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纸梅?”基二问,他的眼神很奇怪,像做包子,揉面、摘蒂,刮馅,捏褶,收嘴,包了许多东西进去,里面鼓囊起来,外面只看到旋拧的包子嘴。
王梦怡从没见过这种眼神,不对,他见过,而且不久前见过,这感觉怎么这么熟?
王梦怡点点头,肝像被杀猪刀斜着冲上捅了一刀似的,痛得皮揪成一块,略弯了下腰。
眼前的这个基二是基二吗?
脸和学生时的基二一样,只是宽了些。
那眼神也是一样,闪闪烁烁的,总在自己身上打滑,很少正眼看。
只是——
为什么给人的感觉这么奇怪?
那西装、衬衫下好像藏了一具鲜尸,困在皮里,不安份地蠕动,迫不及待地要撕开脸皮出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她死了嘛。”基二说,声音抖起来,像胖子在吊桥上跳起来,两边的缆绳左右晃开。
“我想知道她怎么死的。”王梦怡问,说出这句话,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眼前花了一下,好像那东西附了基二的身,又跟他面对面了,就像qq上发的那句一样:我就在你对面。
基二沉默了好一会儿,盯着手指上开叉的死皮,用指尖去掐,撕出血来。
基二说:“你真忘了?”
王梦怡有点莫名其妙:“我本来就不知道,哪来的忘记?”
基二点点头,“对啊,你本来就不知道。我也是听二七班的班长说起,才知道的。”
基二说下去,就是拍毕业照那天,你找我,问我要不要稀哥的私房独家个人写真毕业纪念照,相当珍贵,极富纪念和收藏价值,饱含了三年的同学情谊和青春回忆,只要19999,转体三周半失败头朝下跳楼价——
“等等,我记得那照片我烧了,然后冲马桶啦,还尿了一泡尿的。”王梦怡说。
“对,那是我买了之后,说烧掉更有意义,拜托你做的。”基二说。
王梦怡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拍拍基二的肩,说:“守望相助啊,谢谢了,兄弟。”
他的记忆没错,多亏了基二,他才能在瞿稀手下熬三年。
基二低下头,继续撕手上的死皮,一撕一条血口子,看得王梦怡都替他肉疼。
“然后你跟瞿稀去二楼厕所泼水。”基二说。
“泼什么水?”
“就往厕所里泼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王梦怡想起来了,是有这件事。
拍毕业照那天,瞿稀格外地惆怅,王梦怡就问他是不是因为纸尿裤没用完才不开心的。
瞿稀说不是,只是因为即将与同学分离而格外不舍,想留点纪念,然后掏出私房独家写真照。
王梦怡被瞿稀的质朴同学之情感动,收下照片后,瞿稀还在唏嘘。
王梦怡这回不敢多问了,怕问一句,又要收下一件见证他们青春友谊的纪念品,可能是条臭袜子,可能是只臭鞋,可能是张刚擤过鼻涕的纸巾,谁知道呢。
瞿稀见王梦怡不说话,就劝他:“你问我啊,问我为什么这么唏嘘,为什么眉间攒着想说而又不想说破的酸楚,为什么毕业如渡劫,劫后心成火,也成灰。”
王梦怡差点哭出来,瞿稀这三年来,成绩倒数第一,只因为频繁向他推销各种书籍,居然不经意间练出如此文采,让他很难开口拒绝啊。
王梦怡只好问:“为什么呢?稀哥?”
瞿稀说:“这三年跟大家相处的很愉快,尤其是你,想跟你们留个纪念。”
王梦怡看向窗外,一个班的学生正在拍毕业照,站成三四排,老师在中间,女生在前面,大家在阳光中笑得像云上的火,鲜艳灿烂,每个人的脸上都镶了光边。
“不,不是毕业照。是我们自己集体照一张,以年轻人自己的方式。”瞿稀眉间有大智慧。
王梦怡看穿了瞿稀的本质,毕业照是免费的,但自己拍,瞿稀可以收费。
这是绕过校方,自主营收,自负营亏啊。
王梦怡抵不过瞿稀拉稀的眼神,提了一个建议:“不如让大家都穿上纸尿裤吧。”
“早就穿好了。”瞿稀说。
“去二楼厕所。”王梦怡说。
“然后呢?”
“然后,泼水。纸尿裤和泼水,这两个概念合得来。主题突出,重点鲜明,而且富含多种意义,可以说有了纸尿裤,里外都不怕水,大家一起跳起来,凹成三角形,大喊:保证天天干爽,我选择包大人。也可以说这是年轻人的毕业照。”
“怎么说?”瞿稀眼神从拉稀变到拉干,注视王梦怡。
王梦怡说:“还有比纸尿裤更显年轻的裤子吗?”
瞿稀大喜,叫上一帮人,端了水,去二楼厕所泼水。
王梦怡现在想起来,还记得那水泼成了雨,泼成了海,同学们穿着纸尿裤嘻嘻哈哈,像一群刚满周岁的孩子,偶尔还会误泼到其他上厕所的人。
王梦怡对基二说:“我记起来了,泼水泼到了苏纸梅,是不是?然后呢?”
基二说:“你也泼到我了。不过是我不小心,刚好走到那里。总之——嗯,苏纸梅正要去拍毕业照,然后衣服弄湿了,然后她就跳河自杀了。”
“嗯?”王梦怡跟不上基二的思路,或是说,跟不上苏纸梅的思路,衣服弄湿了,为什么要跳河自杀?
“为什么?”王梦怡问。
基二低头,眉头攒起尖来,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二七班班长就是这么说的。可能,可能她很重视拍毕业照吧。”
王梦怡还是很难理解,继续问:“就这样啦?还有吗?”
基二说:“还有的,后来有传言,说她怀孕了。嗯,就这样了。”
基二说出这些话后,像是吐出一块石头,轻松了不少。
王梦怡怔了会儿,这才理解了一些。
怀孕了,然后发生各种狗血的事,然后去跳河自杀,合情合理多了。
基二继续聊些边角料的事,比之前说话流畅许多,好像翻过了最难的关卡,接下来一路直泻,再无阻碍:“一尸两命啊,听说这样的状况,最厉害了,母女连心,其利断金,不对,是其利断——断什么来着?”
基二还在拣词,王梦怡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基二的手,问他:“什么?母女连心?”
基二吓了一跳,没马上回答。
王梦怡隔着桌子爬过来,顶着基二的眼,问:“母女连心?什么意思?”
基二缩成一团,说:“女儿,听说她怀了个女儿。”
王梦怡问:“叫什么名字?”
基二答:“基二。”
王梦怡问:“我问她女儿叫什么名字!”
基二慌张起来,“我哪知道!”
王梦怡:“问那个二七班的班长!”
基二拿出手机,连说好的。
王梦怡松开基二,坐下来,靠在椅背上,这才发现自己后背都湿了。
这时他手机一响,王梦怡呆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来,开屏。
上面正是他刚刚给苏纸梅发过的消息:“你好,你在吗?”
苏纸梅回复了,只有一句:
“我一直都在,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