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很少见到互联网人这么敢说话的了。我今天亲自来采访,果然是没有来错。”
《连线》总编凯文凯利等其他两家媒体都偃旗息鼓之后,才开始开口。而且收敛起了最初的随意,换上一副郑重的神色。
“其实,我不该这时候来凑热闹的。你的公司要申请上市,最近的时间应该都花在跟金融界的朋友应酬上。可惜你一直不来米国,所以不管是《长尾效应》热卖的时候,还是谷歌公司仿照adsense结构做出广告中介平台的时候,我们都找不到你人,只能拖到现在了。”
凯文凯利的话非常有技巧,又不无自嘲,显然对顾诚的思想理念做过一些研究,关注点也颇与人不同。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和氛围,没学术素养的人可能理解不了。
就好比一个看百家讲坛上大路货摆龙门阵的人,要是见到了易教授,上去直接说“易教授我好喜欢你的《品三国》啊,讲得太好了!”
那易教授就会直接翻一个卫生眼,然后鼻孔朝天假装没听见。
易教授希望听到的是“您当年的《文心雕龙美学思想论稿》好有深度哦!言人所未言!”
每个学者,都希望被人称赞他出道时的初心,那种虽然有点儿诘屈聱牙或者曲高和寡的论调。而不是后来为了销量跪下来、跟宋红兵那样大白话迎合吊丝之后市场大卖的作品。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艺术圈。冯晓刚被影评人采访的时候,总是喜欢被人称赞“你当年的《一声叹息》艺术价值好高哦”而不是“祝贺你的《甲方乙方》/《私人订制》又票房大卖了”。
庸俗!喽逼!
顾诚可以听出凯文凯利语气中的诚恳,和纯粹的学术讨论诉求。
于是他的态度自然也就胜于对刚才那两个名利场中的记者:“好说,回去之后我一定‘反省’一下,以后多开新闻发布会,多和媒体朋友沟通。另外,我都不知道《长尾理论》在米国都卖得这么好,谢谢你告知。”
凯文凯利凑趣地笑笑:“英文版上市九个月,销量20万册,这个成绩应该很值得自豪了吧。在米国出版界,因为文化多样性的问题,一本书能卖5万册就算年度畅销书了。何况还是产业界的专业书籍。”
《长尾理论》是顾诚02年初在国内出版的,写书的时候,他还在拍《金粉世家》呢。这本书为的就是讨论线上文化产业的问题,为他当时买x剑书萌改造某点中文铺路造势。
02年下半年随着他的产业进一步崛起、尤其是“互联网寒冬如何终结”的言论被全世界关注之后,《长尾理论》也被世界范围所关注,有家米国出版社看上了之后,问顾诚重金拿下了英文翻译权。
然而,顾诚听了该书在米国的销量后,却对这个成绩不以为然:“是嘛?我怎么听说唐纳德.川铺的《做生意的艺术》都卖了将近300万。我这个20万本也算畅销书?”
“呃……毕竟你才刚刚出名,而且《长尾理论》才卖了几个月。唐纳德.川铺毕竟成名已久,而且《做生意的艺术》已经卖了12年了……”
凯文凯利一脸尴尬,心说对面这小子还真是心大。
文化人之间的交流,有时候就是这么微妙。
第一个问题只是客套,拉近氛围。凯文凯利也不是来听顾诚没完没了无形装逼的,便立刻紧跟着追问正题:
“在你之前,华夏的互联网人更多是在模仿米国的同行,但是你改变了这一切。你跟百度李先生合作的adsense平台,首次做到了‘让米国同行反向模仿’,并促成了谷歌的adv-go诞生。对于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看的?”
“我认为这只是一次先进思想和算法的局部胜利,没必要过度解读。”顾诚的态度看上去很谦虚。
凯文凯利进一步指出:“可是你曾经鼓吹过‘这个思想和算法的产物,会帮助人类提前结束互联网寒冬’,而目前看来那个论断很准,世界确实走出了寒冬。你觉得自己是一个预言家吗?”
顾诚不但这么宣称过,更奇葩的还在于他居然是在个唱会上这么宣称的,连新闻发布会都没开。妥妥的是拿个人的名声在豪赌,别人根本不敢这么说。
后来米国媒体对此的过度解读还说“顾诚的行为象征着他想打华夏官方媒体一个措手不及,防止自己的发言被修饰与和谐所干扰”。
对此,顾诚自然要回答得慎重些:“实干者不希望做任何预言,因为我不像躲在象牙塔里的学者那样,等着说过的话实现。我的每一句话,都是我自己的计划,要亲自促进它发生。”
“很有计划和执行力的年轻人。”凯文凯利在心中默默下了一个定义。
相比之下,他本人倒算是“躲在象牙塔里”的。
凯文凯利整理了一下思路,顺着刚才的话头继续往下问:“从《长尾效应》上你罗列的观点来看,你似乎想做华夏的杰夫.贝索斯?把你的公司做成华夏的亚马逊?”
虽然眼下才03年,亚马逊的市值也还不过百来亿美元,但俨然已经是米国内容电商界拥有独霸地位的老大了。把顾诚比作杰夫.贝索斯,已经是很高的评价。
然而,顾诚并不满足这种对比:“贝索斯做到的一切,我当然也会做到。但我觉得我和他也没有直接的可比性——他只是一个网络上小众资源的搜集者和再配置者。亚马逊只为内容从业者提供平台和渠道,本身并不介入内容的生产。我和他不一样,我坚持自己深入介入、引导内容产业的源头生产,而且一直是这么做的。”
“我知道,你投资和参与过很多音乐、影视作品,还有游戏和文学。”凯文凯利嘟囔着,并没有觉得顾诚有多夸口。
然而,刚才被顾诚天马行空的言论晃得很没面子的另外俩记者就有些不干了。
你丫的20岁都没到,就敢说自己将来要比杰夫.贝索斯还牛逼?知不知道杰夫.贝索斯是如何从千军万马当中杀出来的?
塞拉.特蕾莎仗着自己是《华尔街日报》的,对产业界数据最有发言权,难得地直言指出了顾诚的问题:“顾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虽然你的公司目前看起来已经占领了华夏的线上音乐、影视、图书发售渠道。但是以华夏那种堪忧的版权状况,只怕你永远没有和杰夫.贝索斯比较的资格吧。”
顾诚脸色一沉,没有计较这种荒谬的言论。
历史上的一年多之后,杰夫贝索斯对李囯庆的铛铛网提出收购要约,开价4亿美元估值。而当时亚马逊的市值已经是铛铛网估值的四十多倍了。
华夏的人口,是米国的五倍,但是华夏的出版市场规模,无论影音书,只有米国的四十分之一。所以产业界多年来一贯公认华夏的正版率只有米国的两百分之一。
内容产业,是华夏互联网同行抗击米国人最难的一个角度,因为盗版已经把本国的基本盘砸掉百分之九十九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另一个时空李囯庆就算占据了一个相对垄断的市场,也迟迟没有变现,因为他没有发掘出在华夏这个特殊环境下让内容产业活下去的区别路径。
华夏人最喜欢干的就是把知识产权的附加值榨干,然后买满满的实体干货。所以只有马风盆满钵满,李囯庆只配提鞋。这一点上,华夏和米国的情况是正好反一反的——在米国,做内容的亚马逊把做实体货物电商的e-bay爆出了八条街。
从这个角度来说,塞拉.特蕾莎的言论很难正面反驳,尤其是对方不懂行的情况下。
于是顾诚自然而然地没有正面回答:“特蕾莎小姐,这个问题其实不难。但以你的智商,我恐怕很难跟你解释清楚。你最好先回去看一遍《长尾理论》,我不想再重复‘互联网时代人们会为什么样的内容付费’这个问题了,那里面有非常详尽的阐述。”
“你说什么?”塞拉.特蕾莎一阵错愕。
然而,就在塞拉.特蕾莎发飙之前,凯文凯利截过了话题。
“我看过,我认为《长尾理论》中关于这个问题的好几个论断还是很值得赞赏的:即使在盗版资源横行的时代,正版内容依然可以因为时效性、差异化的粉丝效应、可检索性等多重理由而被用户付费。
用户可以看到免费的盗版,但不一定可以的一瞬间看到,所以有些人会为正版的时效性付费。
用户可以看到免费的盗版,但不能得到‘我也是本书读者’的粉丝身份,缺乏一个以此交友的社交身份,未来如果有供人晒秀炫的社交圈子工具,或许可以进一步促成这种动机的正版消费。
还有,盗版泛滥之后资源或许会很多,但盗版用户无法从垃圾海中筛选出有价值的内容,而正版供应商如果可以根据用户消费习惯画像、推送用户精确喜欢的东西,也会促成用户为了个人习惯的算法完善而付费——当然,后面这几点我目前还看不到具体实现的技术手段,貌似相对于目前的互联网技术而言,都太超前了。”
塞拉.特蕾莎就完全在听天书了,一脸“虽然听不懂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她只能接受“以你的智商,我很难跟你解释”这个设定。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暗暗决定,回去一定要把顾诚这家伙在稿子上好好黑一遍,把他那些狂妄的“预言”统统写出来!将来这些预言要是没法实现,就可以狠狠地打脸了!
好像《时代》周刊干这事儿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