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瑶深若秋水一般的眼睛,正盯着桌案上的几份文件,手中的笔也在不停的“刷刷”写着什么。听到庞劲东走了进来,她抬起眼睛,先是微蹙了一下蛾眉,然后笑了笑:“开心,果然是你!”
“开心”是庞劲东的小名,知道的人并不多,而知道的人通常感到奇怪,这个小名为什么不是“东东”。只有庞劲东自己才明白,这个名字寄托着自己父母的期望。一生为生计奔波的他们,很少有体会到开心快乐的时候,因此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不像自己这样度过一生。
“瑶瑶,果然是你。”庞劲东深情的说,但是在这话语中却流露着一种无奈。
“在我刚到公司,翻看员工名册的时候,我就祈祷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庞劲东。”
“在我知道新任的总经理叫沈家瑶的时候,我就祈祷这个世界上会出现第二个沈家瑶......”
“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沈家瑶,同样,也没有第二个庞劲东。”沈家瑶打断了庞劲东,冷冷的说:“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不敢见我。”
“我不是不敢见你,而是不知道怎么见你......”
两个人交谈着,庞劲东始终垂手站立,而沈家瑶则是始终坐着,甚至都没有欠一下身。当沈家瑶最终意识到,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青梅竹马的时候,她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对庞劲东说:“请坐!”
从见面开始,沈家瑶只有几个简单的动作,然而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优雅。
感受着沈家瑶高贵的气质,庞劲东意识到:此时的沈家瑶,再也不是十年前那个整日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假小子了。
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默然良久,沈家瑶才缓缓地说:“我以为你是不敢见我,因为你......不!准确地说是你的父母——我的干爸干妈——当年一脚把我踢开。”
“这不是他们的本意,我相信他们像爱我一样爱你,只是当时的客观情况不允许。”
“开心,我从小在你们家长大的。”沈家瑶笑了笑,继续说:“你的爸爸妈妈就是我的干爸干妈,我相信他们爱我。尽管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他们为了出国而把我踢走,但也绝不影响我对他们的爱。”
沉默了片刻,庞劲东说:“你应该记得,家里当时的生活很艰辛。父母希望到国外去开辟一片新天地,他们想带你走,可是条件不允许。于是才打算等在国外扎下脚跟,境况好转以后,把你也接过去。”
“可是我等了十年,他们也没有把我接过去,而且再也联系不上了。”
“因为他们出了车祸......”
“我知道。是直到前几年,父亲才从一个朋友那里了解到的。这些年来,我爸爸——也就是你的干爹——一直都在找你,可是你音信全无。”
庞劲东苦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沈家瑶问:“这些年来你去哪了?做了些什么?”
“我......”
不等庞劲东回答,沈家瑶便说:“如果不方便,就不要说了。”
“我的生活并不比你好。”说到这里,庞劲东的脸庞再次浮现出一丝苦笑。这一次,笑容里面饱含着沧桑。庞劲东告诉沈家瑶:“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对我的父母有什么误解。”
“我说过,我爱他们。我甚至很羡慕你,可以在他们的身边继续自己的生活。我就不一样了,母亲死后,父亲终日忙碌,每天都难得和我说几句话。不就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才把我送到你们家的吗!你的父母把我照顾的很好,在你们家的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而回到自己家后,我失去了这种依靠,不得不重新依靠自己!”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顿了顿,庞劲东继续说:“这些年来,干爸没有白白的奋斗。”
“无外乎就是多了点钱吗!”沈家瑶低下头,转动起自己手中的钢笔。过了一会,她抬起头说:“私事谈过,现在应该谈谈公事了。”
“好!”庞劲东点点头。
“根据考勤,你来公司一个月,一大半时间都在迟到。这是过去,可以一笔勾销。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从今天开始,公司已经不再一样了,想继续用这种态度对待工作,绝对行不通。”
“我明白!”庞劲东点点头。
“你能明白最好。我不希望在我的公司里出现懒散的员工,否则我一定会按章办事。”说到这里,沈家瑶压低了声音:“尽管,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我会公私分明的。”虽然嘴上这样承诺,庞劲东心里却明白,自己今后的工作,公私感情肯定是要混淆到一起了。问题并非出在自己的身上,反而正是这般警告自己的沈家瑶造成的。
尽管沈家瑶一再重申对庞劲东的父母的感情,但是庞劲东能够明确的感受到,沈家瑶对于当年自己的父母执意出国,把她留在国内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尽管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孩子,但是这芥蒂却一直影响到了已经长大成*人了的今天。加之刚才的几句话,更让庞劲东感觉到,在自己这位青梅竹马的恋人的领导下,自己今后的日子不会很好过。
再一次沉默了片刻之后,沈家瑶问:“你对公司怎么看?”
“总体而言,我们公司有一支极具创造力的队伍。但是长时间以来由于体制问题,这种创造里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这一点,从我们公司中层管理人员队伍的组成就可以看出。很多人用在跑官上面的经历,远远超过做好本职工作。他们既不是业务骨干,又不是技术精英,但也就是因为他们善于跑官,竟然成了管理人员。在一家企业,中层管理人员队伍建设的重要性,要远远超过其他。可以想见,在这样的人的带领下,公司将会受到多大的负面影响。”
“你说的很对,我很赞同。”沈家瑶点点头,揶揄道:“你失踪了十年,不会是去学企业管理了吧?”
“我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不过不是企业管理。”
“那是什么?”
“丛林法则。”
沈家瑶若有所思的看着庞劲东,没有再说什么。这种目光让庞劲东感到很不自在,于是决定告辞:“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出去了。”
“好。”
当庞劲东走到门口的时候,沈家瑶突然喊住了他:“有样东西,我替你保存了十年,现在还给你。”
话音落地,沈家瑶把一样东西扔给庞劲东。庞劲东接住一看,是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在出门前的一刹那,庞劲东对沈家瑶说:“十年了,我们都变了不少。”说这句话的时候,庞劲东并没有回头。
出乎公司众人意料之外的是,庞劲东并没有被解雇。当然也没有人知道,庞劲东在总经理办公室那么长时间都做了些什么。只是周瞳倒更加笃定了庞劲东是某个富豪的公子,大概认识这位沈大小姐,两人是在叙旧也说不定。
平常素来关心上流社会的周瞳,自然是听说过沈家瑶的。庞劲东刚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周瞳就神神秘秘的凑过来,问:“沈大小姐都和你说什么了?”
“沈大......小姐?”
“当然是大小姐了,人家可是大家闺秀,你当我这样的小家碧玉呢?!”
“是吗......”庞劲东漫不经心的答应着,心里想的是:“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干爸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还好吗……”
刚才一番交谈,沈家瑶绝口不提自己的父亲,让庞劲东无从了解近况。
“快说,你们到底说什么了?”周瞳不依不饶的追问。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婆?”
“说实话,你是不是认识沈家瑶?”
“我发现你不仅八婆,还会算卦呢。八婆算卦——八卦。你干脆找家八卦杂志,去当个娱乐记者吧。”
周瞳眼见自己无法从庞劲东这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有些灰心丧气地说:“人家只是关心你吗!”
“其实也没什么,把我狠批了一顿,让我保证今后好好工作。”
“这么说没解雇你了!”王伟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走到庞劲东的面前,说:“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吧,以后真的要好好工作了!”
“王主管......”庞劲东靠到椅子背上,双手枕到脑后,翘起了二郎腿。“进办公室之前我的确是这么想,不经过我现在改主意了,我要吊儿郎当到底。”
王伟同看着这个疯狂的打工仔,愣怔了好半天,最后无奈的摇摇头:“我管不了你了,你随便吧。”
庞劲东大难不死的消息很快在公司传开了,许多同事过来祝贺他,同时也暗示为了庆祝庞劲东的幸运,应当出去吃饭。然而就在他们商量去哪里的时候,庞劲东却一反常态的回绝了:“对不起,我晚上有事,改天再说吧。”
下班之后,庞劲东打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第一花园。”
第一花园位于近郊,是本市最高档的社区,这不仅体现在社区的设计、绿化和配套设施上,也体现在物业管理和各种保安设施的配备上。借助高耸的围墙和二十四小时巡逻的保安,社区实行封闭式管理,出入的车辆和人员都要经过身份核实,出租车则是根本不允许进入的。因此庞劲东在社区门口就下了车,然后冲着把门的保安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是住在这里的人啊!这都是有钱人,怎么还有打出租的呢?”出租车司机在离开前的一刻,感到十分困惑。
第一花园的外围是十余栋高层,呈半圆形环绕着中间的别墅,其间参杂着树林、溪流和一些景观建筑。别墅分为独栋、联排和叠拼。庞劲东来到A区的一栋别墅前,拿出钥匙卡,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A区的环境是最好的,全部是独栋别墅,每栋都带有独立的院落。随便哪一栋都要几百万的价格,每个月光是物业费就有几千元。这样的住所,当然不是庞劲东两三千元的月薪所能承受的,可这里还偏偏就是庞劲东的家。
庞劲东进到起居室,重重的坐在了沙发上,然后把沈家瑶给自己的那个小盒子,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凝视了片刻,才缓缓的打开。
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用嫩嫩的柳条编织成的小小的指环,经历了岁月的风霜,当年嫩绿的柳条已经变得枯黄,只是庞劲东当初编织它的时候的专注,仍然保留在上面。看着这个指环,庞劲东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庞劲东和沈家瑶两人的母亲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虽然不是亲姐妹,却胜似亲姐妹一般。后来,姐妹两个人先后出嫁,而找到的老公,也就是庞劲东和沈家瑶两人的父亲,脾气禀性十分的投契。可以想见,两家人的关系非常的好。以至于成为了这样一种关系,庞劲东和沈家瑶两人的父母,分别是对方的干爸干妈。
但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在沈家瑶降生之后,沈家瑶的母亲因为重病去世了。
那个时候的沈父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创业历程,终日十分忙碌。一个大男人本就难以照顾孩子,因为与自己亡妻深厚的感情,又不肯续弦,因此沈家瑶就被送到了庞劲东的家里。在此后的岁月中,两个人一起长大。
庞劲东家里的经济条件很差,然而即便在这样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庞劲东的父母仍然给与了两个孩子最好的照顾。
直到庞劲东十六岁,沈家瑶十二岁的那一年。
当时,庞劲东的父母在国内已经彻底失望了,开始梦想到海外淘金。在发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同时也耗尽了全部的积蓄之后,依靠着在海外的一点亲属关系,一家终于得以顺利移民。
因为沈家瑶与庞家之间,并不存在任何法律所承认的直系亲属关系,因此庞劲东的父母无法把沈家瑶一起带走。
庞劲东的母亲曾经考虑过把沈家瑶过继来,但是一想到初到国外,境况肯定不会太好,所以不得不放弃了。庞劲东的母亲觉得,庞劲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子,吃点苦头也没什么。但却舍不得失去了母亲的沈家瑶遭罪,何况那时的沈家瑶还是个没成年的小女孩。
万般无奈之余,庞劲东的父母只得把沈家瑶送回到沈父的身边。
正如庞劲东自己所言,父母之前的计划是,在国外打出一片新天地后,就把沈家瑶也接过来。然而天不从人愿,庞劲东的父亲生意失败,欠下了黑手党一大笔债务。不久之后,又因为车祸双双西去。
这个时候,距离举家移民国外,仅仅才一个月的时间。
而此后,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庞劲东为了偿还父母的债务,开始了十年的血雨腥风的生活。
在这个过程中,庞劲东和沈家瑶就彻底失去了联系,直到今天。而上面的这些事情,也都是当时年幼的沈家瑶所不知道的。
今天,在见到沈家瑶之前,庞劲东的心是十分忐忑的。过去了整整十年,大家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重新聚首的时候,自己该如何面对这种变化呢?这让庞劲东感到恐惧,甚至于不愿再见到沈家瑶。
当重逢无法回避,庞劲东通过交谈发觉,沈家瑶对自己的父母存有很深的误解,她从直觉上认为,自己的父母当年为了追求国外的富裕生活,把她当成一个累赘而一脚踢开。
可以想见,回到自己父亲身边之后,意味着沈家瑶彻底失去了家庭的温馨。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沈家瑶的这种怨恨并非是毫无道理的。只是令人感到欣慰的是,今天的沈父至少可以在经济上补偿这些年来对女儿所欠下的一切。
庞劲东感到犹豫,究竟是找机会对沈家瑶把所有的事情解释清楚,还是任凭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呢?
庞劲东把注意力从记忆中拉回,重新放到面前的这个指环上。突然间,庞劲东发现在盒盖的内里写着几行字:“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字体娟秀,一眼就可以认出是沈家瑶的笔迹。
小孩子们往往喜欢模仿成*人世界的东西,尽管对于其中很多事情,他们可能只是看到了表面,却并不明白其中真正的涵义,而且孩子们做事是喜欢随心所欲的。
或许是十岁,又或许是更大一些的时候,忘记了从哪里看到,赠送戒指是定情的表示。当时年幼的庞劲东就用柳条细心的编成了这么一个东西,亲手把它戴在了沈家瑶的食指上,并允诺自己长大后娶沈家瑶为妻。
当时的庞劲东并不知道,订婚戒指是要戴在女孩子左手的无名指上的。更不知道的是,一旦自己把这样的东西戴在一个女孩子的手上,就意味着自己许下了这样一种承诺:自己要用一生去保护这个女孩,并让她幸福。这种承诺的重要意义并不在于指环到底是柳条编的,还是白金做的,也不在于上面是否镶嵌着一克拉的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