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嘈杂的混音,她等了一阵,不见季川说话,当即有挂电话的想法。
打听这些做什么?已经成为过去的事,已经成为过去的人。
但一回头,就见瘦瘦穿着连体睡衣的小小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小.脸上的表情,欢乐无忧。
都说女儿像爸爸。
瘦瘦的脸型随她,但眉眼……尤其是那双漆黑晶亮的瞳孔,望人时专注的样子,和他如出一辙。
在自己渐渐紧密的呼吸声里,电话彼端,季川的声音传出。
……
酒吧僻静卡座区。
季川一边瞪着兀自端着高脚杯优雅浅酌低度酒的男人,一边把撤远的手机重新递回耳边。
“可以说是失忆,但准确的说,失忆不能完全概括。”
莫许许听到这个答案,已经不诧异了。
之所以直接打电话给季川而不是小霜,因为季川和他关系最紧密,而且,季川是医生。
只听耳边男人的声音继续传出:“四年前那场车祸,受伤最严重的是他的头部,他的大脑内部,海马体和杏仁核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海马体主管记忆,杏仁核掌控人的性格情绪,受到损伤后,性情会大变。”
莫许许听不懂冗长的医学术语,却想起来下午见面,他冲她说话时的样子,陌生的语气和表情。
没有了以前的那种调侃和不正经,工作起来时,非常认真。
……
挂了电话,季川长嘘一口气。
桌对面,男人的交叠的长.腿换了个姿势,舒张在玻璃桌底下。
懒散开腔:“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挺真实。”
“我他妈这是为了谁撒谎?!”季川手机砸过来,气的。
男人低笑,浅酌一口酒。
季川夺过高脚杯:“死过一回忘了?少喝点!”
男人不以为意,斜他一眼。
季川实在想不通:“你到底搞什么把戏?两年前醒来时的确失忆过两个月,后来不都全想起来了吗?干嘛还继续装失忆?到现在蓝小霜都深信不疑,只能说你演技太好,不过你俩也没见几回,她每次见到你都恨不得一枪崩了你。”
“我也不待见她。”
“……”
季川继续说:“你说说你,好不容易把她们母女盼回来了,不赶紧的追回老婆认女儿,丫跟这装什么失忆?”
男人点燃一根烟。
递到唇边。
烟雾缭绕的后,眼眸寂静。
“要不是你老婆怀孕,她估计还不会回国。我不想把她逼走。”
季川不解地皱眉。
沈之珩睨他一眼:“我那么深的伤害过她,你觉得她能容忍我在她眼前晃悠吗?”
有点道理。
“如果我以以前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以她的性子,二话不说就会带着小丫头远走高飞到我再也找不见的地方。她甚至会担心,我会不会抢夺小丫头的抚养权。”
季川眯眼:“所以,你是有意让她松懈?”
“可以这么说。我控制不住自己出现在她面前,那就选择以一种不会让她紧张忌惮的方式。”
季川鄙视:“真狡猾。说句实话,四年前你对她做的,我就是你哥们也想砍你。”
男人敛下眉目,忽然,手抚向脑门,指骨绷白,蜷曲了身体,面容一瞬扭曲。
“头又痛开了?”
季川赶紧上前。
沈之珩咬紧牙关,低低嘶叫医生,额头上冷汗沁出。
“最近次数越来越多,疼痛持续时间加长……”
“别说话了,赶紧的,上医院。”
季川立刻扶他起身,搀着他快步出了酒吧,上车,直奔医院。
副驾驶座,他疼得身体缩成一团,修长的手,绷得泛青的指节深深抠进皮质座椅里。
季川拧眉,担忧。
之前在电话里对莫许许说的话,一半真一般假。
车祸撞出的碎片扎进他脑颅,后来脑部手术陆续将那些碎片取出来,但有一块横亘在海马体和杏仁体之间,连年前他醒来时曾短暂失忆就是那块碎片造成的。
后来记忆恢复。
脑外科的专家几度建议,将碎片取出来。
但要取出那块位置特殊的碎片,会不可避免的伤到海马体,这就意味着他的记忆会再次失去或者永远失去。
沈之珩坚决不同意做手术。
两年来,碎片不断压迫脑动脉,造成他剧烈的头痛。
季川握紧方向盘:“之珩,碎片不取出来,尖端扎着你的脑动脉,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不是头痛死就是脑动脉爆裂而亡。还是尽快手术吧,脑外那几个专家挺厉害的,都说了,有百分之十的几率,海马体不会受到损伤,意味着,你不会失去记忆。”
“有百分之九十的几率,会失忆或者永久性失忆。而且,手术风险太大,与其死在手术台上,不如多守着她们几天。”
沈之珩双手捧着疼得要爆炸的脑袋。
季川沉叹:“可你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
“起码死的时候,我没有忘记她,没有忘记,我有个女儿。”
季川不再说话,多少也明白,他忍着,迟迟不和瘦瘦相认,一方面是出于对四年前舍弃孩子的愧疚,另一方面,多半是因为他随时可能死亡的事实。
出生时没有父亲已经是一件极度悲痛的事,半路冒出来一个父亲,叫不了几天,随时可能失去。
那还不如让她一开始就不存有希望。
……
莫许许挂了电话,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回过身进屋。
瘦瘦小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了地毯上,和乌龟慢慢玩的正高兴。
她一头黄色小卷毛,洗澡后乱糟糟地蓬散开着,发尖儿打着翘,看起来像圣诞树的枝叶,滑稽又无限可爱。
莫许许看着,目光不自觉的柔下来。
走过去,蹲下。
瘦瘦抬头,看见妈妈脸上的泪痕,小眉头打了结。
白.嫩小手里的乌龟也放了下来。
小东西平时咋咋呼呼爱欺负妈妈,但用她的话来说,是喜欢你才欺负你。
这会儿很懂事,什么也不说,张开小小手臂,挂在莫许许脖子上,小脑袋蹭着妈妈的脸,蹭干她的眼泪。
这个举动,莫许许流泪更凶。
“妈咪……”认真时或者不知所措时,会喊她妈妈。
莫许许双手紧了她小小的身子,牢牢圈在怀中,手摸着她绒绒的小脑袋。
这些年,依靠自己微薄的工资,给不了女儿很好的生活,但更愧疚的是,没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
瘦瘦一岁多时喊韩城爸爸,到两岁多,某一天,从院子里玩了回来扑到她怀里哭,大眼睛里亮晶晶的闪动泪光:“妈咪,豪斯和玛丽他们都说,我长的不像爸爸,妈咪,枫枫不是我爸爸,对不对?那我的爸爸呢?我为什么没有爸爸?他为什么不来看我?我不够乖吗?”
莫许许无言以对。
从那以后,瘦瘦改口,不再叫韩城爸爸。
小孩子,其实很敏感。
莫许许叹口气,想起下午才见过的男人,同在A市,距离明明那么近……
“瘦瘦……”
“嗯?”
“想不想爸爸?”
小人儿一顿,从怀中探出的小脑袋:“爸爸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想?”
莫许许心一揪,干了的眼眶,再度潮.湿:“如果爸爸出现了……”
“我会打走他!”
小小.脸上的那份愤慨,莫许许破涕为笑:“为什么?”
“因为他,让你哭。”
莫许许震在那里,心里满满洋溢的,是幸福。
沈之珩给了她太多伤害,也给了她一份最好最温暖的礼物。
瘦瘦安安静静趴在妈妈怀里。
想起,当幼稚园放学时,别的小朋友,爸爸牵着左手,妈妈牵着右手,她如何会不羡慕?
好几次问妈妈爸爸在哪儿为什么不来看她时,妈妈脸上的表情总是僵硬,晚上,会躲在被子里哭。
之后,她就不再问。
别的不懂,但,让妈妈哭的事,她不做。
……
深夜。
泰仁医院。高级私人病区。
病房内,日照灯熄灭,只留下病床头一盏昏暗的壁灯。
服用了药物,病床上的人,昏昏沉沉的,似睡非醒。
推拉式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司机老吴扶着两位年迈的老人进来。
“之珩。”
沈奶奶缓步走到病床前,苍老的手,疼惜地扶着孙子因为疼痛折磨而扭曲的脸。
沈爷爷在身后,拄着拐杖,腰弓了很多。
“犯病了怎么不告诉我们?要不是季川小子说漏了嘴,你又打算瞒着?”
老人家掉了牙齿,囫囵却不减威严的声音。
沈之珩缓慢睁开眼,目光扫过爷爷奶奶,眉头皱了一下,“吴叔,把爷爷奶奶搀出去。”
沈奶奶脸色一僵:“之珩,我们就是过来看看你。”
自从四年前那件事后,孙子就像变了个人,对待他们的态度,有时候比陌生人还不如。
沈老爷子点了点拐杖,老脸上表情灰暗:
“尽快手术把碎片取出来,别拿命开玩笑!如果你非要怪,怪我这个老不死的,是我当年瞎了眼迷了心,是我逼走了莫许许,毁了你们的孩子和婚姻。如今你大哥躺在床上生不如死,你大嫂每天鞍前马后的照顾着不离不弃,子陵,他不能认爹,他的出生是个错,但小孩子是无辜的,不该为大人的错买单。至于莫许许,这些年我没少派人打听,可一直没有消息。如果找到了,我就是给她下跪,也要求她回到你身边……”
沈之珩听着不发一言。
是他故意封锁了莫许许的消息,不然,以爷爷的人脉,要找个人十分容易。
他不想让爷爷发现瘦瘦的存在,一旦发现,依着爷爷固执的性子,莫许许若不同意和他复婚,爷爷会直接采取强硬手段把孩子夺过来。
沈奶奶泪眼婆娑地说了很多,话和以前的差不多,劝他动手术。
但看孙子始终眉眼淡淡无动于衷。
两位老人长吁短叹,在司机的搀扶下,默默地离开。
……
“瘦瘦!混蛋小东西,再赖床就迟到了!”
莫许许拆了围兜,从厨房里出来,冲到卧室把小人儿从被子里捞出来,打屁股。
小人儿扭着小身板儿跟她闹起床气,迷迷糊糊眼都没睁开就被莫许许抱到洗手间,边打哈欠边把小牙刷塞进嘴里。
匆匆用完早餐,莫许许制服都没来得及换上,一把扛了小家伙冲下楼。
公交车站离小区有段距离。
瘦瘦小短腿跑得真辛苦。
不幸的是,鞋子又掉了,抬着小短腿指着被狗叼走的可爱童鞋,冲妈妈哭。
莫许许气得嘴都歪了,眼睁睁看着,849呼啸而过,转身去追狗。
小东西呢,金鸡独立在原地,优哉游哉看着一人一狗大战,不亦乐乎。
最后,莫许许没办法,到便利店买了根火腿肠放到路面上,那条可恶的狗才松了鞋子叼起火腿肠就跑了。
“许许,小狗才是你亲生的对不对?你给它买两块钱的大火腿肠,平时给我的买都是一块钱的小小根,你偏心!”
“……”
幸运的,没等多久,849又来了。
人潮拥挤得要命,莫许许把瘦瘦举着,先抛上了车,自己随后跟上。
不远处一辆玛莎拉蒂猛地急刹。
车窗迅速降下,露出女人精致绝美的脸蛋,她摘了墨镜眯着眼睛朝那辆公交车望。
只是一瞬,公交车门关了,绝尘而去。
刚才那个一晃而过的侧面……以及她怀中带着的小女孩……
是看错了还是,她真的出现了?还带着一个小孩?
顾薇雨美丽的面庞上,表情变冷,犹如针刺了一般的,狰狞起来。
……
莫许许看着瘦瘦进了幼稚园大门。
大喘一口气。
看看表,九点。
幼稚园离公安局不算远不算近,但这个上班高峰期的点儿,她今天注定要迟到了。
拦了辆计程车。
路过红绿灯口,手机响了。
是队长打过来的。
让她去泰仁医院接个人,莫许许刚好愁要迟到的问题,接人算公务,那么,即使迟到了也没事。
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那头,队长又按下一组号码,恭敬的语气:“季教授,按照您的吩咐,让小顾赶往医院了,您稍等一会儿她就到了。”
病床上的男人懒懒应了一声,薄刃唇角,隐约可见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