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五章

“若是还有让隐莲王族重入轮回之法, 你也不愿意留下一试吗!”

子歌堪堪要推开房门的手倏然顿住。

她摒着一口气转身,神色尽是困惑,声音亦有些不稳:“你说什么?”

琰兆无计可施, 眼下只好全盘托出。

她的确与隐莲一族毫无瓜葛, 因此这引灵渡魂阵于隐莲王族也无甚有用。而焚寂于地藏鬼火中的灵族之所以不入轮回, 因为一把幽冥之火已经将他们的前生后世烧了个干净, 无法在冥司的生死簿上留下姓名生平和只言片语。但, 若是能够进入冥司,借冥君手中的续世之笔,将灵灭之人的姓名重新写在这册生死簿上, 再入轮回,亦非不可。

只是凭生死簿续世重生之人, 前尘尽忘, 灵根不再, 轮回投胎后也只能入凡人道,至于今后若还想重入仙途, 便要以凡人之躯入道修灵,此中艰难,无需赘述,而成败与否,除了要凭借十成十的坚韧毅力, 更要看天命运道了。

子歌听他说完, 呆愣半晌之久, 知道感觉自己胸腔内平稳的心跳由缓向急, 快要不受控制, 才缠声问:“当真?”

琰兆不禁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还会再骗你吗?”

子歌安静下来, 脑中仔细盘算了一番。

虽非隐莲之人,但她从小承欢于隐莲族长族后膝下,八个兄长更是对她宠溺至极,这份血脉亲情支撑她走过了六千多年的寒暑冬夏,已经成了生命中唯一信仰。亲恩天大,对于琰兆她尚且做不到割袍断义,遑论几千年来始终被她视为血脉至亲的“家人”?

虽说脱胎凡人,但起码有再入轮回的可能,而日后修灵登仙也好,凡俗逍遥也罢,总归还能再世为人,况且就算是平平凡凡终老一生,死后亦可再入轮回台,生缘不止,世事相承。

但要以冥君续世之笔在生死簿上添姓写名这件事,以她现在的修为本事根本是难如登天,硬闯冥洲与送死无异,所以,潜心修术是现在唯一之法。她灵元虽纯,但术法不高,而她身为魔灵,要想在短日之间大有增益,留在魔宫,灵魔共修,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可寻之径。

子歌只是短短思忖了顷刻,便说:“好,如此我便再多留一段时日。”

琰兆的一颗悬心,这才将将算落了地。

他温声劝道:“你灵元最为纯净无暇,我魔族术法更可堪比神族,你只管在圣宫清修,假以时日,必有所成。”他顿了顿,又道:“但不可操之过急,魔灵共修非同儿戏,不得其法便有灵元反噬之灾。”

子歌道:“我懂得。”

等待,早已是她这几千年来最擅长之事了。

可她不晓得,还有一句,是琰兆不曾对她说的:魔灵共修互为裨益,她灵阶术法越是高深,魔尊的元魄之根则越为强盛,魔尊重生之日也越是迫近。

去留一念间,既是有了决定,子歌便再不犹豫踌躇。心静之后她忽然想起一事,不免急声问道:“那日你去隐莲祭坛寻我,可是只将我一人带回了魔宫?”

琰兆神色变了变,淡声道:“你是想问那位苍龙星君吧。”

“他如何!”

“此刻亦在圣宫之中。”

子歌诧异道:“你,救他?”

琰兆脸色微妙的转青几分,沉声道:“受人所托,不得已为之罢了。”

“受人所托?”子歌不明所以,但那日星游舍身相护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心中愧怍感恩之情一并涌了出来,忙道:“带我见他!”

“他伤重难愈,此时尚未醒来,所以要见也不急于这一时片刻。”琰兆抬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又道:“你也是重伤在身,如今还穿着这身狼狈血衣,脸色苍白似鬼,怕是这个模样去探病,能将那苍龙于昏迷之中生生吓死,到时候救也好,医也罢,倒是都省事了。”

子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往身上瞧了瞧,意外的没有反驳。

琰兆抬手击掌两声,门外便有侍女轻柔之声传来:“右使吩咐。”

“去准备几身素色衣裙,再操持一桌清淡小宴,我与左使要同魔姬叙叙旧。”

侍女得令,立刻便去准备着了。

魔姬。子歌忍不住心底苦笑,暗道:先是族姬,又是魔姬,她还真是“姬”缘巧合,一“姬”未歇一“姬”又起。

琰兆指了指房中床榻一侧的一扇绛帛屏风,暖声细语道:“屏风后面那处隔间就是浴堂,你且将自己收拾收拾,换身干净衣裳,我和左使在“思行厅”等你。”停一瞬,又笑道:“等你拾掇好,自有侍女引路。”

子歌点点头,问道:“玄心圣使既然有两位,那这左使......”

琰兆却温和一笑,柔声道:“一会儿你一见便知。”言毕,便抬脚往屋外行去。

这样熟悉的语气,分明与那个落花谷的医灵,她记忆中的义父无异。子歌不再多言,见他出了门,便转身向内间走去。

...........

月轮清寒,银辉斜铺。三清天境中的圣泉之水温热不绝,仙气终年萦绕不散,朦胧雾色缠绕之下的碧潭一波清水摇荡孤寒月影,如翠玉浮云,天池悬空。

沉渊着一身白色里衣,闭目泡在温泉水中,双臂闲适地搭在石沿边上,左手指尖还捏着朵残花摩挲,一派百无聊赖的自在模样。

星皓从小院外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正坐在碧潭画屏外,一脸苦大仇深眺望苍穹的星寒。

二人对视一眼,又十分有默契地冲对方摇了摇头。

事出从急,星皓耽误不得,只有硬着头皮走到画屏外侧,沉声通传:“君上,勾陈大帝的仙驾已经入了净星殿,此时热茶都已经喝完了两杯,说这最后一盏茶的功夫里要是再见不着您,就、就......”

片刻之后,沉渊淡然悠远的声音从屏内飘出来:“就怎么?”

星皓脸色低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就以天界之名,下两道罪神诏。”

话音刚落,就听碧潭之中传来“哗啦”一声水响,不待须臾,一道颀长的身影便自画屏内转身而出。沉渊一身里衣泡的半湿,随手扯过搭在一块玄石上的外袍裹在身上,漫不经心道:“我去瞧瞧。”

这边沉渊不慌不忙,可净星殿里的勾陈大帝却早已等的心急如焚,眼看这第三盏茶喝的还剩最后一口,还不见沉渊人影,勾陈不免一阵急火攻心,天灵盖都要被烧出个窟窿了。

就在勾陈喝下这杯中的最后一口凉茶,妄求败败心火之后,沉渊终于领着两位星君慢条斯理地进了净星殿的门。

勾陈见他发梢泅湿,衣袍也裹得不规不整,端着茶杯的手不由一顿,问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沉渊直径走到锦榻旁。大大咧咧地往上一靠,接过星娆重新泡好的花茶,又啜了一口,才漫不经心地答道:“天寒,泡个澡。”

勾陈帝君一句“你还泡个屁的澡”差一点就气的脱口而出了,关键时刻想起旁边还有这许多的神官仙使,到底是堪堪维持住了天界帝君的神祇威仪,一口气缓了半晌,总算稳稳当当地吐了出来。

星娆见勾陈大帝神目簇火面带菜色,立刻时宜得当递上上了一杯新泡的花茶。

勾陈接过茶盏,下意识的就要往嘴边送,手到半路才想起来,刚才情急之下被灌进肚子里的那些茶叶沫沫,心里一阵翻腾,火气顿时又起,一回手就将茶杯重重搁在长案之上。

天帝之怒,可大可小。大则血淌六界,小则——热茶烫手。

勾陈看着周围噤若寒蝉的众神,又看了看嘴角噙笑瞥他一眼的沉渊,最后默默用衣袖揩了揩被滚烫的热茶烫红的虎口,不禁悲从中来,泫然欲泣。

沉渊闲闲散散地喝了茶,眼见勾陈这把天帝怒火也烧的将息将灭,才平缓开口道:“听闻你要下两道罪神诏,可是真的?谁又有那么大的面子和能耐,能接得住天帝的亲笔御诏 ?”

勾陈丢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白眼,一板一眼地答道:“还能给谁?自然是给你座下那位神法无量、能公然杵逆天道纲常的苍龙星君,和那位隐莲、不,魔君元魄所化的魔姬二人。”

沉渊皱眉,十分不解道:“他二人,怎么了?”

勾陈:“......”

此时的勾陈大帝十分捏着沉渊那张万年不变的痴呆脸,冲他的天灵盖肆意咆哮:怎么了!还能怎么了!一个凭借上古秘阵差一点就公然复活了魔界尊主,一个当着灵界众族的面,以真身冲破天罡三十六星阵,舍命相互,最后两人还手挽手肩并肩地不知跑到哪个犄角旮旯躲着看斜阳去了!这样的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沉渊竟还来问怎么了?!

如果身份允许,勾陈也想问上一问:沉渊,许久未见,你这跟天帝装傻充愣的本事怎么又精进了这么多?

勾陈只觉得头痛欲裂,和沉渊说上一句话就要折减五年仙寿,不由扶额呛道:“你说怎么了?你自己后院起火,还来问谁?”

沉渊暗自咂摸了片刻,嘴边居然溢出一个笑来:“你这比喻,不甚恰当吧......”

勾陈:“......”他心挺累的,挺想回天界的行玑宫的。

沉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茶杯,声音也依旧是四平八稳:“你说那隐莲族姬公然复活魔君,可事实却非她有意而为之,况且最后并未酿成无可挽回的弥天大错,既然是无心之失,又何罪之有?你说星游忤逆天道以身护魔,而依我看,他护的并非魔姬,而正是天道公正,若当时真的在因果含糊不清的情形下,让那小灵女死于斩灵阵或是天罡星阵之中,才是辱了天界的浩气凛然,也损了你勾陈大帝持正不阿的神威”

“......”勾陈听君一席话,愣了半柱香。

许久之后,他回过神来,忍不住指着沉渊喃喃道:“你、你居然......”

沉渊一挑眉:“怎么?”

勾陈:“......”居然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以及——胡搅蛮缠起来居然能这么的不要脸。

勾陈道:“不知?就算那魔女不知此事前因后果,可她要以三灵族千百灵识生祭天罡星阵之举却是众人有目共睹,这样的杀戮之罪,理应当诛!”

沉渊答:“困境之下求生所迫,情有可原,且最终她也未造杀业。”

勾陈道:“她是魔君一缕元魄所化,孽根难断、后祸无穷!”

沉渊答:“魔修之路荆棘坎坷,又焉知她会以灵入魔?”

勾陈道:“......那、那苍龙为了护那魔女,不惜与天族星将分庭抗礼!”

沉渊答:“非也,星游敛去护身仙法,以真身入阵救人,只为免灵界境中平添冤魂。”

勾陈:“......”无话可说,连束发玉冠上的天珠都黯淡了几分。

勾陈觉得,做个天界帝君太难了。要日理万机,要恩泽众生,还要舌战沉渊。

勾陈大帝气丝游离,沉渊灵君稳如泰山。这一来一去见招拆招之间,天帝顿感一阵兵败如山倒的颓丧。

天帝端起已经凉了的那杯花茶,润了润嗓子,最终生无可恋道:“好,抛开这重重业障不谈,我只问你,现在六界暗传,说是上界的苍龙星君与那魔女暗通款曲,如今二人更是花遮柳隐不知所踪,实实在在地坐实了神魔相交之名,这道罪责,你如何说?”

净星殿内一时落针可闻,勾陈随行的众仙官皆缄口不言,就连三位星君都默默垂首,屏气凝神,不敢泄露半分情绪。

沉渊垂着眼睫,看不出所思所想,只是半晌过后,淡漠开口道:“星游也好魔灵也罢,都曾是我座下之人,我自会信赏必罚,无需旁人过问操心。”

勾陈无奈叹息道:“如何赏,怎么罚?现在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沉渊静了一瞬,道:“我知道。”

勾陈大惊:“人在何处?!”

沉渊凉凉的瞥了他一眼:“我不说。”

勾陈:“......”

这个刁皮赖骨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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