毁于一旦!否则,她便是罪人,整个平成的罪人,整个陆家的罪人!
可若是...事情成功了呢...
陈氏手还在袖中,指尖一寸一寸地往里挪,堪堪要挨到那东西时,陈氏顿时心惊胆战!
陆纷说这东西要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用,当时他走得匆忙,并未曾细细告诉她,哪种境况算得上山穷水尽...他都死了,这样的状况能算山穷水尽吗...
花间还亮着灯,陈氏哭得眼睛都肿了起来,侧眸向里廊花间中看去。
“两个小子可是都睡了?”
陈氏轻声问。
身旁的婆子也轻声答,“两位小郎君这些时日都艰难得很,一早长平郎君便哄着小郎君睡下了。”
陈氏慢慢从袖中伸出了手。
窗棂下面好像还有声音吧,是那个被杖责了的婆子还没走吗?她怎么能一直在这正堂的窗户纸底下哭呢?也没个人拦她,叫旁人听见了看见了叫个什么事儿?
“把那婆子拉回后罩房去,别叫她在这处哭了。”
陈氏深吸一口气缓缓交代下去。
丫鬟侍立在身侧,当下面面相觑,最后终于有人张口开了腔,“夫人,那处已经没人了,婆子一早便回去搽药了...”
陈氏怔愣。
那是谁在哭?哭得叫人这样心酸。
哦,原是她们自己吧,如若一直这样下去,崔愿是个只有小聪明的,小聪明有时能简化为小家子气,她若管了家,一下一下地拿着钝刀子磨二房却叫人说不出一点点话来。
长女长庆尚远在百里之外,长子长平幼子长兴年事小,今日是将她与长庆母女隔开。那明日她崔氏会做出什么事儿,谁也不知道,谁也打不了包票。
孤儿寡母,孤儿寡母,最难熬。
陈氏手再往袖中一踹,终于清晰而具体的摸到了那块物件的真容,那是一块小小的木头块儿,上头刻了两只青雀,刻工精细,木料上层这是刷过桐油的的,摸起来滑滑腻的极有手感,若拿到灯光下了看,或许能看出几分年头和岁月来。
这就是陆纷走之前交给她的。
只交待了她一句话,如今虽时过境迁,可她却依然背得下来,陆纷都同她说了些什么。
“不要功亏一篑。若此次出游途中暗藏意外杀机,你便将长平与长兴好好安顿妥当,若你有心便每逢初一十五给我上一柱香,不用死守,若能改嫁便改了吧。”
她之前听闻过将士出征前将把家书留好给捎回屋去,事无巨细一点一点都交待妥当了,可她未曾想到陆纷竟然一语成谶。
陈氏抹了把眼睛,陡不胜唏嘘。
她与陆纷一向只有相敬如宾之谊,生了两个嫡子之后夫妻间连同房都极少了。府邸里也只有她一个女人,没有通房妾室,也从不流连于青楼楚馆,旁人羡慕她有一个好夫君,她却总觉得两个人间好似缺了点什么,像是被罩在一层薄纱里,看不透也摸不着。
陆纷临行前告诉她的那一番话,算是夫妻两说得最坦诚的一番话了。
陈氏想到此,顿时心疼不已。
不要功亏一篑。
陆纷这样交代她。
好好抚养两个小子。
陆纷这样告诉她。
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却不叫好好抚养,三房夺权,渔翁得利,这叫做功亏一篑,他陆纷冒天下之大不韪打下的基业,不能叫旁人钻了空子。
陈氏胸闷气短,手里紧紧攥住那方青雀木符。
陆纷出行身后有六千人,这六千人都是陆家的家将,是最能叫人信得过的。陆纷临行之时便将自己手里握着的人手留了下来,再将可调遣豫州上下三十个县乡的青雀木符给了她。
陆纷有想过他回不来的状况?
功亏一篑...
不能功亏一篑...
陈氏将那道木符攥在手心里,缓缓抬起手挽起,掌心向里紧紧靠住胸口。
“..如今的城门也是老三在管着?”
陈氏眼神看向那白灯笼,悠悠发问。
“是的。”陈氏神身边那婆子佝身恭谨回话,“还有黄参将手上也管着城门的进出事宜,也是真定大长公主特定的。”
陈氏低声应了个“哦”。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其实长亭完全不需要感到任何歉意和内疚的。
ps:吃了感冒药写文,那叫一个晕头转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