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深秋十月的一个黄昏, 罹湮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望着夕阳,寐瞳守在他身边,与他一同抬首望云天, 瞧久了便将目光移向池里扑打水面的鹜, 不禁吟道:“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
罹湮侧首瞥了寐瞳一眼, 而后叹道:“倒不如说‘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寐瞳抿着嘴笑,而后一只手搭上了罹湮的肩膀,“陛下可是有家之人, 何来‘断肠人在天涯’一说?”
罹湮深深呵出一口气,“同你说了好多遍了, 私下里不用称我为‘陛下’。”他复又抬起头, 感慨道:“其实, 我倒能算是个乱世人。”
寐瞳静了须臾,方才回道:“乱世人也总应有个归宿。”而后行至罹湮面前, 蹲下身凝望着他,“你是不是又想漫罗了?”
罹湮莞尔,却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回你却是说错了,寐瞳, 陪我去个地方吧?”
“嗯, 你要上哪儿去?”寐瞳淡然地问, 随之却闻罹湮柔声启口, “今儿是莺歌姐姐的忌日, 我想上她坟前去祭拜一下。”他眸中波光潋滟,甚是动人, “想来,如今坟前那棵枫树应是正当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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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歌的坟前,枫叶确是红得浓艳,罹湮跪下身来重重地磕了个头,然后略显悲意地道:“莺歌姐姐,罹湮来看你了。”他从寐瞳手里接过事先准备好的酒壶,先斟上一杯洒于墓前的土壤中,而后又满上一饮而尽。
那天罹湮在坟前与莺歌说了很多话,他告诉莺歌他如今是玄漪的王了,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子,可是他无法娶她回来当王妃,他还说他希望漫罗能够幸福,要比他过得幸福。待他将该说的都说完了,天色也算真真正正地沉了下来。
站起身,他再一次地鞠躬,此时坟前的香已燃尽,他一回首,却见寐瞳正专注地望着坟上所书的那四个字——莺歌之墓,继而仿佛猛然回过神来,对上罹湮的双眸,他问:“莺歌是谁?”
罹湮沉默了一会儿,随之道:“是一个像亲姐姐一样爱护我的人,我曾经也说要娶她过门的,那时常一块儿玩耍,我总是说等我长大了要她做我的新娘,可是,我好像又食言了。”他歪着脑袋,神情间倒没有特别深刻的忧伤,反是一派宁静。
“那么,她怎么死的呢?”寐瞳有些好奇,于是便将疑惑问出了口,可转眼却觉得这话问得不恰当,怕是又要勾起罹湮的伤心往事,便又跟了一句,“若是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罹湮冲寐瞳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没事。”言下眸光流转,夹杂着一丝悲伤,“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在我说要娶莺歌姐姐做新娘的时候,她总是笑骂我人小鬼大,却从未给过一次正面回答。”他便是由这一句话作为开场白,开始讲述那个关于他、莺歌和楚源三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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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京都还带着些许夏天的余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咸,罹湮喜欢坐在树上向外眺望,那样就可以看到很远。每每莺歌到来,他都会飞快地跳下树,第一个跑到门前去迎接。
今儿是中秋节,姐姐说好晚上会过来,然后带他和浅笙一起去夜市玩,他从几天前就开始期待这一天了,如今更是一大早就坐在了树上等着莺歌姐姐,虽然他心里也明白,现在到晚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哥!”树下突然传来浅笙还很稚嫩的童声,罹湮朝下望去,只见小浅笙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对着他喊道:“娘做了月饼,一块儿下来吃吧?”
罹湮估摸着时候还早,便笑道:“好啊!”然后纵身一跃跳下树,牵着浅笙在院子里的小亭子中坐下,兄弟两个一起吃着月饼,讨论着什么馅儿更美味一些,娘的手艺好还是莺歌姐姐的手艺好之类的话题,说到尽兴的时候,两个小孩子笑得就像小疯子一样,而时间便在欢声笑语间慢慢地过去了。
罹湮很疼浅笙,他就只有这一个弟弟。那天浅笙说:“哥哥的事就是浅笙的事,浅笙永远站在哥哥一边。”当时罹湮在心里狠狠感动了一把。
黄昏过后,莺歌来到府上,罹湮和浅笙兴高采烈地出去,却怎想姐姐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那个男子长得很俊,可是却总是摆着一副很冷漠的样子,罹湮并不喜欢他,那是一种出于本能的排斥。
莺歌给他们介绍,说:“这位是楚源哥哥,今晚会和咱们一块儿逛夜市,快叫哥哥。”
浅笙很单纯,也很听话,那声“哥哥”叫得忒清脆且甜腻,反是罹湮一直沉默着,直到莺歌问他怎么了,他方才反问了一句,“这个人是姐姐的谁?”
莺歌歪了歪脑袋,然后与楚源对视一眼,二人皆莞尔一笑,那是罹湮第一次见到楚源笑,也是惟一一次。莺歌说:“楚源是姐姐的心上人。”
罹湮表现得异常平静,后来回想起来,觉得那时的自己太成熟,反而不像个孩子,他冷淡地应了一声,“哦,走吧,逛夜市去了。”说着就拉着浅笙走了。
莺歌在身后瞧着两个孩子的背影,轻轻笑了笑,那时候她并未意识到,其实罹湮是在吃醋。
那天晚上,莺歌很开心,楚源给他们每人买了根糖葫芦吃,看莺歌姐姐笑得那么甜蜜的样子,罹湮心想这糖葫芦一定很甜,可不知为何,自己尝来却觉得分外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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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你喜欢那个叫楚源的,我不要!”某个初秋的午后,罹湮对着莺歌这般吼道,然后莺歌给了他一巴掌,说:“罹湮,你也不小了,别再这么幼稚了好不好?”
罹湮捂着自己的左颊,唇边绽开一个扭曲的笑,“我幼稚?莺歌姐姐,你知道那个楚源是什么人吗?你什么都不清楚就和他走得那么近?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你凭什么不允许啊?楚源是什么人我不管,总之我爱他,非君不嫁!”那天莺歌很气愤,她走的时候显得无比决绝,罹湮突然发现他有些不认得莺歌了,那个向来温柔的莺歌姐姐上哪儿去了?他对着莺歌的背影扯破嗓子喊道:“姐姐你要嫁给我的,不能嫁给楚源!”莺歌没理他,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
后来罹湮哭了,哭得很伤心,但莺歌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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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显得太过巧合,偶一日罹湮与浅笙偷溜出府玩,却瞧见楚源和一个穿得很体面的男人在喝茶,而隔日,罹湮却又撞见了那个男人与另一人一起,那天楚源不在,他偷偷地跑到二人边上去偷听他们谈话,然后得知这两个男人全是宫里头的人,这次他们正在部署一个计划,就是要打垮莺歌姐姐的爹,而楚源……楚源是他们派出去的杀手。
原来楚源的出现根本不是那所谓的缘分,所有的爱都是假的。
罹湮急忙跑去找莺歌,告诉她楚源只不过是在利用她,他真正的目的是打垮他们家,可是莺歌只是淡淡一笑,随之抚摸着他的发温和地道:“我的好罹湮,算姐姐求你了,就成全我和楚源,别再来闹了吧!”
罹湮拼命地摇着头,“我说的是真的,姐姐你要相信我啊!”
莺歌温柔地抱起罹湮,让还是小孩子的他坐在她腿上,“罹湮喜欢姐姐对吗?”见罹湮微微颔首,她复又启口,“那么你希望姐姐能够得到幸福吧?”
罹湮自然听得出莺歌这话里包含的另一层意思,赶忙说:“我希望姐姐能幸福,但楚源给不了,姐姐,相信我。”
兴许是当时罹湮太过认真的表情说服了莺歌,后者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吧好吧,你这个小家伙,我会注意下楚源的。”然后她轻柔地抚摸着罹湮的脸,极为深情地道:“你以后也会找到一个与你情投意合的女孩,她才是真正属于你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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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莺歌其实并没有听进罹湮的话,那天罹湮在莺歌的房里等她,不料莺歌却与楚源手拉着手走进来,他连忙躲到屏风后,透过小孔他看着相拥中的二人,还有那把瞬间滑入楚源手中的匕首。
罹湮大惊,刚要大喊却见一片鲜血顺着刀刃四溅开来,偶有几滴血碰到了屏纸上,那样妖红且刺眼,他努力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而那一幕,却成了往后每夜的梦魇,挥散不去。
十岁那一年,随父亲参加祭祀礼,那一晚,在神祭坛前认识了一个女孩,那女孩说她是苍蘅的郡主,罹湮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女孩很高兴地点头。
罹湮笑了,笑容间略显悲哀,他说:“我给你讲一个关于莺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