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有什么好挽留的。
或者一个以为对方不会走,一个以为对方会挽留,总之阴差阳错。
但这不是这些缠绵悱恻的情爱,是分道扬镳,是路线的错误,一个左,一个右,若没有一个降伏住两端的按住,便是注定要分开的。
这时候,人妖两族的矛盾都是小矛盾了,又或者两个门派之间的矛盾,这已经触及到了人道本质了。
当然,他们两个都没有意识到,都只认为是一次选择上的不同。
陈留仙目送着她离开,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冲动,似乎怅然,似乎占有,又似乎意识到了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可是如果真的追上去,这又算什么呢?这明显不是“鱼与熊掌可以兼得”的,他也是玉山人,亦是有颗凡心的,别的不说,若是真能亲手建设起那样一个世界,不必到天上做神仙,便有着神仙过的日子了。
如果跟着柳如烟走,那他又对得起谁呢?对得起传授自己本领的师父么?对得起父老乡亲么?
如果责任和欲望,理性和感性相互碾压,那一定是责任和理性战胜了那些情绪。
柳如烟见陈留仙迟迟没有追上来,心里不知道数了多少个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了,可步伐依然没有停下来。
于是渐行渐远,出了三清山道场地界,风雷道人等形象都变回了最本初的模样,只是她们还一时不适应。
显焕长老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后生晚辈,你自当勤勉励之啊。”
说罢她道:“我在这里看了三年,其实还算了解其中因果,你有一颗善果,因为你种下善因,这是前尘既定之事,她有一颗恶果,那是因为她种下恶因,这也是宿世孽债,虽说佛法普渡众生,可普渡众生的前提是佛可以自渡,自悟,若不自悟自渡在这苦海中,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渡众生呢,做功德,发愿望,做善心,都是自己力所能及,后身你应该是发过愿了,这时候便要一心一意完成一翻愿望,这才有始有终,能成正果。”
陈留仙若有所悟,对着显焕长老道:“我从前愚盲,不知人生大事,陷入迷茫,有一瞬开窍,但更多时候觉得迷迷糊糊,好似雾里看花,原先的那些生活倒也还行,但现在看来就有些虚幻,平平淡淡一生,如何平淡,如何平安,没有保障,也像是一场奢望。”
“后来有了这么一条路给我走,其实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好,在海外的时候,从什么都没有,到什么也不缺,心里就有一些满足感,越来越有干劲,总有使不完的劲。”
“这就是弥勒菩萨大愿啊。”显焕长老道:“弥勒菩萨,在末法时代后,重新建设人间,将娑婆世界,变成净土,许真人虽不是我佛门中人,却也精通佛法,其母曾言,所修佛法,皆子所传,后又得菩萨心传,我与之交流佛法,往往所得极多,是诸识俱灭,六根断绝之后的无上佛法。”
显焕长老道:“这也是为什么他使唤老和尚我,老衲也甘之若饴,只是佛门中人,四大皆空,名利与我浮云,未曾见空明性,不能得道,惹下尘埃,拂尘不净,执着权势,难以放下。”
“拿起容易,放下难。”显焕道:“施主现在还没到放下的年纪,还是多多拿起一些。”
陈长生道:“这些玄玄道理,我也不清楚,拿起放下,我也乱糟糟,只觉得这个世上,看似很多机会,其实没有机会,留给我能作为的东西不多,甚至很多人都没有作为的可能,庸庸碌碌,尚且不若蝼蚁,还算分工明确,好似一件工具,需要种田的时候种田,需要繁衍的时候繁衍,总没有一个自我,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为了自己,是体验到了为人的意义?”
显焕眼睛一亮:“这就是开窍了,是开始问心了,既问了心,便是发掘本性,这就是佛法之中的阿赖耶识,明悟了阿赖耶识,便有大彻大悟的可能。”
……
显焕在这边给陈长生灌输佛法,许甲也没有理会,自家修行到了关键,随着许父在南昌府周边村所均田,江南西道的龙炁,亦汇聚到了一起,五龙捧圣之格,将一股天命强加。
但许甲并没有直接炼化镇压这股天命,只元神借之愿望实现,修“圣王”之炁。
这是元神统御万神的基础,元神不是“天帝”,如何统御万神,各自调度灵敏?
天帝治境才这么点地?若非南昌府是江西之首府,得江南西道之气运根基,是所谓“潜龙”。
只是潜蛟之炁,已经落到了许父身上。许父并不想行龙之事,未成龙时,蛟龙兴水,必毁农田。
可龙这玩意,本就是指“皇帝”,那么许父想要做“皇帝”,做太祖么?
许父虽行儒法,可得许甲影响亦多,并不“圣皇权”,是民贵君轻的思想拥护者,此时跟着均田,越发明白,均田不是让大地主退还兼并的田,也并不是让贫农觉得“青天大老爷”给他们做主的奴性思想。
是如何真正的“人民当家做主”,既然人民当家做主,那自然是没有君,也不需要青天大老爷的,那自然蛟龙之炁无了用处。
我无称帝之心,只有成人之美,何以用蛟龙称我?蛟龙?他配么?
最终这些蛟龙之炁,散流而去,化作玄炁,化作了法度,深入了百姓心中,也正是许甲内心所想,自己要留下的灵宝,是思想,是制度,是不会随着三百年封建王朝命运所衰败磨灭的,如何是对的,虽未必永远都对,可在时代背景下,这套就是先进的。
江南西道的法度之力,在这种思潮和气运的作用下,一股加固在百姓心灵,头脑,还有思想的枷锁,已经开始慢慢腐朽,终将会完全跌落。
那因枷锁而弓着的脊梁,因威严权贵而压跪的膝盖,也总有一天会站起来。
潜龙在渊,待时而飞。
这正是一股欣欣向荣,十分蓬勃的生命力,是自腐朽王朝下,化生孕育出来的新生命,在龙的尸体中,诞生了人的生命。
这种情况,令天下修行者惊诧,尤其是龙虎山上,龙虎山如今的天师,和许甲有旧的天师张法靖,念起当年三十六代天师预言五百年一出的异姓天师。
之前或有疑惑,蜀中也有天师种子,正在治境,难分二者谁为真,谁为假,如今也终于明白唯有许甲可称真灵宝天师了。
当然或许不局限于天师,又或者有个别的什么身份迭加,总之这是道门兴之赌注。
张法靖见那治境中,百姓民心,滋生龙虎玄炁,龙虎玄炁同紫色帝炁化作罗网,形成法度,在那处已经完成均田的地方,化作了铜墙铁壁,是民心所铸,是人道意志所成。
“将龙虎山下鹰潭一并投入许公下,请许公均田,将龙虎山我张氏田亩,张氏家族,一并俺其所言,分户,均田。”
“这万万不可啊,我们光光道产道田便有三十万亩,占据整个鹰潭之泰半,我张氏子弟,如何修炼,如何受民供养,如何祭祀?”
“尔等想要亡族乎?”
随即张法靖主动主持均田,退张家之田,还于百姓,废除道奴,农奴,未有道箓者,尽数遣散。
这些自然也十分扯皮,一些族老道宗,将龙虎山自是论作自家私有之物,这兼并了数百年的田亩,历代皇帝赏赐之田,也作是自家的。
他们甚至觉得这天师是疯了,要自己革自己的命,他们应该是最大的反动派,因此直接开了族老会,觉得有必要选出下一代张天师了。
因为既得利益受损,其目光短浅,看不清楚,这张法靖,见诸长辈,师门,乃至于张家子弟,怒目而视自己,于是叹息了一声:“各位好自为之。”
随即应张家族老之意,辞去了天师之位,自言:“此位,本就不该世袭”,乃自离去。
未多久,张家氏族,拥立张法靖的叔叔,一个五十多岁,但资质平庸的张家族人,为第三十八代天师,用“天师度”,将其修为堆砌至于地仙,向大宁朝如今新立七岁皇帝请旨世袭天师之位。
这种小事,大宁朝并未驳回,也没有问第三十七代哪里去了。
……
许甲在三清山上见到了张法靖时,他披头散发,赤足白衣,好似披丧。
许甲好奇问道:“你不在龙虎山上好好修行,怎么穿成这样,难道死了长辈么?”
“我这是提前向他们披麻戴孝。”张法靖道:“他们拿走我的张字,拿走了我的法字辈,现在只有靖字是我的,张冠李戴,我现在叫李靖了。”
许甲听到他自称“李靖”,第一先想到了毗沙门天王原型,大唐军神,再想到了托塔李天王,哪吒,木吒,金吒之父。
但仔细看他模样,没有一丝李靖的意思。
“你不是天师么?”
“我观天地将变,大势所趋,在族中主持均田,被族老,长老所废,夺我天师之位,我便自弃,如今无家可归,便到了你这里,寻一份差事。”
许甲惊诧的看着他:“你还有这个觉悟?”
“你不觉得我是逆天而么?”
“人也是天地的一部分,谁说不是顺天而行?我觉得我是对的。”
许甲听了:“你这确实有些想法,你既改名李靖,去了脱世之念,生出入世之心,就好好入世吧,便在我座下,训练道兵,边看边学如何?”
“好,我做什么都行,但更想去海外,听闻你在海外建立了道国,我给你做宰相如何?”
“不必了,先学吧,宰相必起于州县,不下基层,如何知悉所需?”
“好,那我便从基层做起。”李靖道:“回去我就带兵,踏平龙虎山。”
“你还挺无情无义。”
“我去尚且有些生机,外人去,他们哪个都得死十次。”
……
最终李靖被派到了南昌府的乡下去了,他的实力不用质疑,但他做事也是认真做事的。
另外一边,南昌府外,南昌太守站在城墙上,城外和城内两个场景,太守谨守城门,不令开启,亦不允许百姓出城,以免被蛊惑,或者有更多逃兵,想要守城之时,另外加急向朝廷援救。
此南昌太守,有一幕僚,精通天机术数,但却是左道出身,半瞎模样。
他对着太守道:“我望炁所见,那处皆成五彩,此天子之炁也,大宁朝已成败局,太守何不投献。”
南昌太守道:“我既食君禄,便忠君之事,不可做贰臣也,他行之事,实在不义,乃是行邪教蛊惑之事也,不可长久,怎么可能有五彩之炁,你眼瞎,难道心也瞎么?况且就算他炁成五彩,那也是初成,只要我击而散之,必解困也。”
“唉。”瞎眼幕僚听了,只道:“这是愚忠而已,却也够青史留名了,我既亦食君禄,得二十载恩,却也愿意逆天改命,那天命,出自许公身上,许公乃是举人,太守可先下令,剥夺其举人身份,以此攻之,可破其德,则有一线之机。”
说完,那瞎眼便自己刺向了自己的耳朵,然后道:“现在我又聋又瞎,可为太守替受天命反噬。”
南昌太守叹道:“我养你非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乃生怜悯之心也,今日害你越发残疾,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可若辜负你的好意,你便白受难了。”
随后南昌太守写下讨檄文章,驳骂许父。
一骂当年许父骂龙,是行惊人之语,搏人眼球,是贩丑之辈。
二骂许父抄家黄举人,黄举人是保举他考试的举人,亦算半师也,却背刺他。
三骂许父既得举人之位,邀名成乡贤,却不维护乡里,反而煽动刁民造反。
………
反正罗列十条,许父是一个别有用心的弄臣,不忠不孝,不义不仁,愧为儒家人。
最后,便是总结,鉴于此多行为,向天下宣布,剥夺许父的举人功名,并秀才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