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霭笼罩下的上海吴淞口。
安毅拿着望远镜,远望江心中的扁担沙、崇宝沙、头石沙、鸭窝沙诸岛,这些岛屿与崇明岛一比,显得极为渺小,但却如同散落的珍珠一般,分布在浩瀚的长江口水道中,郁郁葱葱,赏心悦目。
安毅转过身,举着望远镜,回望杨行、罗店、月浦三地的要塞群,一片冷色调的钢筋混凝土森林,还有一门门203mm口径的要塞炮,扬着狰狞的黑漆漆的炮口,带给人非同一般的压迫感。
想着这一切均是自己一手打造,安毅心中不由升起一丝豪迈之情。
杨杰这时正在远眺浦东的要塞群,感慨地说:“每次到上海来,我都要看看这些要塞,它们是我们与日本较量的本钱,正是有了这些要塞的存在,长江沿岸的城市才固若金汤,长江中下游平原膏腴之地才得以保存。回想一下,若非小毅斥巨资打造这些要塞,恐怕现在南京还随时处于一片惊惶之中,哪里来的现在的宁静?”
“耿光过誉了!”
安毅谦虚地说:“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做的,我只不过是尽了我的本分罢了。对了,耿光兄,这几日我们深入城市乡村考察,有什么收获?”
“没想到,农村竟然困顿到这个地步了!”
杨杰只觉心中一阵烦闷,放下望远镜,转头看向安毅:“今年粮食明明是大丰收,为什么农民依然朝不保夕呢?咱们到过的村子,十户人家倒有六七户生活艰难,地主豪绅却似乎全然不受丝毫影响,于理不合啊!”
安毅叹息一声:“这个江南集团倒是专门研究过,中央政府在市场上大批购进稻米,以供应军队需求,同时由于政府滥发货币,导致严重的通货膨胀,大批的囤积和投机由此而产生,城市居民、政府公务人员、教师和工人,购进大量稻米,以防备粮食短缺和更高的价格,而同时,地主和商人积贮稻谷,不投入市场,以期待日益上涨的价格。由粮食短缺刺激起来的进一步的短缺,就这样伤害了民众的士气,并开始使政府难以获取必需品。
“大地主从日益上涨的价格中,获得了暴利,但大多数农民,无论是小自耕农还是佃户,都未得分享这种上涨的好处,因为他们很少有稻米拿到市场上去销售,他们除了缴纳地租和苛捐杂税外,留下自用的粮食只能坚持半年多时间,其余时候得靠野菜和杂粮为食。在我们这几天走访的富饶的长三角平原,能够有一些剩余物拿到市场上出售的农户不足百分之二十,平日农民会出卖一些杂粮——红薯、土豆、玉米等等,但出卖这些东西,对他们的困境并无多大改善。
“在这方面还应值得认真注意的事实是,那些拥有可销售的剩余稻米的农民,也很少从上涨的价格中获利,因为他们通常必须在收获后不久便出售,而那个时候稻米的价格是相当低廉的。在我们经过的丹阳、太仓等地,那里的农民们在收获后的两个月内,就会卖掉他们百分之九十的准备上市的稻米。与之相比,大地主拥有保证他们的家庭生活几个月的充足财物家底,他们囤积稻米,不进入市场,直到市面上日益减少的库存促使价格上升时才出手。”
杨杰恍然:“难怪,我说怎么农民丰收后全然不见喜悦,原来根子在这里。”
“不仅仅是投机和通货膨胀导致民生艰难,国家税赋现在也越来越多地平摊到了农民身上,地主的剥削也日益严重。”
陪同安毅出访的总务处少将处长兼南京情报站主任陈瑜说道:“根据我们第四厅的调查,农民承受的负担很重,今年下半年,地主以粮价上涨和税收增长为借口,与佃户重新谈判土地契约。一方面,他们增加了地租的绝对量,另一方面,那些迄今为止一直征收货币租的地主,现在也开始坚持要以粮食来支付地租,因为相较而言,粮食比起正在贬值的货币,更有价值和更为安全。佃户们普遍抱怨地主要求他们支付正日益上涨的部分土地税,或是增加租佃押金,当佃户们反对增长地租、押金和税金时,地主们便以那些愿意支付更高勒索的农民取代他们,导致农村的矛盾越来越尖锐。
“作为这些各式各样的经济趋势的结果,地主和佃户间的冲突已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一些佃户被从他们承租的土地上驱赶出去,那些仍然留下来的同意付高租的人感到了他们经济地位的衰弱——中等农户常常降到贫农地位,贫农降到雇佣劳动者的地位。田赋、减产、不利的价格关系和地租的增加,明显地损害了大多数农民的经济地位。但是,政府的种种税捐——有税金、捐款、征借、征购、征兵以及劳役等形式,却把沉重的负担加到农民身上,这深深地影响了农民对于中央政府的态度。
“此外,被转嫁到农民身上的摊派多得吓人,有什么‘捐献新兵草鞋’税、‘军属慰问’税、‘防空干部训练’税、‘卫戍部队油料’税等等。还有为救国债券、电线杆、修路、教员米粮津贴、学校设备、保长会议食物及油料、保长行政补贴,军属丧葬费用所征的税捐,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在这些税捐中,有一些数额相当大,有的比较小。约有四分之一的税捐由中央和省政府制定,略少于四分之一的税捐由地方士绅和宗教组织设立,一半以上则由乡村和保甲头目创立。”
杨杰担忧地说:“这个我知道一些,所有税捐之中,据说为军队筹措资金和供应品的征收是最重的负担。此前我们在常熟县考察,听到县长抱怨:军队将领常常命令县政府提供经费,而不考虑这些钱是怎么来的。还有,驻军常常需要猪、鸡、木柴、饲料、工具、建筑物资等等,解决的唯一办法便是下达新的摊派。军方有时对征用的食物进行付款,但是只付出相当于市场价格的一小部分……哎,现在的国民政府,正在以一个前所未有的速度坠落啊!”
安毅摇了摇头:“战争才进行到第二年,若是中央能够及时察觉这些问题,像江西那样加以改革,不难化解日益凸显的矛盾。但看看,现在就连委员长的公子从事改革,也遭到巨大的非议,更别说别人了!我敢说,若是不尽快扭转目前的局面,对农村进行变革,要不了多久,情况还会继续恶化,随着农村中积蓄的矛盾越来越大,必将把农民推到政府的对立面去,到时候悔之晚矣。”
“这也是我想离开的重要原因,党国的未来,看不到希望!”
杨杰满是惆怅:“委员长虽然知道党国的种种弊端,但对于如何挽救,办法却不多。就以党务为例吧,在以往历史上,从同盟会、、中华革命党,至中国,先总理曾多次更改党名,改组党务,平均六年即进行一次大的改组。如今,党国早已病若沉疴,非挹注猛药难为功,但委员长最终所选择的路线,不是对衰老败废的党组织进行大刀阔斧的彻底改造,而是在旧的党的机构之外,另起炉灶,重组一个新的具有政党形态的组织——三民主义青年团。
“在我看来,这实际上又重蹈了以前组织力行社的覆辙,唯一不同的是,力行社是一个秘密的组织,而三青团则是一个公开的组织。战前‘党方’与‘社方’之间相对隐蔽的恶性暗争,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党方’与‘团方’之间的公开较量继承和延续下来,后患无穷啊!”
安毅没想到杨杰会一下子扯到党务上,想了想道:“三青团正式成立虽然是七月初的事情,但实际的酝酿筹备始于西安事变之后。校长当时认为党国沉疴太深,积重难返,无法彻底改造。
“为此我和校长曾专门讨论过,校长说对全国民众已失去吸引力,特别是年青一代瞧不起,在这种情况下,校长设想成立一个主要以青年为对象的新的组织,期待通过这个组织将那些对党国反感的年青一代重新吸引过来,并赋予这个新组织以革新党国积弊的重责。
“我说个真实的事情吧,在三青团筹组过程中,当讨论到新组织的名称时,陈立夫向校长建议在‘三民主义青年团’的名称之前冠上‘中国’五字,校长当即斥责说有你这五个字,人家就不来了。我看还是用三民主义来号召好,用我的名义来号召好。”
杨杰若有所思:“我曾听过委员长的一次讲话,他说:本来中国的革命,有中国来领导,只要中国能复兴,就不必另设青年团;即令有组织青年团的必要,亦可以附设于以内。但是我们现在为什么要从新创立这一个三民主义青年团呢?就是因为我们这几年来消沉散漫,成为积重难返的局面,不论精神纪律,都是异常衰颓,可以说党部都已变成了衙门,而党员已变成了官僚,无论如何设法改造,都不能彻底改造过来!在本党没有彻底改革以前,如果吸收青年进去,那只有害了青年,而无补于革命,所以要另外设立一个青年团,来组织一般有为的青年,好使他们承担中国革命的事业!”
安毅点点头,接过了话头:“校长设立三青团的另一重要考虑,是想统合党内各派系于一炉。特别是当校长在党内的领袖地位正式确立以及国共两党重言合作后,战前成立的几个以为中心目标的秘密派系组织,已完成其阶段性任务。这些派系之间的恶性内耗,令校长感到有统一的必要。”
陈瑜皱了皱眉头:“这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依照常理,委员长大可以训令各派系停止活动,并在党国的旗帜下团结起来,现在竟然搞出这么多花样来,累不累啊?”
“这你就不懂了!”
安毅举起左手,食指摇了摇:“党国机器长期以来被系掌控和垄断,其他派系很难涉足,换言之,在现在人们的认知中,早已成为系之党,若以此统合其他派系,其他派系难免有被系收并之感,加之利益分配不均,亦难以打成一片。校长认为只有成立一个新的组织来摄纳各派,各派才会心悦诚服。
“你们恐怕不知道,校长在成立三青团之前,曾有一个重要的计划,即想统合以外的其他政党。校长曾向周主任明确表示,如果愿意与合并,的名义可以取消,党的组织章程可以修改,据称青年党与国家社会党已表示可以接受或考虑,周主任在请示其中央后明确表示合作可以,但合并没有必要,此议则宣告失败。三青团的成立,最初亦隐含有另立新组织,以向其他党派表达合并意向和吸引其他党派参与的企图。”
杨杰吃惊地看向安毅:“你是说委员长曾想过与合并?”
安毅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校长对北伐前和北伐进行中那一幕极为深刻,认为中共的精神和斗志,可以用来改造暮气沉沉的,可惜被中共给拒绝了。校长无奈之下,只得寄望三青团能够带来那样的开拓精神,重塑一个革命的新形象。
“我作为三青团的发起者之一,曾经在去年的筹备工作会议上,多次倾听校长的讲话。校长在几次内部讲话中,反复强调党国已经衰老腐败,严厉批评党内的种种缺失,并训勉和提醒三青团要以为鉴戒,万不能重蹈覆辙。校长最初还流露出要赋予三青团在革命任务中以领导的角色,大有取而代之的姿态。在校长的话语中,几乎成了一个腐化没落的反面教材,而三青团则被赋予新生革命集团的角色。”
杨杰连连摇头:“委员长此举极为不妥,若是我估计不错的话,未来党国将陷入更深更浊的派系斗争的泥淖中,无法自拔……”
“呜——”
杨杰话音未落,江岸边传来一阵轮船的汽笛长鸣声,沈凤道指着黄浦江面:“小毅,接我们的船来了。”
安毅转头一看,只见一艘飞舞着飞狐旗的500吨级的炮艇停靠在岸边,低头抬腕看了看表,惊讶地说:“时间过得好快,咱们该上船了……此次来上海,可不是为了参观这些要塞,江南造船厂生产的‘黄浦江’级驱逐舰凝聚着咱们海军的希望,下水仪式无论如何也不可错过!”
杨杰笑着说:“四艘驱逐舰从江南厂的四个干船坞同时下水,这种壮观的场面,真是难以想象,这回说不得正好见识一下!”
安毅挽着杨杰的手,并肩而行:“目前南华各个船厂都在紧锣密鼓生产,从驱逐舰、潜艇到巡洋舰,都有建造。日后到了南华,耿光将军有的是时间出席这样的仪式,就怕未来你腻味了!”
杨杰哈哈大笑:“海军战舰的多寡可是一个国家实力的象征,无论如何也不会看够的……”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