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涉回到城门处时,恰是两军兵刃相接、战火正激烈之时,尤其看来澎城的“鬼军”偏偏站了上风。
但若稍稍留心些,便能看出现在的局势并非如想象般顺利:澎城大军中的一些人,手中早已放下了武器,身上的衣服也都沾染上了斑驳的血迹,眼神中却满是疯狂,倒不像是预见胜利的兴奋,而是贪婪,是野兽预见猎物的贪婪……他们动作迅猛、手脚并用,挖开敌人的胸膛,抓着敌人的絮血肉疯狂的舔舐着。
对方的军队似乎也被面前的情境惊到了,面上尽是惊恐与无措,早已不复来时的整齐森严,但还是凭借着人多紧紧死守着……
澎城笼罩一片缭乱的血腥中,阴森而诡异。
澎城的一些“人”,杀光了附近的敌人,循着活人的味道,慢慢走向城内,走向沉寂在夜色中的万家灯火中……
元涉祭起腕上的“弄玉”,布下一层结界,拦住那些“人”的脚步,但那向来坚固的红色结界,在这群人面前却仿若一张飘荡的蛛网,还未撑起,便一触即破了。
元涉心里一沉,明白现今的局势已经无力回天了……
他四处望着,寻找着那个身影,推开纷扰的人群,茫然四顾,心情从焦急,找到木讷……继而再找到绝望……
好在终于……终于还是在城楼上找到了颓坐的身影,那人半靠着墙,木然看着城下的人们,脸色比往日还要苍白,他转头咳了咳,吐出一口血来。
元涉不顾一些向那处飞去:“你……你怎么在这里?”
方涯愣了愣,慢悠悠转过头来,半晌扯出一抹笑来:“看来……我终究……终究改不了结局,胜不了天了。”
元涉站了好久,也没想出什么话来接,僵僵站在那里。
方涯道:“我赔了万人的轮回,用外人的性命来以命抵命,现在,又要毁掉整个澎城了……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元涉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这怪不得你的……要怪,就该怪那魂器……”
方涯颓然坐在那里,看着被血染红的整座城池,看着这座原本宁静安和的小城,沉声道:“你……杀了我吧!”
元涉冷笑一声:“又是如此,当真将自己的性命看的如此不值钱?而且你以为,你死了就能换的结束一切?”
方涯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元涉道:“好啊!那群人若还在塔里,你死了塔塌了……我不拦着,换得一个天下太平。但是现在,这群人在外面……你死了塔没了,你以为他们会同你一并消失?别傻了,若真是如此,你死就死,与我无干……若你死了,他们却还在,安定塔一消失,他们也失了制衡之物,从此真正化为邪祟,为祸澎城,而后为祸人间,这个代价,你付得起吗!?”
方涯转过头,颓然笑着:“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元涉的拳头暗暗握紧:“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用全澎城人的命,赌你的命!”
方涯怔愣了半晌:“那又如何?”
元涉上前一步,弯身下来,在方涯唇上落下蛮横的一吻,低下头,在他耳边呢喃道:“所以你这条命是我的,生生世世都逃不了,你记住,永永远远不能忘!”
方涯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元涉决绝的眼神,那双明眸中原先满是自由与不羁,现在却满是缱绻,映着方涯慌张的脸。
元涉转身,方涯急忙伸手,却拉了个徒然……
元涉翩然飘下了城墙,那身黄衣如一只轻巧的黄色蝴蝶,在血迹斑斑的城中显得格外夺目,他迅速没入人群,投入了那片格格不入的暗红……
城墙处的方涯没由来的感觉到了一阵心悸,一抹不详的预感罩上了心头,他再想找到那抹明黄,却再寻觅不见。他忽然想起初见元涉时,那人就是从天而降,跌坏了他祭祀的案台,在侍卫的利刃下没心没肺的笑:“不好意思,多少钱?要不我赔给你?”自此闯入了他的生活,这次,方涯有些害怕,害怕早已习惯的那人忽然闯出,但留给他这样一个背影,从此消失不见……
方涯强撑着扶着城墙,撑起无力的身子,目前这副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人却固执着将之化为自己的所有物,强硬要求自己好好活着……方涯扶着城墙,一步一步跌跌撞撞:明明是自己的事情,若要承担,便由自己结束这一切,那人……绝不能让他有事!
天地间一抹红色光,将天地衬的醒目,继而是一段红黄交加的光雨,冲刷着这炼狱般的浮世……
辰夜被那抹红色晃了眼,眯着眼向那处望着,那是……城楼处?果然是方涯那里出了什么问题吗?忽而又觉得不对,那抹光的源头,不是腐朽的鬼气、也不是可怖的魔气,倒像是仙气?!
安定塔晃了晃,此时的辰夜再坚持不住,转头吐出一口血来,摇摇欲坠的安定塔剧烈摇晃起来……电光火石的一瞬,身边多了一层醇厚的仙力。
辰夜转过头去,正对上东饮认真的神情:“我在这里撑着,你且先歇歇,再下去不光元涉,你也要搭上一条命了!”
辰夜放下心来,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真是及时!我……你在这里撑着,我还要去看看沐青那里……”
东饮道:“沐青那里有我师弟去了,暂时不用担心。”
辰夜道:“言郁……言郁也来了?”
东饮道:“这些暂且不说,你且赶紧去城门那里看看元涉。”
“元涉?”辰夜注意到东饮有些紧张的神色,东饮这人一向不正经,但一正经起来必然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辰夜心一沉:“对了,城门那里的红光……那是……修为?!散的是元涉的修为?”
东饮道:“昨日沐青的小仙童落叶拿着一本残页来问我写的是什么,那小子认的字不多,说是沐青让他捎去一本书,后来他又发现这一篇残页,却又不确定是不是那本书掉下来的残页,便来问我上面的内容,问我是不是说的是魂魄的一些事情,我大致看了看,那书上介绍的却是如何为三魂缺失之人补魂之事,三魂乃清气,神仙也是清气汇聚而来的仙力,而神仙散尽修为,便能为残魂补魂,魂魄只能获得片刻的圆满,但对神仙来说却是耗损巨大,严重些或许走火入魔堕入魔道,又或者直接寂灭……落叶走后,我越想越不对,便同言郁过来了,正巧赶上。”
不用多想,辰夜便明白落叶送来的东西,定是被元涉看了:那个臭小子,当真不要命了!
辰夜赶到时,眼看元涉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身形虚晃若云,强撑着最后一抹神智,强行逼出自己的修为……
辰夜立即捏诀出掌打断了元涉的胡作非为。
身侧,踉踉跄跄赶到的方涯也近了,跌坐在那里,像是一片枯瘦的落叶,神情却认真看着辰夜怀中的元涉:“他……怎么样了?”
辰夜气不打一处来道:“九成修为都没了,还能怎么样?”
方涯周身满是死气,竟是比元涉还要弱。
辰夜看看怀中的昏迷的元涉,又看看颓败的方涯,暗暗叹了口气: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辰夜探了探元涉的气息,好在还算稳定,他将元涉靠在一株杨树旁,对方涯道:“他暂时死不了,接下来该你了,过来!”
方涯道:“我便不劳烦辰夜兄了。”
辰夜道:“就凭你这样子,你以为能撑到一切结束?事已至此,城主便不要浪费元涉的一片苦心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做着一切都是为了谁?你那塔里的人现在暂且恢复了,但也撑不了多久,好歹早些让他们回归安定塔。”
方涯看了看元涉,点头应了:“那边劳烦辰夜兄了。”
辰夜坐下来,缓缓为方涯注入仙力。
辰夜道:“元涉这人啊,我认识他很久了,总是一片天真烂漫,时而呆呆傻傻,时而小聪明耍的人团团转,有些小野心,但骨子里同我一样散散漫漫,从没强求过什么,自在随意,人还是不错的……”
方涯愣了愣,继而笑起来:“是啊,心也热得很,时常会生气固执,却固执的很是可爱。我自小困于澎城,一向羡慕那些自在适意、无拘无束的人,想来初时,也是喜欢他的不拘一格的性子。”
辰夜道:“城主似乎也对元涉不同寻常。”
方涯道:“是啊。”是什么时候对他的感情不同寻常的呢?也许是从那日意想不到的初遇,也许是出了安定塔后,他是唯一一个进塔后还能与他说些话的人,或者是当时元涉的假戏,撩拨起了自己不同寻常的感情,又或者……只是那人的一个笑,偏偏不叫他“城主”叫他“方涯”……
辰夜道:“所以,自始至终,没见他被什么困住过。只有你……城主,说了这么多,我只想替他问你一句,万一他没有机会再问……”辰夜认真道:“你……可曾真心喜欢过元涉?还是……只是将他做棋子?”
辰夜感觉方涯的身子轻微一顿,迎来了长久的沉默。
辰夜刚要叹气,却听见方涯坚定道:“喜欢,很喜欢。”
辰夜嘴角弯了起来,好在,好在不算痴心空付……
“城主。”辰夜道:“无论先前你对我或沐青是利用还是什么,但我明白,你的身份,让你不得不这么做……若是经历这些的是我,怕是早就逃之夭夭……但你不同,我辰夜敬你,也真心将你视作朋友。无论未来如何……你,永远都是我们的朋友。”
方涯顿了顿,道:“好。”
元涉醒来时,看到的是方涯弯弯的眉眼:“你终于醒了?”
元涉迷迷蒙蒙看看周围动荡的场景,意识到自己正被方涯抱着,蓦然红了脸:“你这是……我们要去哪?”
方涯道:“还能去哪?你现在身子虚成这样,当然是送你回房。”
元涉这才想起先前的事情:“澎城……那些人……”
方涯道:“你做的已经够了,安心休息吧。”
元涉看着方涯:“那你呢?会陪我吗?”
方涯喉咙动了动,终究还是道:“我还有……其他事……不能……”
元涉明白了坦然了……不再说话了,脸颊贴着方涯的胸膛,静静的,有些贪恋此刻的宁静……若能一直这么走下去,该有多好。
末了,元涉低声道:“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方涯看着元涉,眼中缱绻:“问吧。”
元涉对上方涯的眼睛,片刻却避开了,幽幽道:“算了,还是不问了。”
方涯笑起来:“你呀……”
元涉觉得这条路走了很久,世界好像都停在了这一刻。后来想想,好像又似乎感觉时间很短很短……特别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