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雏偶少女太过真实,让江源慎心中难以置信的感觉满溢而出。
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开的一个恶劣玩笑,顿时不知所措地半张着嘴。
她就站在原地,宛如死了一般寂静,却又像一名幻影女子,始终在自己的眼眸中闪现,未曾离去。
——为什么一直出现在自己面前?
江源慎的表情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迈开步伐往她的方向走去。
而身边的朝空摇杏两人,却在细心地系着他的「半凶」神签。
雏鸟少女见他跟来,转身往廊道的深处走去,那是一片毫无光亮所在的阴影,静谧地宛如海底一般深邃。
江源慎小心翼翼地跟随着那道身影,离开了斑驳光影的庭院。
他宛如在童话故事中,跟随着月光下的小石头回家的汉塞尔与格莱特。
再次经过拐角,果不其然,雏偶少女的身影再次消失不见。
——是雏偶神?还是静海深月?还是夜见寻栞?可是她们到底是有什么原因要这么做呢?
正当江源慎如此想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微的木屐声。
在那一瞬间,江源慎的精神宛如恶魔般紧绷,或者说只是内心在害怕,但他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缓缓地转过身去,一位戴着雏偶面具,穿着巫女服饰的人正站在那里。
从体态上来看是一名少女。
两人对视良久,唯独呼吸声变得格外明显,宛如互相沉浸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中,比谁先承受不住水的侵蚀。
“.花纱?”
江源慎嘴上这么问着,可实际上他都不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花纱,因为她的身高比花纱高了一个头,从袖口里露出的双手白皙无比,没有任何伤疤。
“你又回来做什么?”
即便隔着雏偶面具,借助着话语,江源慎还是能脑补出她脸上怀疑的神色。
她的声音宛如那久山的泉水,纯朴、静谧,却冰凉到让人的肺部一阵阴寒。
江源慎呆呆地望着那张不会摆出任何表情的雏偶面具,她的话语既无悲愤,也无悲痛,有的只是单纯的困惑。
又回来是什么意思?她说的时间点是什么?
“如果不是花纱的话,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尽管江源慎装出了一副大哥哥的样子露出微笑,可内心实际上无比忐忑。
“不要问太多,现在回去收拾东西离开知鸟岛,不要做其他无意义的事情。”
江源慎听着她语重心长的劝告,心中泛起了阵阵凉意。
“为什么要我离开?”他问道。
眼前的少女就像陷入了沉思一般凝固着,唯有胸部在微微起伏。
她像是轻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嗓音明显在抱怨着:
“上次的地震已经引起不满,从现在起不准再多说话,我是为你好,马上给我回去。”
江源慎被她呛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主要是过于莫名其妙,导致自己也无法做出最为正确的判断。
“什么意思?你什么都不解释就让我离开?”
“我一天只能说五句话,写上去的也算,所以我没时间解释,否则她会觉得我吵闹。”
——她?
江源慎好奇地询问道:“这个她是谁?皇后?还是这里的神明?”
雏偶少女终于不耐烦地双手抱臂,像是在和一个蠢货解释一般说:
“趁她还没醒来发现你,早点离开这里,跟我来。”
她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却也没有伸出手触碰江源慎,径直往楼门走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江源慎困惑不已,仿佛自己是一条死死地裹在渔网里的鱼,任人摆弄。
雏偶少女转过身,哪怕她戴着面具下,江源慎也能察觉到那视线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似乎在催促着他快点。
就在江源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声音飘过空气,在道廊的木板上弹跳着落入耳中。
“小慎?你在这里做什么?”
朝空摇杏好奇地走过来,而那「半凶」神签已经被系在盆栽的枝叶上了。
她不停地翻动着T恤的前摆,似乎是想搧出风来,从额头淌下的汗滴打湿了眉毛。
江源慎回过神,下意识地看向了楼门处,却发现那名雏偶少女再次没了踪影。
“我好像又看见那个人了。”
“花纱吗?这小女孩比我们小时候还调皮呀!”
她的吊梢眉毛随着她的一颦一笑也跟着动,如同反映着她的心声一样。
朝空摇杏似乎打从心底把江源慎口中的「那个人」当成了花纱,哪怕她从未亲眼见过,也不想承认他在眼花。
恰时,此起彼伏的蝉鸣不断地随着风从墙外吹进来,他对蝉的鸣叫频率感到惊讶,一直不间断地响起。
“江源,是又发生了什么吗?”五十岚窃纸跟着走了过来,脸上显露困惑的表情。
“没。”
这一刻,江源慎终于明白,那名雏偶少女只有自己能看见,或许说,她只允许自己看见。
五十岚窃纸见他神态自然,随即露出笑容说:
“那走吧,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现在愿意知道神社的孩子已经不多了,更别提当暑假作业,他们光是想想就头疼。”
“我其实对这些挺感兴趣的。”江源慎笑着回应。
“那我们或许有很多共同点。”五十岚窃纸说完,领着两人朝着社务所走去。
社务所通常是神职人员和巫女休息的地方,但知鸟神社占地受限,这里也成了五十岚窃纸招待客人的地方。
岛屿的上空蔓延着巨大的蓝白色漩涡,宛如有人用巨大的透明勺子不断地旋转搅拌,那份如同冰淇淋般的蓝白相间,笼罩着整个知鸟岛。
江源慎的视野前方是干净整洁的小庭院,两侧是石板铺成的道路,中间有一颗被围起来的「神树」。
风吹得连树枝都摇摇晃晃,如同成千上万只没有感情的绿色眼睛,俯视着众人。
这里有青苔湿润土地的气味,有含着朝露绽放花朵的气味,清风吹拂的必经之处,是阳光从叶间洒落的骚动。
如果现在有一个雏偶少女在树荫下出现,他现在估计也不会觉得奇怪吧。
不知不觉便感受到了这里的重量,江源慎正襟危坐在榻榻米上,朝空摇杏鸭子坐在他身边,可总感觉不自在,时不时地扭动着身体。
他看向一边的神龛,上面有木制的小鸟居「知鸟神社」。
“五十岚先生,雏偶神是什么?”江源慎开口问。
五十岚窃纸将茶倒进翡翠色的茶碗里,香气很浓郁,水嫩到光是看着,都能让心灵得到抚慰。
“是知鸟岛自古以来的神明,皇后是她寄宿在岛屿上的「雏人偶」,皇后不再是本人,而是神明的「人间神体」。”
他一边说着一边倒茶,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看两人一眼。
江源慎总感觉窃纸先生一说到雏偶神时,全身散发出的凛然气氛便将燥热的空气吞噬。
他干练的话语中,仿佛有着完全无须多余之物的世界观,一种传承许久的传统,正在他的体内静静呼吸。
江源慎微微垂低眼帘,五十岚宫司的意思恐怕是,知鸟岛上被选成皇后的女性,其已经失去了自身存在的含义,一切只为知鸟岛而活。
“是什么时候起有皇后的呢?”他问道。
五十岚窃纸沉吟了会儿,张口说道:“三百多年前的天明饥馑时期。”
朝空摇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随即双手撑住榻榻米,身体微微前倾,困惑地问道:
“天明饥馑?那是什么东西?”
从这个角度能隐约窥见她的内衣肩带,是和天空一样的颜色。
江源慎不动声色地说道:
“是江户时代中期爆发因自然灾害而引发的大饥荒,那时东瀛北部持续遭遇冰冻雨雪,农作物减产,山脉的火山大规模喷发,农作物面具大面积遭到破坏,各藩基本都陷入瘫痪局面.”
“江源你懂得真多。”五十岚窃纸没有丝毫意外地笑着。
江源慎的手抵着下巴,继续说道:
“那段时间人类的社会管理基本脱节,全国各地的神社拔地而起,大家都将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看来知鸟岛的神社也是在这段时间建立的。”
五十岚窃纸对着他投去了肯定的目光,接着又望向墙壁上挂着的《立雏图》说:
“对,人们擅长把思想创造为现实,乡亲们的闲言碎语假以时日会演化为庞大的精神力,最后这股庞大的精神力势必要有物体来承担,最终,当时的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节的雏偶身上。”
江源慎顺着他的视线探去,那《立雏图》是明治时期长野草风,画风看上去简易,但一些地方却细致入微。
“那成为知鸟岛皇后的契机是什么?又或许说怎样成为知鸟岛的皇后?”江源慎的神情很严肃。
五十岚窃纸的手拂过布料上的褶皱,轻声说道:
“上一任的皇后神隐之后,在本岛上挑选出容貌秀丽的少女,并在秋分之日举行雏偶神乐。”
朝空摇杏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可又碍于听不懂,只好急地开口:
“什么是雏偶神乐?”
“是一种降神仪式,献给雏偶神,让其接受人间新神体的仪式。”
“是舞蹈吗?”
“对,是戴着雏偶面具的新任皇后献舞,据传皇后越虔诚献舞,得到的力量也越为强大。”
“静海同学跳了吗?”
“嗯,那时她十二岁,哪怕只学了几天也跳的很漂亮,让岛上的人都十分称奇。”五十岚窃纸双手抱臂,从屋檐漫进的光线吞噬了茶桌的一角。
江源慎瞅了朝空摇杏一眼,白色短筒袜裹住了一半腿肚子,裙摆像一朵喇叭花垂下,遮掩住了她臀部的美妙弧线。
但有一角被夹在大小腿的间隙中。
他一脸坏笑,恶作剧似的拉出她被压住的裙摆说:
“怎么?你也想跳了?”
朝空要杏感觉到腿间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出来,身躯为之一震。
当察觉是江源慎为她理裙时,颤动的双眸中,漫溢着的是不加掩饰的羞意。
“我四肢协调笨笨的,跳起舞来不好看。”
朝空摇杏轻轻咬住嘴唇,像是迷路的孩子般,用好似快要消失的声音说,
“在那么多人面前跳,我可没有那个勇气。”
“可以只给我跳呀,无论摇杏跳的多好看,我都会笑话你的。”
江源慎的言论就像煮青蛙的温水一样令人沉湎,让朝空摇杏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最后因他说的话而感到羞耻,手忙脚乱地解释道:
“不不不,我才不会跳舞,让我打球游泳可以,但是跳舞我真不行!等等!笑话我?你说反了吧!”
“我完全不这么认为啊。”江源慎笑着说道。
在朝空摇杏心中,眼前少年的笑容不仅是蛊惑人心的恶魔,还是惹人心动的天使。
她也急了,然而只剩下小孩子家怄气似的神情,一丝光线透过她的黑发,被分成细碎的光点,不停跃动。
“我看你就是想看女生跳舞,色。”
江源慎的身体微微往她那边倾斜,笑着说:“这算是夸我吗?”
“绝对明摆着是夸你!”
“那我就开心。”
“???”
江源慎抬起手在她的头上轻轻拍了拍后,才把手拿开。
朝空摇杏抬起头用手,把被他捋乱的头发理了理。
五十岚窃纸看着两人孩童般的动作,嘴角含笑说:“摇杏,如果你想试试的话也没问题,我这里有本”
“不不不!您别被他说进去了!我才不会跳!”朝空摇杏十分抗拒地摇着头,短发也在发出抗议。
见她这幅模样,充满挑逗的心思在江源慎的心中涌现。
他笑着说:
“如果我想看你跳,你愿意为我跳吗?”
“.”
朝空摇杏倏然红了脸,短发轻微地随风拂动,一下子失去了言语,神情复杂。
但很快,或许是脑补出了自己跳舞的笨拙,在他面前丢人的模样,她一瞬间歪了下嘴唇——
“不要!绝对的绝对的不跳!”
“哈哈哈——”五十岚窃纸笑出了声。
“倔强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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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源慎也安心地笑了,随即冷不防地继续问道,
“五十岚先生,我有个疑问,如果皇后执意离开知鸟岛,知鸟岛最后的结果会是消失吗?”
五十岚窃纸脸上的笑容倏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凝重的表情:
“我不确定,可皇后形成的原因是为了集体的生存,为了集体的生存牺牲个体,从大局观来看是正确的.”
紧接着,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满满的叹息。
“但是在「皇后」眼中,最亲近的岛民变成了给她们拴上铁链的狱卒,父母也参与了束缚亲生血肉的行动中,痛苦是必然的,内疚是必然的,但在大众面前,血缘和自由不堪一击。”
五十岚窃纸看着片片飘落的枫叶,内心的疲倦似乎即将到达了顶点。
他深吸一口气,清爽的空气渗入发热的身体,混着体内的一淌茶水——
“我也迟迟找不到离开这座神社的理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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