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回 献殷勤

宁平侯见容湛态度还算恭敬,方面色稍缓,正要再说,一旁身着一袭淡蓝色二色金缂丝锦缎通袖长袄的二夫人已拿帕子捂了嘴,笑道:“湛哥儿只怕早想搬进来了,只不过年轻人面薄脸嫩的,不好意思罢了,这会子心里还不知道多感谢侯爷给了他这个台阶下呢,湛哥儿,二婶我说的可对是不对啊?”

不待容湛答话,又笑道:“也不怪湛哥儿早想搬进来,虽大奶奶才进门不到十日,可大奶奶的人品才貌却是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的,这些也还罢了,我最喜欢的,还是大奶奶待长辈的那份孝顺之心,为了劝大嫂吃药,一连被大嫂不小心打翻了两碗药在身上也不在乎,还跪下来好言好语的劝大嫂,直至劝得大嫂答应吃药才算完。大嫂可真真是好福气,能得一个这般孝顺的儿媳妇,实在让弟妹我羡慕得紧啊!”

二夫人话音刚落,一身酒红撒金褙子配雪青马面裙的三夫人便笑着接道:“是啊,大嫂可真真是好福气,能得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媳妇,也就难怪之前大嫂要一力促成这门亲事了。我说句心里话大嫂别恼啊,先我还想着,别是大嫂偏心娘家人,所以才在大家面前将大奶奶夸得花儿一样,如今看来,大嫂的确不是偏心娘家人,而是大奶奶的确有那么好!”

妯娌二人一唱一和的,说得大杨氏差点儿没怄死过去,暗自将二人恨个半死之余,因忙拿眼去看宁平侯,生恐宁平侯听了二夫人三夫人的话,以为她有意为难君璃,竟将药洒了新媳妇一身,还逼得新媳妇才进门几日便下跪,须知这门亲事可是她一力促成的,如今却恰恰是她最先刁难君璃,难道她其实并不满意君璃,君璃也没有她之前说的那么好不成?且也有损她一贯温柔贤良的形象。

随即又忍不住暗想,到底是谁将此事传扬开来的,那日的事她明明就下了封口令,自己院里的人应当没有一个敢出去乱传才是;当然,也有可能是小贱人将事情传扬开来的,可小贱人才进门几日,手上除了自己的几个陪嫁丫头并婆子,根本没有可用之人,她这几日又没有与二房三房的人接触过,二房三房的人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大杨氏因忙打点起精神,笑向二夫人与三夫人道:“两位弟妹说得不错,大奶奶的确孝顺,不过到底谨小慎微了一些,见我因犯了头疾,口气比之往日略有些不好,便以为如今身份不同,以往是我的外甥女儿,如今却是我的儿媳妇,儿媳妇与外甥女自然不一样,以为我是在生她的气,吓得手软脚软的,只当我是那些个恶婆婆,却不知我也是有女儿的人,又怎么可能自己的女儿就当宝,人家的女儿就当草呢?况咱们家也做不出那等小家子气的事儿来,只看母亲待咱们妯娌三人宛若亲生,便可知一二了。”

说着看向一旁低眉顺眼与二奶奶站在一块儿的君璃,招手笑道:“大奶奶过来,如今当着你两位婶子的面儿,我便再与你说一遍,以后一定拿你当亲生女儿般看待,就跟菡丫头一样,你在我面前实在不必那般谨小慎微,只管素日怎么样,如今仍怎么样,可好是不好?不然传到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人耳朵里,还以为咱们姨甥婆媳俩怎么了呢!”说到‘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几个字时,禁不住似笑非笑看了一眼二夫人和三夫人。

因今日阖府的主子们都在,是以君璃自进门起,便一直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只要旁人不问到她头上,哪怕就是说到她头上,就譬如方才宁平侯要容湛即日便搬回迎晖院时,再譬如方才二夫人与三夫人说得热火朝天时,她也只当没听见,一直尽职尽责的装壁花,反正她是新媳妇嘛,新媳妇羞怯一些还不是该的?打定主意要给旁人一个娇娇柔柔的小白花印象,以便将来不管她是跟容湛又有了摩擦,还是再次跟大杨氏起了冲突,舆论也不会一边倒的倒向他们。

这会子见大杨氏问到自己头上,君璃倒是不好再装壁花了,只得微红着脸上前几步柔柔一笑,道:“母亲待媳妇的好,媳妇心里自是明白,媳妇打小儿便没有亲娘,以后母亲便是媳妇的亲娘了,媳妇一定会加倍孝顺母亲的!”

反正事情已经传扬开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别人心里自然有自己的想法,又岂会因大杨氏欲盖弥彰的三言两语,就改变了自己心里看法的,她便是顺着大杨氏的话来说又何妨?更何况她那番话看似恭谨,实则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没有,更没有否认大杨氏泼她药,让她下跪之事,以二夫人和三夫人的精明,又岂有听不出来的?

小贱人倒是挺会避重就轻的……大杨氏心中冷笑,面上却一派慈爱的样子,拍了拍君璃的手,笑道:“你若是能早日让我抱上孙子,那才是对我最大的孝顺呢!”

君璃闻言,忙满脸通红的低下了头去,一副不胜羞怯的样子,心里也在冷笑,她若真为大杨氏生下了孙子,只怕大杨氏能气死过去,毕竟容潜至今都还没有嫡子,若是容湛先有了嫡子,容潜得封世子的机会无疑又要增加几分变数;不过一想到自己要为渣男生孩子,君璃立马打了个寒颤,觉得大杨氏还是活着的好,不然她该上哪儿去再找一个人来与渣男相爱相杀呢?

就有丫鬟出来屈膝禀道:“太夫人请各位主子进去!”

宁平侯当先站起来,威严的咳嗽了一声,说了一句:“都跟我进去罢!”当先走进了太夫人的内室去。

大杨氏妯娌几个见状,不敢再多说,忙跟在二老爷三老爷的身后,也一道进了太夫人的内室,其后才是一众小辈们,君璃与二奶奶柯氏并两位小姐走在了最后。

就见太夫人的气色越发的不好,人也越发的憔悴,内室的窗户都关得严严的,一丝风也透不进来,以致整间屋子都给人以一股憋闷的感觉,再合上一旁香炉里不知道什么香散发出来的阵阵香味,实在让人有些难以忍受。

但这话谁也不敢说出来,不但不敢说出来,亦连脸上都不敢带出来几分。

宁平侯因当先上前给太夫人见礼:“母亲,儿子给您请安来了。”行完礼,便顺势坐到了太夫人床头,又关切的问道:“母亲这两日可还是吃不下也睡不好?依儿子说,不如还是请了太医再来瞧瞧,老这样吃不下睡不着的,您的身体可这么受得了?”

虽说是自己的儿子,毕竟是一家之主,太夫人在人前还是要给宁平侯留几分面子的,是以听罢他的话,并没有像那日大杨氏问同样的话时那般不客气,不过依然不同意请太医就是了:“请太医来做什么,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说一句就要喘半日,“我这两日想来想去,我这病委实来得蹊跷,也不知是不是撞客着了什么孤魂野鬼,我想着,不若请了清源寺的慧远师太来瞧瞧,做一场法事,再印一千本《清心咒》散出去,就当是积福了……”

“母亲怎么说便怎么做。”宁平侯忙应了,又吩咐大杨氏:“夫人,明日你便将事情都安排下去罢,也好早日让母亲好起来。”

“是,侯爷。”大杨氏忙也应了,“妾身明儿一早便使人去请慧远师太。”心里却忍不住腹诽,做法事,印一千本《清心咒》,母亲说得倒是轻松,也不想想得花费多少银子,真当宁平侯府还是早年的宁平侯府呢?

太夫人勉力说了这么多话,已是十分支持不住,因命众人都散了,她要歇息了。

众人只得行了礼,鱼贯退了出去。

方走出太夫人的正房,二夫人便小声道:“瞧母亲的气色,很是不好的样子,不知道要不要将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起来冲一冲?”

话音刚落,宁平侯已冷声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呢,母亲不过是害了一点小病罢了,听你的意思,竟是巴不得母亲好不了了是不是?”骂完二夫人,又骂二老爷,“……若是连自己的老婆都管教不了,说不得我只能让你大嫂这个宗妇代你管教了!”

骂得二夫人登时满脸通红,浑身发抖,羞愤得恨不能死过去,羞的是若骂她的是大杨氏这个大嫂也就罢了,如今骂她的却是宁平侯这个大伯子,传了出去,她还要不要见人了?愤的则是大伯也忒护短了一些,她方才不过就挤兑了大嫂几句,大伯立马还以颜色,当着这么多的面给她没脸,是在欺她娘家无人是不是?当即以袖捂脸,哭着跑了。

余下二老爷也是一脸的羞愤,既有针对二夫人的,也有针对宁平侯的,毕竟二夫人就算再不好,也与他生活了二十几年,还为他生儿育女,大哥今日却这样打她的脸,与打自己的脸又有什么分别?因勉强压下满心的火气,对宁平侯说了一句:“大哥放心,我回去一定好生管教她,教她务必管好自己的嘴!”领着二房其他的人,也急匆匆离开了。

眼见二夫人被打了脸,三夫人如何还待得下去?她再待下去,谁知道下一个被打脸的,会不会就是她了?因忙悄悄扯了一下三老爷的衣角。

三老爷自来宠爱三夫人,接收到三夫人的暗示,忙赔笑着向宁平侯行了个礼:“时辰已不早了,若是大哥没有旁的吩咐,我们就先回去了。”

宁平侯斥责了二夫人后,其实心里也挺后悔的,他就算再不满二夫人,也不该当众训斥她的,毕竟做大伯子的训斥做小婶子的,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听事,他完全可以将自己的不满与二老爷说,让二老爷再回去转告二夫人嘛,如今闹成这样,倒有些不好收场了,心下便觉得有些没意思,是以闻得三老爷的话,便顺水推舟点头道:“时辰的确不早了,大家都散了罢!”

众人闻言,便依言各自散了,当然,容湛也顺势跟着君璃,被跟君璃来的锁儿香巧等人,簇拥着回了迎晖院,一路上还有些忐忑君璃会当众给他没脸,到时候他一气之下,指不定又会跟她吵起来,到时候他的计划可要如何实施,岂非只能付诸于东流了?

万幸君璃虽一路上都不曾理会过他,却也没有对他口出恶言,亦没有说不让搬回迎晖院的话,他方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计划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却没想过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而君璃在大庭广众之下向来都是很注意形象的,又怎么可能当众给他没脸,就算要收拾他,那也得回去后关起门来再收拾不是?

两人被簇拥着回到迎晖院,君璃因见容湛也进了正房,便将菊香秀巧等人都打发了,只留了她自己的人在屋里服侍后,方冷声问容湛道:“现在你已经回了迎晖院了,也算是没有违背侯爷的命令,你是要自己去小书房,还是要我让人请你去?”

虽然才只在迎晖院的正房住了不到十日,但君璃私心里已将这里当做自己的房间了,自然不希望渣男以后再踏入自己的房间半步。

容湛见君璃开口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便这么不客气,心下登时一阵不高兴,暗想这个泼妇怎么就这么讨厌呢,她到底是不是女人啊?一个没忍住,便本能的回了嘴:“这里可是我的房间,我住了二十几年的地方,我为什么要到小书房去,况就算我不住这里,我也可以去后面小跨院里睡,凭什么就只能去小书房?”

直至话都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当即便忍不住悔青了肠子,暗想自己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只要将来能将这个泼妇踩在脚下,想怎么折辱她就能怎么折辱她,如今就算受点气,又算得了什么?

正暗自懊恼之际,耳边又传来君璃的冷笑:“只要你不怕你那满身的针眼曝光去人前,就只管去后面的小跨院便是,又没有人拉着你不让你去!”

说得容湛心里又是一阵恼怒,但到底还是强自压下了,挤出一抹笑来,软声向君璃道:“我才是与奶奶说着玩儿的,实则并没有真想去后面小跨院,还请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与我一般见识了罢?”

君璃闻言,就猛地睁大了眼睛,只当自己听错了,暗想这货难道脑子被门压了不成,什么时候转了性儿,竟也会说人话了?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因淡声说道:“大爷既没有打算去小跨院,就请早些去小书房歇了罢,时辰不早了,我也要歇息了!”

容湛怎么可能君璃让他走就走,他的东西可还没送出去,他计划的第一步也还没真正踏出去呢,因忙满脸堆笑道:“这里也是我的房间,奶奶总不能连我自己的房间都不让我进罢,奶奶未免也太狠心了……”

话没说完,君璃已冷冷道:“看来你的记性真的很不好,不过才几日前我说的话,你竟然也能忘,既然你已经忘记了,我就再重申一遍,我与你,将只会是一对明面上的夫妻,实则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现在,你记住了吗?”

见自己都放下身段在说好话了,君璃却仍是这样半点不留情面的态度,容湛在心里忍了又忍,才忍住了没有与她针锋相对,而是继续赔笑道:“奶奶不要这么无情嘛,我们到底是拜过天地祭过祖宗的夫妻,一辈子又这样长,又怎么可能各过各的,只做一对明面上的夫妻?”

顿了一顿,从神色到语气都十分诚恳的说道:“我也知道,是我素日太混帐太过分了一些,才让奶奶不想与我过下去的,可这两日我已想过了,我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却至今一事无成,让母亲为我操碎了心不说,前儿还为了我们俩的事,气得病倒在了床上,——此情此景,我实在没办法不触动,不感动,所以这两日我一直都在认真的反省,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做一个好儿子,一个好丈夫,将来还要做一个好父亲,还请奶奶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先从一个好儿子和好丈夫慢慢儿的做起,未知奶奶意下如何?”

容湛长篇大套的说完这两日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话,不待君璃有所反应,又自袖袋里拿出前日让松烟去买来的胭脂水粉和几样时新首饰,双手放到君璃身侧的小几上,道:“我知道这几日我惹奶奶生气,让奶奶失望了,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让人去买了几样小东西来献与奶奶,还请奶奶笑纳!”

这货难道脑子真的被门压了,所以才忽然三百六十度大变样,直接变成了另一个人?

君璃看着桌上印着白玉蝴蝶扑花图样的几个小圆盒子,和一对赤金托红宝石的梅花钗子并一对赤金绞丝内嵌珍珠的镯子,满心诧异之余,浮上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渣男忽然又是说好话又是送礼物的,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难道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成?

面上却一副淡淡的样子,道:“大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的胭脂水粉已经够用了,首饰珠钗什么的也够戴了,就不劳大爷破费了。”说着,又禁不住想,难道又是大杨氏对渣男说了什么不成,所以对他那位“好母亲”言听计从的渣男才忽然间跟变了个人似的?可这也不对啊,大杨氏应该巴不得她跟渣男闹得水火不容,你死我活才是,又怎么可能反过来劝渣男与她好好过日子?

容湛见君璃一副油盐不进,半点也不信他会改过自新的样子,又见他对她送的东西半点也不感兴趣,不由暗暗着急,心说这女人怎么就跟别的女人一点也不一样呢,别的女人见了这些东西,早两眼放光,或迫不及待的想要试用,或对他柔情蜜意起来,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女人啊!

面上却不表露出来,继续赔笑道:“奶奶的东西是奶奶的,我送的是我送的,这如何能一样?况这几盒胭脂水粉可是宝芝斋限量售卖的,一盒足足要二十两银子,且等闲人便是有银子也不一定能买得到呢,奶奶不若先试试好不好,再决定要不要收下?”

一面说,一面已殷勤的将胭脂盒子给打开了,君璃因好奇二十两一盒的胭脂到底能有多好,也不知道比不比得上现代那些化妆品,是以抬眼扫了一下,见那胭脂粉质细腻柔和,倒是与她素日用的大不一样,不由越发的好奇,到底没忍住沾了一点涂在手背上时,只觉又轻又薄又香,最难得不是血一样的大红,而是微微有一点偏肉粉色,倒是颇有些类似现代的彩妆技艺,于是暗暗在心里点头,难怪这样小小的一盒,便能卖到二十两呢,的确是一分钱一分货!

容湛常年混迹于女人堆里的,如何瞧不出君璃已对自己送的胭脂起了兴趣?忙说道:“奶奶既喜欢这胭脂,我明儿便让人再多买一些回来,奶奶留着自用也好,赏人送人也罢,倒也不怕伸不出手。对了,时辰已不早了,奶奶今儿个既不愿我留下,我便去小书房歇了便是,不过我方才说的话,却都是肺腑之言,还盼奶奶能信我,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毕竟一辈子说长虽长,说短却也真的短,我们总不能真将一辈子都荒废了罢?”

说完,不待君璃有所反应,果真退了出去,瞧在旁人眼里,不免以为他是真的愿意改过自新了,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讨女人欢心也是需要过程的,如何能指望一次便到位?只要那个泼妇今日收下了他的东西,信了他的话,不怕他以后不能心想事成,一雪前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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