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午饭,索然无味。贺新扒拉了几口就吃不下了,不是盒饭的水准下降了,而是他没有胃口,重新又坐到沙发边,拿起了《太阳黑子》那本书。
不多时,保洁阿姨走进来收拾,看到剩下大半的饭菜很意外。她在公司干了好几年了,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种情况,迟疑着问了一句:“老板,您吃好了么?”
“哦,吃好了。辛苦了,王姐!”
越是对待底层的人,贺新越是和颜悦色,说一声谢谢,道一声辛苦。这并不是他惺惺作态,或者说要刻意立什么人设,因为他上辈子就是一个底层的小人物,对这类人群有共情。同时这也是他时常提醒自己的方式。
演员,当然指的是真正的演员,都是脆弱和敏感的,并且在巨大的名和利的驱使下,特别容易迷失自己。就象道明叔,曾经那么优秀的一位演员,自从老端着之后,几乎就看不到他再创作出令人眼前一亮的角色,演什么都象他自己。
“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里去?”
柏拉图的终极三问,其实特别适用于演员群体,比如“我是谁?为什么要当演员?当演员想获得什么?”
贺新的回答是我是贺新,上辈子叫贺孝祖;当演员的初衷是谋生,进而上升为喜欢;通过演员的这个职业,实现理想中有品质的生活,同时精神世界获得极大的愉悦。
所以认清自己这点很重要,不管你是大明星还是公司老板,在人与人之间至少在人格上大家都是平等的。认清这一点,也会让你更好的去塑造不同的角色。
别老是跟某饭店老板娘似的,动不动就是我们是满族人,骨子里流着皇族的血。拜托,这都新中国了,您算那颗葱呀?
正因为贺新上辈子是底层的小人物,所以他更愿意看一些喜剧片,或者热闹的狗血剧。那些所谓文艺片,他到目前为止一直认为就是拍给那些衣食无忧、无病呻吟的人看的。普通老百姓肯定大部分都不愿意花钱找不痛快。
这本《太阳黑子》的小说,他敢肯定后世一定拍成了电影,而且他也一定看过,只不过上辈子的他一向不喜欢题材太沉重的电影,可能看了个片头或者在电视剧看了一个片段就没再看下去。
对于贺新来说,小说这东西,好看就是硬道理。他不太懂小说的什么元素、视角、结构之类的东西,但本能地知道什么是好小说。
这是一本情节并不离奇,但是内心戏太过强大的小说。贺新之所以被深深吸引,因为这里面的人物塑造的极为生动饱满,把人心中那种不愿意暴露的东西全给挖了出来,他甚至能找到很多属于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
这是一个三条线叙事的故事,三条线对应三个逃犯:
逃犯之一杨自道身为的哥,车技娴熟,心肠良善,经常拾金不昧和见义勇为。他沉默寡言的气质吸引了富家女伊谷夏的注意力,却只能把这份爱情伴着绝望埋在心底。他是一个有罪的人,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把对生的眷恋和对美的追求全部寄托在了养女尾巴身上,再没有任何勇气去多爱一个人。
逃犯之二辛小丰是协警,协助警察破案。这个人物设定非常精彩,一个身犯重罪的人每天跟着警察一起破案,又不停地用未熄灭的烟头烫自己的指纹。他破案时奋不顾身,机智勇敢,清秀的外表下又藏着忧郁和迷茫。
同时当年犯下大错给他带来的最大惩罚是,他开始不确定自己的性取向,因性迷失自我,又渴望在性中找回自己。这样的辛小丰,几乎是沉醉地在演一出戏,戏里他是铁肩当道义的执法者,一切罪恶无处遁形;戏外他又是一个清醒的逃亡者,在小本子上画着正字,一笔一划享受倒计时的快慰。
陈比觉是三个逃犯中最“远离红尘”的一个,在海边养鱼、养女儿,付出最多劳力,拿最低的工资,冷眼旁观老板和老板娘之间的世俗恩怨,寂寞时用手安抚自己,遥望浩渺星空,承受一次又一次内心的责问。
“生活的呼啸和这样浩瀚空渺的千年黑寂相碰撞,不过是比犬吠还无奈的挣扎。”书中的这句话映照了陈比觉心底的这份绝望,他才拥有最凌厉的眼神,和恶毒的话语。
这三个亲兄弟一样的人,被年少冲动时犯下的命案绑在一起,照顾一个弃婴仅仅是赎罪的方式之一,杨自道和辛小丰随时都有跟人拼命的准备,而陈比觉似乎随时都准备化身星座,留在不见尽头的黑色夜空,对众生投下关照和悲悯。
何丽蓉说这是中国的《罪与罚》,贺新没有看过那本世界名著,无法从内容和文学高度加以评判。简单从字面上来理解,三个爱好天文的少年在无知、冲动的青春犯下了万劫不复的罪恶,而后的岁月,虽然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却在生活中饱经磨难,理想湮灭、有爱难言、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试图用一次一次不计回报无怨无悔的善行和付出,来涤清灵魂上的污迹。那个多病的女童,是他们用以安顿良心的唯一寄托的同时,也让他们的生活变得寸步难行。
所以,他们只能静候楼上的第二只靴子落地,因为他们潜意识里,是认为错误必须受到相应的惩罚才得心安的,也是认同法律的公正性的。这大概就是属于这三人的罪与罚。
小说里除了三个逃犯,还有偏执锐利的神探伊谷春、天真狡黠的伊谷夏、阴暗的好人房东卓生发、温柔的湾湾设计师杰瑞,以及可爱的病秧子尾巴,这些人物都刻画的十分精彩生动。
人物必然各有侧重,显然作者更加偏爱的哥杨自道和伊谷夏的爱情,因为他俩性格很突出,线索很明显。
也许是先入为主吧,因为所有这些人物当中,他只有对辛小丰这个名字感到耳熟,而且还因为他在小说中是最沉默的一个,同时作为那起灭门案的始作俑者,他是背负压力最大也是最痛苦的一个。
另外从戏剧的角度来讲,小说中那个作者用不多笔墨描述的工作起来不要命,生活举步维艰的,灵魂强疮百孔的,身体强大内心脆弱且决绝的辛小丰才是矛盾冲突最剧烈的一个人物。
贺新特别关注这个人物,在阅读的时候下意识的把自己代入这个人物。
他已经戒烟很久了,这会儿却翻出了一包招待客人的软中华点了一根,学着辛小丰抽烟,学他把燃烧的烟头用左手捻灭,却烫的他呲牙咧嘴,手指都起泡了。
他对曹宝平看上这部小说并不感到意外,从《光荣的愤怒》到《李米的猜想》,不难发现这位导演十分偏爱黑色犯罪的题材。
但是对曹宝平提出的要求……
说实话当他在看小说的时候下意识的模仿辛小丰的行为举止,揣摩他的心理活动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想要塑造这个人物的冲动。
转让是肯定不可能转让了。
他考虑了一下,还是一个电话打给了宁皓。导演协会年度表彰大会结束后,这家伙还在三亚浪,电话那头明显有年轻女性的声音。
“方不方便?”
“呃……方便,你说。”
“你知不知道有一部叫《太阳黑子》的小说?”
“太阳黑子?不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
贺新在电话里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跟宁皓讲了一遍,最后道:“小说的影视版权公司已经拿下来了,我看这小说特别好。一会儿我让小何把小说的电子版发到你的邮箱里,等你看过以后我们再具体商量下一步。”
宁皓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道:“行,我今晚就看。”
多线叙事是他的拿手好戏,贺新希望能够自我消化。
……
“回来啦,咦,你手怎么了?”
细心的程好一看就发现他左手食指上包着创口贴。
“呃,不小心烫了一下。”
“噫!又抽烟了吧,身上一股烟味。”
“有么?”
贺新连忙低头嗅了嗅,抽过烟的人是闻不出自己身上的烟味。
“赶紧洗洗,把衣服换了,别呛着你宝贝女儿。我说你怎么又抽上了?”
他还不好解释,从包里拿出那本他花了一天的时间足足读了三遍的《太阳黑子》递过去道:“给你推荐一本小说。”
“怎么,又看上哪个角色了?”
“你先看看再说,这小说我觉得挺好看的。”
“是么,正好那本《张爱玲的小说集》刚刚看完。”
程好接过来看了一眼封面,嘴里念叨着:“太阳黑子,作者:瓜一须,挺陌生的,没听说过啊!”
她大概就是那种伪文艺女青年,床头那本张爱玲基本上属于催眠读物。
夜,正趁着女儿吃饱睡着了,抓紧时间迷瞪一会儿的贺新在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一阵阵细碎的抽泣声。
他立马清醒过来,却发现七斤睡的好好的,再一抬头便看到自家老婆,一边捧着书,一边还在抹泪擦鼻涕。
“别看了,睡吧!”
他特能理解,毕竟白天自己读这本书的时候,心里也是堵得慌,有几次眼泪都在眼眶打转。
“睡不着!”
程好擦擦已经略显红肿的眼睛,问道:“你想演杨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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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奇怪,毕竟小说当中杨自道的着墨最多,尤其他跟伊谷夏的爱情,奇巧、脱俗、哀婉,犹如彼此的灵魂故乡,相望而无法接近,让读者忍不住就会一掬同情之泪。
“杨自道的年纪应该比我大。”
小说里杨自道比辛小丰和陈比觉年长三岁,伊谷夏昵称他是老头,在她生命里把老头根植得无法自拔。
“难道你想演伊谷春?”程好又问,还撇了撇嘴道:“你这样子瞅着也不象神探呀?”
“我演过警察的,难道你不觉得辛小丰这个人物特别有张力么?”
“你对这个人物感兴趣?可这是个配角啊!”她一脸意外,但看着自家老公的眼神变的异样起来。
辛小丰是个gay。
贺新被她看的很不自在,忙道:“别这么看着我,我是单纯觉得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很有挑战!”
“那还不如演那个爱偷听的房东呢,内心戏更加强大。”程好哼了一声,又道:“我总觉得这个作者有点三观不正,神神叨叨的大段描写,各种千转百回的,无非就是想引导读者的天平倾向三个杀人犯。但是被他们三人灭门杀害的一家五口算什么?我觉得伊谷春有一句话说的特别对:‘如果我们一家,爸爸、妈妈、我和你,再加上尾巴吧,忽然被人都杀了。你怎么想?但是,后来他们变好了。把我们一家灭了门了,你觉得变好了就可以了吗?’”
说着,程好还恨恨道:“杀人犯就是杀人犯,没啥可同情的!”
贺新不禁奇怪道:“那你哭什么?”
“……”
她愣了愣,半晌才强行辩解道:“我哭是因为尾巴太可怜了,伊谷夏太傻了……”
突然她又一把抓住贺新的左手,“我知道了,你手上烫的就是学辛小丰是不是?”
……
宁皓第二天就电话打过来了:
“小说不错,我……呃,我可能弄不了。既然老曹开口了,要不然咱们就跟他合作呗?”
“多线叙事,而且这个题材我觉得跟《无人区》也挺接近,都是挖掘人性,这些不都是你的拿手好戏么?”贺新很不解。
他本来以为类似这种题材宁皓一定喜欢。
宁皓却在电话里支支吾吾道:“就是因为跟《无人区》挺像的,我才不敢弄,生怕跑偏了。这方面还是曹老师有经验,他比我靠谱多了。”
“……”
贺新顿了半晌,才算勉强接受,又提醒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囧途》的宣传期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个你放心,我早就跟铮哥说好了,腊月二十八,《囧途》上海点映,我跟他在上海汇合。”
“你去上海干嘛呀?”
“选景啊!我打算把《人潮汹涌》放在上海拍。”
贺新一听就急了,忙道:“不是,干嘛在上海拍呀,京城不也一样么?”
《人潮汹涌》就是一部都市片,最主要的是在京城拍摄,他依旧能每天可以回家。说白了就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
宁皓砸吧着嘴道:“啧!这哪能一样呢?上海才是真正的城市,有老洋房,有滚地笼,更有陆家嘴现代化的摩天大楼,既有历史感又有现代感。京城肯定不行,老房子都是些四合院,说难听点就是个大屯子,整体跟这部片子气质不符。气质,懂不懂?电影的气质,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