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在下值以后,严世蕃便乘坐轿子,径直返回了严府。
严府门口的景象,跟以往相比,更加萧条了,倘若以往只是门罗可雀的话,那么如今就是惟恐避之不及了。
在朝中那些官员们看来,李春芳入阁一事,便是皇帝给予朝中文武百官的一个信号。
那便是从今往后,内阁将再无严嵩这位内阁首辅的位置。
眼下,谁要是还不知死活地往严府的身上凑,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在下了轿子以后,严世蕃拒绝了轿夫的搀扶,然后一脸忧虑地敲响了书房的门。
‘咚咚咚’只听一阵敲门声响起,随后,从书房里传来严嵩那略带警觉的声音:“谁?”
严世蕃闻言,当即深吸一口气,在平复好心情以后,低下头,恭敬应声道:“父亲,孩儿找您有要事相商!”
在得知来人是严世蕃以后,严嵩明显松了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嗯,进来吧!”
在得到严嵩的允许以后,严世蕃未作丝毫犹豫,当即推开了书房的门。
待严世蕃进入书房以后,只见严嵩瞥了他一眼,指了指一旁的空位,出言吩咐道:“坐吧!”
“是,父亲!”
在应声后,严世蕃未作丝毫推辞,当即坐在了一旁的空位上。
严世蕃刚坐下不久,只听严嵩那不含一丝情绪的声音响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待严嵩的话音落下,严世蕃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当即将李春芳正式入阁,以及自己对于此事的猜想,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严世蕃原本以为,严嵩在得知此事以后,必定会感到无比沮丧。
谁知,严嵩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连脸上的表情也跟平常无异。
严世蕃见此情形,脸上不由得浮现出犹疑之色,小心翼翼道:“父……父亲,您难道不觉得……”
严世蕃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严嵩一脸兴奋地出言打断了:“这分明是好事啊!”
随后,迎着严世蕃那分外疑惑的目光,严嵩又紧跟着解释道:“你不妨想想看,这样一来,不就没人注意咱们了吗?”
在听完严嵩的一番解释后,严世蕃的脸上,又浮现出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严嵩将严世蕃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在沉吟片刻后,沉声吩咐道:“行了,不必再说了,马上让管家去备一份厚礼,然后以祝贺的名义,给李春芳送去!”
严嵩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仿佛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目光从严世蕃的身上收回,又紧跟着补充道:“不,你亲自去一趟!”
严世蕃听闻严嵩此话,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抵触之色。
内阁是一个极其论资排辈的地方,在严世蕃看来,李春芳也只不过是刚入阁而已,在资历方面远远不如自己,只能勉强算作后辈。
而现在,身为前辈的自己,却要放下脸面,亲自去恭贺李春芳这位后辈?
在这之后,只见严世蕃收敛心神,看向严嵩所在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询问道:“父亲,您……您这是……”
严嵩一眼便看出了严世蕃心中所想,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严世蕃,你给我好好记住,脸面是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只有这样,方才能够让徐阶放松警惕,然后打他个措手不及。”
严嵩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脸上满是莫名的神色。
见严嵩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严世蕃也不好再出言推辞,只得点头称是:“多谢父亲教诲,孩儿明白该怎么做!”
“嗯,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吧!”
“是,父亲,孩儿这就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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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说完,便从座椅上起身,向严嵩告辞离去。
等到严世蕃离开书房以后,严嵩这才颤颤巍巍地从座椅上起身,然后来到一旁的书架。
从底部一处毫不起眼的地方,将记录有徐阶背后所在家族,枉顾律法,为祸乡里,大肆兼并土地的卷宗,小心翼翼地取出。
在这之后,严嵩重新回到书案后坐下,并将“逆贼”黄清,以及当初一同作乱的士卒的口供取出。
看着摆放在书案上的这些证据,严嵩的脸上闪过一丝踌躇之色,低下头,无声自语道。
“海瑞啊海瑞,朝野上下都说你这位督察院右都御史,清廉自守、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不知道你在面对徐阶这位内阁次辅的时候,敢不敢一查到底啊!”
“要是你顾忌徐阶的权势,选择妥协的话,我严嵩也能够理解,毕竟,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在官场上更是要和光同尘。”
“总之,我严嵩的身家性命,就托付于你一人身上了,老夫倒是真的希望,这天底下有清官存在。”
严嵩想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些许嘲弄之色。
……
另一边,李春芳位于京城内的宅邸。
自从李春芳正式入阁的消息传开以后,前来拜访的官员络绎不绝。
不过这些人倒也懂得分寸,在放下礼物,寒暄几句以后,便告辞离去。
毕竟,来日方长,以后跟李春芳这位礼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打交道的日子还多着呢,没必要表现得太过明显,以免弄巧成拙。
尽管李春芳沁浸官场多年,应付起这等局面来得心应手,但时间一长,还是不免感到有些心力憔悴。
在送走一批前来拜访的官员以后,管家快步来到李春芳的面前,俯下身体,毕恭毕敬道:“老爷,徐阁老、高阁老、张阁老、以及胡阁老都遣人送来了礼物。”
李春芳听闻管家此话,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只见门口负责看门的小厮,一脸慌张地走进了房间。
那名小厮在进入房间以后,当即看向李春芳所在的方向,俯下身体,恭敬禀报道:“老……老爷,小……小阁老亲自带着礼物,前来恭贺!”
“什么!”
在从小厮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以后,李春芳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之色。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严世蕃居然会亲自上门恭贺。
“看来严家真的是日薄西山了啊!”
在这之后,只见李春芳将内心纷乱的想法尽皆压下,回过神来,沉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小阁老请进来!”
“是,老爷!”
对于李春芳的话,那名小厮自然是不敢违背分毫,在应声后,便快步离开了房间。
随后,在先前那名小厮的引领之下,严世蕃迈步进入了房间。
见严世蕃到来,李春芳连忙从座椅上起身,并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上前相迎:“小阁老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在下冒昧上门叨扰,还望李大人不要怪罪才是!”
此时,严世蕃的脸上满是和煦的笑容,向李春芳拱了拱手,一脸恭敬地说道。
“小阁老,请!”
“嗯。”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严世蕃亲自登门道贺一事,便流传了出去。
这一消息,掀起了不小的浪花,在许多官员看来,这就是严家日薄西山的象征。
毕竟,这件事情放在以往,是想都不敢想的。
由于有一个当内阁首辅的爹,因此,严世蕃向来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谁都不放在眼里。
而眼下,李春芳刚入阁不久,严世蕃就火急火燎地跑去拉关系。
而这,恰恰暴露了如今的严家,外强中干的本质。
接下来,只需要一点小小的“风浪”,严家这个曾经的参天大树就会轰然倒塌。
有人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唏嘘,但更多的人则是在盘算着如何从中分得一杯羹。
等徐阶上台,清算完严党以后,必定会有大量的官职空缺出来,到时候,他们也就能够更进一步了。
与此同时,高拱位于京城内的宅邸。
在得知严世蕃亲自登门道贺一事后,为了稳妥起见,高拱便将张居正叫来,一同商议接下来的策略。
房间内,高拱在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后,不由得出言感慨道:“真没想到,如此心高气傲的小阁老,也会有这么一天!”
一旁的张居正听闻高拱此话,也是生出许多感慨,自顾自地说道:“形势比人强啊!”
张居正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仿佛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高拱所在的方向,紧跟着开口道:“肃卿兄,你还记得六心居吧?”
高拱听闻张居正此话,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之色,挑了挑眉,出言回应道:“嗯,这是自然,前一阵子,由于报纸宣传的缘故,六心居的酱菜在京城内卖得颇为火爆。”
待高拱的话音落下,只见张居正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听说几天前,六心居的赵老板,亲自登门,给徐阁老送去了二十坛上好的六心居酱菜。”
“只不过这位赵老板连徐阁老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请了出去。”
高拱在听完张居正的这番话后,脸上闪过一丝轻蔑之色,下意识地出言评价道:“哼,这严家失势还没几天呢,就上赶着给自己找新靠山了。”
高拱沁浸官场多年,自然一眼便看穿了其中的套路,说到底,送酱菜是假,借此表明立场才是真。
随后,只见张居正环顾一圈,压低声音道:“肃卿兄,不久前发生在松江府那边的案子,想必您应该有所耳闻吧?”
高拱听闻张居正此话,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无比严肃,随后,只见高拱点了点头,试探性地询问道:“你是指,守御千户所那桩案子?”
张居正闻言,点了点头,出言应和道:“嗯,没错,就是这桩案子,肃卿兄,你是怎么看的?”
早在看到这桩案子的时候,张居正便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这桩案子的事情经过,太过于语焉不详,甚至还给那些杀害军官的士卒,扣上了通倭的帽子。
早先盘踞在大明东南沿海一带的倭寇,早就被胡宗宪剿灭干净了,哪里还有倭寇呢?
而且,这桩案子发生的地方,恰恰位于徐阶的老家松江府。
对于徐阶背后所在家族,所做下的那些勾当,张居正其实是知情的。
眼下,张居正提及此事,不仅仅是在询问高拱对此事的看法,更是在试探高拱对此事的态度。
倘若高拱佯装不知的话,那么张居正就不会再提及有关这桩案子的一分一毫。
迎着张居正那满是探究的目光,高拱在沉吟片刻后,给出了回应:“依我看,这桩案子,多半跟徐阁老背后的家族有关!”
张居正明显没有预料到,高拱会如此直言不讳,在怔楞许久以后,方才反应过来,并一脸震惊地看向高拱所在的方向。
随后,只听高拱那不含一丝情绪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徐阁老本人向来克己奉公,清廉自守,但他背后所在的家族,却打着他的旗号,枉顾律法,大肆兼并土地,惹得民怨沸腾。”
高拱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补充道:“徐阁老背后所在的家族,兼并了大量的土地,其中不乏卫所的土地,因此,在松江府又有着“徐半城”之称!”
“我想徐阁老对此,应该是知情的,可是他却选择了听之任之,毕竟,那可是自己的族人啊,换作谁来,也下不了手!”
高拱说完,脸上满是莫名的神色,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张居正在听完高拱的这番话以后,也是深有同感,紧跟着开口道:“唉,是啊,毕竟这是养育自己的家族!”
“目前徐阁老风头正盛,朝中自然无人敢提及这桩案子,等时间一过,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张居正的话音刚落,只见高拱摇了摇头,攥紧拳头,一脸坚定地说道:“既然徐阁老下不了手,到时候就让我高拱来吧!”
“如此一来,也可以为当地的百姓,除去一大祸害!”
听闻高拱此话,张居正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正当其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高拱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摆了摆手,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反正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在内阁,只有前面的人倒了,亦或者是走了,后面的人才有机会上位,不是吗?”
……
一夜的时间眨眼便过,第二天一大早,徐阶便乘上轿子,向着紫禁城所在的方向行进。
对于严世蕃昨晚亲自登门道贺一事,徐阶自然是知情的。
徐阶对此只感到无比畅快,因为严世蕃的这一举动,则是表明,严家已经彻底没落了。
这件事情放在以往的话,是绝对不会发生的,甚至李春芳还得亲自登门,拜访严嵩这位内阁首辅。
“等面见完察哈尔部那边派来的使者,就可以正式向陛下上疏,请求罢免严嵩内阁首辅的职位了!”
一想到再过几天,自己就能够顺势坐上内阁首辅的宝座,徐阶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紫禁城,内阁外。
待轿子停稳以后,只见徐阶在轿夫的搀扶下,从轿子里下来。
徐阶刚从轿子里下来,便从身后传来一道略显陌生的声音:“见过徐阁老!”
徐阶闻言,当即停下脚步,循声望去,见来人是李春芳,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随后,徐阶回过神来,在略微颔首后,紧跟着应和道:“哦,是李阁老啊,这么早就过来了?”
李春芳听闻徐阶此话,脸上适时浮现出谦卑之色,俯下身体,毕恭毕敬道:“在下不及徐阁老分毫,徐阁老宵衣旰食,朝廷的事务操劳至此,在下佩服!”
徐阶似乎对李春芳的这番话很是受用,自从严嵩告病在家以后,徐阶便抓住机会,每天都是天不亮就来到内阁,处理积压的政务。
时间一长,朝野上下满是对徐阶这位内阁次辅的赞誉。
在这之后,徐阶跟李春芳并列而行,并时不时聊上几句闲话。
今天的内阁,跟以往相比,有了些许变动,内阁中多了一把座椅。
或许是看出了李春芳心中的不安,只见徐阶用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把座椅,脸上满是和煦的笑容,紧跟着开口道:“往后这里便是你的位置了!”
“多谢徐阁老指点!”
李春芳听闻徐阶此话,连忙低下头,向徐阶拱了拱手,以表明谢意。
待李春芳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以后,徐阶又将一摞早已处理完毕的奏疏,放至李春芳的面前,出言吩咐道:“你先看看这些,要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就行!”
“多谢徐阁老!”
听闻徐阶此话,李春芳的脸上满是感激涕零的神色,俯下身体,毕恭毕敬道。
而徐阶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摆了摆手,紧跟着开口道:“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熟悉一阵子就好了。”
李春芳在应声后,便分外专注地浏览起了那些被处理完毕的奏疏。
眼见李春芳如此专注,只见徐阶抚了抚胡须,脸上闪过一丝赞许之色。
有了李春芳的加入,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己身上的担子,总算是可以轻松一些了。
正当徐阶打算回到自己的位置时,他的目光,无意中从那把象征着内阁首辅的椅子上扫视而过。
在看到那把椅子的时候,徐阶的眼中闪过一丝炽热,他的脑海中甚至已经浮现出,自己坐上那把椅子后的场景。
“再等等吧,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在这之后,徐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有条不紊地处理起了被积压的奏疏。
……
傍晚,紫禁城,干清宫。
此时,只见几名太监,每人抱着一摞从司礼监那边送来的奏疏,进入了干清宫。
领头的那名太监,在进入干清宫后,便看向嘉靖所在的方向,毕恭毕敬道:“陛下,这里是司礼监那边送来的奏疏!”
“嗯,朕知道了,先放在那里吧!“
嘉靖闻言,将目光从那名太监的身上扫视而过,指了指面前不远处的书案,如此吩咐道。
“是,陛下!”
听闻嘉靖此话,那名太监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命令那几名太监,将奏疏放下。
等到那几名太监告辞离去以后,嘉靖顺手拿起一封奏疏,浏览了起来。
随后,只见嘉靖转过身来,看向一旁的吕芳,出言询问道:“对了,吕芳,今天李春芳那边,没出什么问题吧?”
侍候在一旁的吕芳闻言,当即低下头,恭敬应声道:“启禀陛下,据奴婢得到的消息,李大人那边并未出什么差错。”
“相反,李大人很快便上手了内阁那边的事务,处理奏疏的效率很高。”
在从吕芳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后,嘉靖也放下心来,开始逐一浏览起了被送至面前的奏疏。
当嘉靖将面前书案上堆积的奏疏,浏览大半的时候,只见导引太监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进入了干清宫。
待进入干清宫以后,导引太监下意识地看向嘉靖所在的方向,俯下身体,毕恭毕敬道:“启禀陛下,英国公在外求见!”
“哦,英国公?”
嘉靖听闻此话,脸上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随后,嘉靖仿佛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将手上的奏疏放至一旁,摆了摆手,出言吩咐道。
“嗯,朕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遵命,陛下!”
在得到嘉靖的具体吩咐后,导引太监未作丝毫犹豫,在向嘉靖躬身行礼后,便迈步离开了干清宫。
对于张溶此行的目的,嘉靖心里也有大致的猜测。
前不久,在面见凯旋归来的戚继光、俞大猷,以及朱希忠的时候。
嘉靖亲口向他们提及了有关到时候,朝廷将与察哈尔部联手,进攻霸占草原的土默特部一事。
成国公朱希忠通过先前的一仗,顺利进入了朝堂,并一跃成为了军机大臣。
英国公张溶作为大明朝极少数还保有兵权的勋贵之后,自然也不甘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