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你是碎枫?”
“你是箫凌?”
“恩。”
“想法很疯狂。”
“可问题是,提出来的人,是你。”
-002-
2005年那个暑假,莫名其妙的认识了眼前的这个人。刚学会上网,点开一个“来晒晒海”的帖子,点开看见了碎枫镜头下的海。我印象中的海无非是透彻的蓝或者电视上被无限美化或者被污染的样子,但是这的照片却有一种,一种让你有说不出来的力量,仿佛你真的全身完全都陷入这片深蓝色,透彻的完全没有任何抵抗力和生命力,你浮动在海水中,不上不下,浮在海水的夹层中,你的眼睛、耳朵、鼻子,你的身体全部都是透彻的蓝。或许在现在看来,当时只是第一次接触镜头下的流光溢彩,所以才被这莫名的景色渗入进来,于是鬼使神差的点了“我下一站是越南,要一起去的报名”,之后写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我当时确实没有想太多的关于过程的东西。我承认我很宅,但骨子里却是野的要命的人,换一个城市、换一个国家;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口音;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无数次敲打下“乡愁”类似的字眼。那个年龄还是有着足够的风花雪月的激情和幻觉。
-003-
“你多大了?”
“89年的。”
“哦,16岁。你猜我多大?”
“怎么也要有30吧?”
“臭小子,我28岁!没有30!没有30!”
“……”
“怎么了。”
“没事。”
“真没事?”
“恩……你有手纸吗。”
“……”
-004-
破牛仔裤、随意挽起来的衬衫、短靴、凌乱的胡须、炯炯有神的眼睛,深邃的似乎一下子就可以透彻到你心底的最深处。我神经里所有的敏感完全都冲了出来,隔离出无形的防线。后来他亲切自然的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完全把他和“坏人”这类的字眼挂不上勾。我这些年来做事、处人一直都是凭着自己的感觉,说我自负也好自傲也好,说了就是一直是“我瞅谁顺眼和谁玩”,典型的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碎枫,网民。真名李天爵,典型的北方汉子。痛快、霸道、不拘小节,带我去餐馆吃午餐,先是叫了白酒,想了下还是换成了啤酒,招呼着我陪他喝几口。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万宝路,点燃旁若无人的抽起来。我在他的身上看到无数陌生的、惊奇的东西,好奇看着眼前的这个谜一样的人。
-005-
“小子你有钱吗,你还是个未成年,怎么和我去越南。”
“有。”
“父母给的?” Www▪ тTk án▪ C○
“他们早不管我了。”
“哦。”
“我出书。版税。没有偷。”
“啊?哦。没有,我是在想你要没有钱的话,也可以带你去。我出不就完了,以后你挣了再还我。或者,每个月还。哈哈。”
“……我觉得你智商有问题。”
-006-
完全搞不懂这样一个白痴弱智的男人怎么能在社会上混这么久,貌似还混的不错。他和我吃完午餐,然后拉着我办各种出国前的手续。之后是签证的漫长的等待。我于是经常跑到他那里翻他拍的照片。他用胶卷机,有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镜头,他的屋子里堆满了他的照片,屋子没有一般男人的邋遢,出奇的整洁。照片涉及的很多,有花丛、有森林、有裸体的男人和女人……各式各样的照片泛着奇异的光泽,在那个燥热的夏天让我这个16岁的孩子对未来无边的恐惧。或许我一直都不够懂什么是好的片子什么坏的片子,或者说我没有资格去评论这些片子的好坏。只是我当这些片子不断的在我的翻阅下,我能感觉到这些片子在镜头下像要说的一种浓重的力量,或温柔或刚烈或激荡或洒脱,但总是带着淡淡涩涩的干裂——像是烟的味道,这种味道不同与那些大腹便便随意抽着各种或高档或廉价的香烟,或贪婪或恶俗的吞吸进去,然后再重重的吐出去。
他是干涩的吞咽着,徐徐吞吐着恋恋不舍干裂。
我肃然起敬了。
-007-
“小子!签证!”
“回来了?这么快?”
“你以为呢?”
“电视上不都是这样演的,要送酒送烟给领导,关键时刻还要送个女人上去,才能把签证搞定。”
“你小子思想杂这么龌蹉。”
“老烟鬼,还不是和你学的。未来一徐志摩就被你秒杀了。”
“……你一小破孩子学啥不好,学溜嘴皮子。走,买机票去。到了越南你再和我斗嘴,就把你倒手卖了。”
-008-
我的行李没有什么。除了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和干净的衣服之外,就没有什么了。碎枫告诉我带张银行卡就行了,那里应该能用。“实在不行,你先用我的,回来再还不就行了。我还怕你跑了不成。”这是这老烟鬼的原话。我帮他收拾他的衣物,他在整理他的宝贝相机那些器具。
“咔嚓。”
我扭头。“你在给我拍照?老烟鬼,要收模特费的。”
“什么啊。我试试光。我好久不拍人像了。你没看我大部分的片子都是景色吗。”
“为什么不拍了啊。”
“拍不好啊。”
我低头继续给他叠着衣服,往行李箱里塞。一张薄薄的照片从衣服里滑出来。
“这是什么啊?”
“什么?”碎枫扭过头,眉头一紧,然后飞快的在我要拿起来的一瞬间夺走。“没什么啦,儿童不宜的东西了。你这个小未成年不要乱看不健康的东西。青春期——那啥啥多了对身体不好。”
“……滚。”
“哈哈,每次一说这个你就和小丫头似的。”
我愤怒的把行李整理好,然后靠着窗户不说话。靠,我只不过不像你这个老男人一样乱来好不好,谁都像你一样把上女人像上公交车一样那么随意,那不整个城市都是窑子了吗。……说这些做什么。还不是被这个老烟鬼带坏了,说话越来越不含蓄。
“别动。”
“咔嚓。”
“咔嚓。”
“小子,挺上相的吗。以前没看出来。”
-009-
飞机的行程中有过多的不适,去澳大利亚那年飞机往返都出了点小情况,从此对这空中的怪物心生恐惧,总觉得这种双脚离地的交通工具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别太紧张。睡会就好了。”他在我耳边轻声念着些什么,我听的断断续续的,却没有力气再问什么,转身昏昏沉沉睡去。
我竟然又梦见那片海。透彻的深蓝色,浮在海水中央,看不见任何海洋里的生物,下面是更深邃的墨蓝,上面是泛白色的蓝。我就一个人置身在这夹层中,不上不下。透不过气。浑身冰凉。双眼能微微的睁开,却辨别不出方向。四肢无力,没有办法动弹。……却一点也不慌张。我感觉自己全身都被着透彻的蓝色渗入,却又无法彻底融入,就这样尴尬的夹层在中间。干脆闭上眼睛。死心吧。
死心吧。
-010-
“醒醒。”
“……嗯……到了吗?”
“你怎么哭了。就出去几周而已,想家了?”
“……我?有哭吗?再说,我没家。哈哈。”
“……”
“怎么了。”
“没事。”
“你给我拍照了?”
-011-
我第一看到入睡状态下的自己。略带防御性的面孔,眼皮闭的很紧,睫毛在照片上呈现的格外长,整个人缩着紧紧的,他说我像刺猬,缩紧身躯。尽管是加急冲洗出来,画面、颜色、质感都有了很大影响,但是所有的片子还是带着属于他独特的味道。他似乎把我心里的绝望完整的拍摄下来了,却又恰到好处的没有完全解剖能触碰我卑微的个人“尊严”的东西,虚拟的笼罩上面纱。
我躺在旅行店里,暖黄的灯光印着这些片子有些微微的泛黄,照片上的自己似乎存在与某个与如今有隔离的年代。我翻身看对面床上的碎枫。他已经睡沉了。下了飞机之后,我整个人就开始发烧,口齿不清的还闹着要开他给我拍的照片,于是对方只好把胶卷送到快印冲洗店,然后叫来满口英文的医生。
蝗虫一样的摩托车,蛛丝一样的电线,破旧却安逸的旅店,满是英文招牌的商铺。
我们到河内了。
-012-
碎枫带我逛了很多建筑景点,但明显感觉是在敷衍。我明白他心里的顾虑,于是对他说:“不必在意我想要想看什么。好的景点只要有一处经典的就行了。况且我也不喜欢这样的闹市,觉得自己像是菜市场的大妈一样。”
“我还确实发现一条好景点。你跟我走。”
他拽着我的手,用另一手掏出万宝路叼在嘴上,又掏出火机,点着。我被这个男人拽着,看着他吞吐着干涩的万宝路,背着沉重的相机包,有一瞬间,失了神。
-013-
隔岸相对。目视无望。
-014-
我和碎枫在海边搭了帐篷,碎枫带我来了这个很偏却可以看见很大的海的地方。我不是第一次见海了,却还是被眼前的海景震惊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太阳将要西斜,海水泛着浓烈的蓝色,我站在那里,却感觉自己会突然的被吞噬进去。像是回到飞机上自己做的那个梦。
透彻的蓝。透彻的冷。
夹层在中间。整个身体都充斥海水。
所以只好浮在那里。
太阳斜入海平线。生硬的红盖在上面。斑驳浓重的平静。平静的下面掩盖着无数的、不安的、肆意的力量。可以撕扯一切的挣力,却被硬生生的限制着、囚禁着、封闭的。
“这才是我要的。”他说。“你也感觉到了吧。”
-015-
日落之后气温开始夸张的下降。我和碎枫坐在礁石上。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夜幕下的海。这样的海和白天是完全的不一样,如果说白天的海是宁静的、恬静的,那么晚上的海就是汹涌的、浓烈的。浓重的夜色完整的映射在整片海的上面,或不安、或恐惧、或狰狞、或肆无忌惮。完全涌现的所有景象与我之前所有憧憬的美好没有任何关联,我只是赤裸裸的看着自己在这无边的浓烈下的卑微。
“要抽烟吗。”
“恩。”
他抽出两根万宝路,一根叼在嘴上,一根递到我嘴边。然后掏出打火机,凑近身子,点燃两支烟。红色点泛着微弱的火光,映出他分明的轮廓。
“我想他。”
“谁。”
“一个。朋友。”
“女朋友?”
“算是吧。”
“分手了?哦。遇到这种事情都会不开心的。”
“嗯。”
“那天抢走的是不是就是她的照片?”
“嗯。是他的。”
“额。老烟鬼,怎么,今天突然触动情绪了,一下子就承认。多不好玩。让我猜猜,一般电视上这样的情节,女主角会和一个很丑但很有钱的人结婚。对吗。”
“呵呵。没有。家里不同意。身边的朋友都不同意。”
“我觉得吧,喜欢这种事情不是挂在嘴巴上就能行的,要承担责任。责任你懂吗。我知道你现在可能觉得我一个16岁的小孩子说责任你会觉得可笑,可是我总觉得既然你当初决定要和对方在一起,既然双方都互相喜欢,就应该一直走下去,半路分手算什么,就算双方有天大的理由,也只不过是借口罢了。”
“你想法还挺多。”
“别觉得小孩子就什么都不懂。不就是为了面子那点破事吗。互相比什么比,只要把对方放在心里就好了。事业这种东西自己和外人斗就好了,干嘛把事情强加在喜欢的人身上,你喜欢对方、决定和对方在一起并不是因为她能给你多少钱或者能给你几套房子,而是对方让你觉得舒服,让你觉得就是能和对方在一起他妈的少活几年也值得了。”
“你说脏话了。”
“和你学的。老烟鬼。”
“你是个挺特别的孩子。”
“我爸妈不管我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岁,开始哭的死去活来的,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可是哭管什么用,日子还一样要过,路还一样要走。该受的气该享的福一样不会少。我不信命,所以我要努力斗斗看。”
“你很像他。像极了。”
“所以你才要带我出来?”
“嗯。”
“……好吧。我承认我很娘。你打击到我了。”
“没有。挺好的。就喜欢你们这股,那叫什么词来的,对——年轻人的激情劲。”
“听起来好淫秽。”
“哪有。”
-016-
“看日出。箫凌。快起来。”
我迷迷糊糊揉着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睡着了。身上裹着好几件衣服,躺在碎枫的怀里。
“天啊。你居然让我睡在外面?!你这叫谋杀!!你居然也睡在外面?!?这叫畏罪自杀!!!老烟鬼!!你一把年纪了就不能做些稳重的事情吗!!!”
“……年轻人,再不回头就看不见这难得一见的日出了。”
整片海整片我能看到的地方都清透着暖黄色。
“我们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我要出新的作品集。你要当我模特。”
“老烟鬼。给多少钱。”
“拜托。我可是很有名的摄影师,我一般都问别人收费的……”
“拜托。我可是很有潜质的模特和文学青年,你的市场价值已经被定位和饱和了,我的市场价值还没有入股和拟订,你凭什么说你值钱?”
“……我不和你吵架。你说吧。想要什么。”
“……就那套法国经典文学珍藏版。一直没舍得买。”
“哦。好。走,先去镇子上吃点东西去,顺便买些拍摄的道具。”
-017-
旧牛仔裤。白色衬衫。帆布鞋。
“他喜欢这样的打扮。”
“……你想冻死我?”
“我在想想他喜欢什么。”
“……得,爷爷您打住,别一会整出什么公主裙或者什么透视装,我可接受不了。”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拍的。”
“……你当我什么都没有说。”
“是吗。”
“……你们地球人真可怕。”
-018-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碎枫都在完成整组拍摄。因为是胶卷机,没有办法当场看到成像效果,所以我只能任由他拍摄着。白天还好些,但若是清晨或者晚上,会被冻着嘴唇发紫。
“休息会?”
“不用。”
“哦。把鞋子脱了。裤子挽起来。踩进海水里。”
“……”
“躺下。”
“啊?”
“躺进去。”
-019-
“今天真是幸苦了。”
“没事。为了精装的法国文学。”
“你真赤裸裸。”
“对啊对啊~
“你比他性格好多了。”
“哦。”
“他只会板着脸。”
“额。那这个女人岂不是很丑。”
“我进监狱的时候以为自己完了。没想到遇到当时一个摄影老师,然后觉得和投缘,打理了很多关系,把我弄出来了。”
“哦。你进过监狱?因为什么啊?”
“杀人。”
“真的假的。”
“你说呢。”
“……”
“你害怕了?额。别怕。逗你呢。是误伤。”
“……”
“干嘛不说话。”
“……我要再加一套日本文学珍藏版!要不太有危险性了!”
“箫凌!”
“我要在临死前把我的文学梦做完……要不,你找其他模特去!”
“……成交。”
-020-
在越南这个海边我和碎枫呆了一个星期。回国之后,他就匆匆去递交自己的作品了,我和他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然后等待着出现。
-021-
这个人像雾一样消失了。我在漫长的等待中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黄粱一梦还是真实经历。所有的一切都幻化成浓重的深蓝色,压抑在胸口处,渗着微微的酸楚。
我不断的回忆与他的相处,却怎么想不出这环节中的差错和纰漏。我依稀能回忆起的是夜幕中他身上浓烈的万宝路的干涩和嘴里断断续续连不到一起的段落。
“他应该很疼吧。”
“他应该是真的喜欢我吧。所以才抱的那么用力。”
“他应该是相信爱情的吧。相信可以在一起的吧。”
“他是多么优秀的人。”
“我才是混蛋。”
“当初活下去的应该是他啊。怎么是能什么都不会的我呢。”
“他要是听到这些应该又会笑了吧。”
突然我想起自己的旅行箱压着他那件贴身的衣服,他抢走的那张照片似乎在里面装着。我疯了一样的跑回去,从床底拿出找出旅行箱,拼命的把里面的衣服翻出来。对,一件一件的抖,一件一件的抖。那件熟悉的卡布其色的贴身衬衣印在我眼前,我使劲的抖了抖,那张照片抖了出来。我拿了起来,照片上是无比清秀的男子,但是不是碎枫,他比碎枫更加……沧桑一些,似乎是经历了不少岁月的洗礼,深邃的目光像是透穿我的灵魂,嘴角的笑意却是温暖如春。翻转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
“倾城。我爱你。”
-022-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