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抬头往上看,再没繁叶碎月,只有云,一天的云,黑肚白边,在空中移来移去,太阳在云里跳。
要下雨了。
他举得手酸,低下头,才看到天台上还有人,一个女生挨在墙边,长发披肩,她也仰天看云,看得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就像看一本书。
他有些脸红,抬起手,手里空空的,不对,应该有本书才是。
然后手里多了本英语书。
他拿着书到天台另一边读,小声念着how do you do,大部分心思却放在那女生身上。
来过天台很多次,却从没碰见过她。
他的额头湿了,进楼梯间避雨,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轻轻冷冷,到不讲道理的唰唰往下泼,砸出树里、草里、泥里的清香,混在一处,扑入鼻里。
“冷吗?”一个声音问。
李双点头,冷,很冷。
那个女生却一动不动地站着,手扶着围墙,还仰着头,用脸去接天上的雨。
他想叫女生进来避雨,却又不好意思。
李双想到一个办法,拿起书,大声读:how do you do。
女生动了一下,却不回头,探头往下看——
世界静止不动,李双没动,那女生也没动,连雨也不动,一串串的雨线连在天与地之间,宛若摇落一天星光。
只有那雨声唰唰唰地响,像叶子簇在一起唱歌。
“然后呢?”章本硕的声音响起。
李双怔怔地看着那个女生的背影,那女生还保持着低头往下看的姿势,看了很久,像是爬到高处向下窥视的小猫。
“然后——”李双脸上的纹路杂乱起来,狰狞着跳来跳去,鼻眼口盯着一处厮杀,难解难分。
他抱着头,痛苦地低声乞求,“没有了,没有了,就到这里可以吗?”
“然后呢?然后你看到什么?”章本硕的声音继续响在李双耳边。
李双闭上眼,再睁开,唰唰的雨声响起,贯穿天地的密织雨丝重重下落,溅起一地的雨珠,涟漪圈开、碎掉,偶有吹大的泡泡移来移去。
那女生回过头,冲李双笑了一下,爬上围墙,面对李双,仰头看天,张开双臂,向后倒下,倒在那片雨、那片云里。
大雨戛然而止,李双闭眼再睁眼,又是密叶碎光,叶掌在夜风中轻颤,边上的纹路像是刻字一般。
李双一身的湿汗黏乎乎,加了糖般,从皮肤侵进心里,心念百结,说不出的郁闷难受。
“好了吧?章老师。”李双靠在树干上,手脚都没了力气。
“再来一次。”章本硕说。
李双惊道:“还来?”
“对。再来一次,坚持再久一些。”
李双犹豫了一下,心中那蚀骨的痛楚还没完全散去,就叫他再回想一次,还要坚持更长时间?
“好吧。”李双最终还是选择信任章老师。
云又来了,雨唰唰地下。
李双又一次站在天台上,看到那个女生。
只不过他这回没有回楼梯间躲雨,也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浇透自己和书,他离那女生近了一点,发现她穿了裙子,带花纹的漂亮裙子。
他说how do you do,想引起女生注意。
女生向下看,回头冲他笑,爬上围墙,他伸出手,说小心,那女生不理他,站到围墙上,张开双臂,仰望天空,倒下去。
啊!!!
李双大叫,吓得漫天大雨倒卷回到云上,云吸饱了雨,重又凸着黑肚懒洋洋地垂着,太阳从云隙间探头,屋顶也干燥起来,那女生也背对着李双一步步后退,走回楼梯间,天台空无一人。
李双看章本硕,眼中尽是疲惫,他有点明白了,虽然不懂这是什么治疗技术,但章老师叫自己一遍遍地回想,不是为了折磨,而是让自己直面恐惧,克服焦虑,对吧?
“再来。”章本硕说。
李双点点头,闭上眼睛,想了一下,问:“章老师,要多少次才行?到我不害怕为止吗?”
章本硕摇摇头,只示意他继续回想。
雨声响起,李双又回到天台。
一次、两次、三次……
李双已经不知道去天台几次,到最后整个人都已麻木。
那女生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站上围墙,仰头看天,向后倒下,他却一步步走出来,离那女生越来越近,到最后并肩站在围墙边,都能看到女生的侧脸。
看她小心地探头确认楼下有没有人,看她一边笑,一边流泪,泪水和雨混在一起掉下来,看她回头冲自己笑,嘴唇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话似的,看她爬上围墙,站在上面,张开双臂,仰头看天,向后倒下。
他离得足够近,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女生还是按照既定程序往下摔,黑发在急坠的风中乱舞,呼啸地拍在花坛旁的泥土里,嘭的一声,像是手劲太大,拍破了一面皮鼓。
李双扒着围墙,向下看,那女生身边涌出红,与泥的灰腻在一起,昏昏地描了个边,就再没动静,大雨洇开那一圈的红,又有新红染出,如此反复,李双看呆了。
他靠在树干上,看着叶外的光,细细碎碎,好像那日天台上的大雨,整个人失了魂,靠在树上,和树比呆。
许久,李双才吐出一句:“章老师,我不怕了。”
章本硕没有回应,整个缩在树的阴影里,只有眼眸偶尔泛光,像是繁叶筛漏的两颗星。
“再想。”
李双摇摇头,“真不用了,章老师,我不怕了,可能还有点难受,但是我不怕了。”
“不行,再想。”
“我说了我不怕。”
“我也说了,再想。”
“章老师!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该想的我都想了,你还要我怎么做?我不怕了,不怕了,不怕了!”李双大叫,树叶再多,也裹不住李双的叫声,球场上的张一帆看过来,像是多了一颗窥视的星。
李双吼完,才意识到自己控制不住地抖,身下的树枝也跟着发颤,叶子摩挲,沙沙地响,似是他内心的念头在说话。
章本硕整张脸也重新从阴影中浮现,“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怕了?”
李双一怔,无数次面对恐惧,无数次重复苏怡跳楼时郁积的怒火没了方向,漫无目的地烧着,烧糊了一片,嘴唇铅灰。
“是你主动上天台,是你主动打电话给我,是你选在这棵树上咨询,是你在我没开口问你什么事前,先把苏怡的事说出来,从头到尾,一点细节都不放过。你从来就不缺面对苏怡死亡的勇气,告诉我,你真的是在怕吗?”
李双动动嘴,想说话,半天,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再想一遍,这回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当时想做却没做,或者不敢做,来不及做的事。”章本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