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岗

下 岗(小说)

当正义下岗后,又有什么样的法律可以抑制邪恶呢?

———— 金太阳

那是1997年的一个萧瑟的秋日,捧着大学政治系毕业证书的郑义做梦也不会想到下岗会下到自己头上。昨天,他还用居高临下的怜悯目光同情着满大街开面的、蹬三轮、摆小摊以及挣钱无门只好仨一群、俩一伙聚在一起从早到晚骂娘的下岗职工,叹息他们当初荒废学业,不求上进,视学习知识如上刀山下火海,到头来却自食苦果。可一夜之间,他竟也成为其中一员,按部就班的十三年办公室生涯宛若南柯一梦。

其实,即使不下岗郑义也混得够惨了。大学毕业已十三年,他的大部分同学都已是司长、局长、县长、处长,有的还当上了市长,实现或基本实现了大学时期的政治家梦想。可他却还是县水利局党委办公室的一名宣传干事,连个副科长也当上,整天怀着满肚子治国安邦的高等学问十三年如一日地协助初中文化程度的党办王副主任搞宣传,没完没了地出黑板报、橱窗、小报,利用所谓群众喜闻乐见的多种形式在五十多名干部职工中不厌其烦地讴歌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宣传单位的好人好事,教育职工爱岗敬业、无私奉献……

“x他妈!”从不会骂人的郑义脱口骂出声来。尽管他自己也弄不清是在骂谁,他就是想骂。他烦躁地看看手表,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从水利局办公大楼出来后,他就一直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他不想回家,他无法向妻子交代,更怕面对鬼精鬼精的女儿。他妻子中专毕业在银行工作,学历不高却是有实权、有实惠的信贷部经理,整日忙忙碌碌,干得有滋有味。他系的领带、穿的西装、抽的烟、喝的酒都是别人送给他妻子的。每当看见妻子那信心百倍、意气风发的身影他就心里发毛、脸皮发热,他甚至不敢直视妻子那精光四射、犀利灼人的眼睛。尽管妻子从没骂过他“无能”“饭桶”“废物”之类的话,但他早就从她的眼神中领略到了自己的平庸与渺小。实际上,很久以来他就很难坚守丈夫的根本岗位了,因为他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也和他一样一挨妻子的边儿就威风扫地、蔫头耷脑,急得只有这时才八面温柔的妻子火烧火燎、咬牙切齿,连掐死他的心都有。更令人心寒的是他那刚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也对他不冷不热,和他说话时常用“嘿”“喂”等一系列虚词来代替“爸”的称呼。特别是每逢学校开家长会,女儿总是缠着妻子让她去,赶上他妻子实在没空他偶尔当一回家长,女儿也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仿佛他犯了弥天大罪。

郑义越想越迈不动回家的脚步。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不回家在外面过一夜的念头。可是去哪儿呢?工作十多年来,他过的就是“两点一线”的日子:上班—回家,回家—上班。在这个不小的县城里他没有什么朋友,绝对找不到边陪他喝酒边听他诉说然后真诚地留他住宿的人家。

他茫然地望着灯火辉煌、绚丽缤纷、如梦如幻的城市夜景,望着大街两侧一个个豪华气派、五光十色、神秘莫测的饭店餐厅。

“先生,您好!您请进。”郑义一惊。原来他已不知不觉地踱到一家酒店门口,把门的两位俏丽的礼仪小姐打开门正笑吟吟地注视着他。郑义不知所措,满面愁容也顷刻变得通红。这么华贵的酒店他从没进去过,也没想过进去。一看见这样的酒店他就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可这次,他只是踌躇了一下就视死如归、义无返顾地迈了进去,还向两位小姐礼貌地点了点头。

“先生,请您喝茶。”他满脸深仇大恨状,刚在一张靠窗的摆着鲜花的餐桌旁坐下,还没来得及扫视大厅里的壮丽辉煌就有一位十分年轻的小姐送上一杯热茶和一脸迷人的水灵灵的笑。

“先生,请您点菜。”又一位穿红旗袍、气质典雅的秀美小姐边用红红的嘴唇说着边用镶嵌着红红指甲的五根玉笋递上菜单,脸上的微笑也红红的甜甜的,鲜艳欲滴。

一股气吞山河的食欲向郑义袭来,他连价钱也没看就狠狠地点了六个完全陌生的菜又要了十瓶啤酒,架势就如那菜那酒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

“请问先生您有几位?”嵌在微笑里的红嘴唇漂出圆润的声音。

“啊?”郑义困惑地望着“红小姐”的红嘴唇。

红小姐笑了笑,又用红嘴唇说:“对不起,先生,我刚才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和您一起用餐的有几个人?”

郑义如梦方醒:“一个人,就我一个人。”

“哦——。”红小姐也如梦方醒状,刚要说什么,见郑义那六神无主的样子又止住了,道了声:“您稍候。”就款款地走了。郑义凝望着红小姐颀长的身材和扭动优美的腰枝若有所思。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粗鲁、沙哑、浸透酒气的变调歌声穿过一桌桌欢声笑语刺进郑义的耳膜。他循声望去,卡拉OK抬上一个四十多岁领导模样的肥胖男人双手捧着麦克风,皱着眉,表情呆滞,眼睛死盯着电视屏幕里飘飘欲飞轻轻柔柔闯四方的靓女正投入地不伦不类地唱着,不理会别人是否在听,只顾自己肆意尽情地唱。闪闪烁烁、红红绿绿的灯光把他涂抹得奇形怪状。而台下的一桌人却不停地为他叫好鼓掌。

郑义眼前忽然浮现出大街上仨一群俩一伙从早到晚没事骂娘的下岗职工。他弄不明白大街上的下岗职工越涌越多,而这类豪华的酒店的生意却还这么兴隆,这里的人们还这么自得其乐……

“先生,您的菜来了。”红小姐边报着郑义听不明白的菜名边摆好两盘菜接着又抱歉道:“今天的客人多,菜可能上得要慢一些,请您多包涵,千万不要介意。”然后打开啤酒给他斟满一杯,道声“您慢用”便似一朵红云般轻轻飘走了。

郑义端起啤酒犹如端起一个大救星,迫不及待地一饮而进,凉丝丝、清爽爽的感觉立刻从他的口腔、喉咙、胃部扩散到全身。他顾不上吃菜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后来干脆对着瓶喝起来,桌上的十个救星很快就被他喝空了五、六个。他的肚子和脑袋开始发胀,舌根开始发硬,身子开始变轻。当他倒进嘴里的酒再也通不过喉咙时,他不喝了,低着头呆呆地坐在那儿。肚子里的啤酒不安分地顶着他的喉咙,满脑子的悲愤也争先恐后地往外冲。他想说话。他用蒙胧的醉眼东张西望找人说话。他发现别人都有人说话,说得热热闹闹,就是没人注意他,就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可有可无。卡拉OK台上,胖男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边丢腔落调、嘶嘶啦啦地唱着,边流盼着大厅里用餐的男人们。

“谁和我说话,谁和我说话!”郑义吼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怒视着大厅里近在咫尺又似乎远隔万里的人们。大厅里顿时没了人声,只有音乐在干巴巴地响,人们用见鬼似的眼神注视着他,恐怖地猜测着他下一步的行动。

红小姐风风火火走过来,扶着他的胳膊温柔地说:“大哥快坐下,别摔着,我陪您说话。好吗?”

郑义努力聚集起迷乱的目光,终于认出了红小姐,感觉到了红小姐目光中的关切与期待,还感觉到一双手在轻轻地往下拉他的胳膊,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红小姐转过身抱歉地对人们说:“朋友们请继续用餐吧!今天这位大哥心里烦,我们也没照顾周到,请朋友们不要担心,我们会把这位大哥照顾好的。”人们把从郑义身上收回的目光变成赞许(当然也有变成贪婪与邪恶的)送给红小姐后又放回各自的餐桌,歌声又响起来。

“大哥,我们初次相识,相识就是缘分。没照顾好您,我先自罚一杯酒,然后我陪您说话。”红小姐坐在郑义身旁斟满酒,举起杯说了声“我干了”一饮而尽,然后,亲昵地望着郑义。

郑义的一肚子凉啤酒化作热浪涌遍全身又从眼睛里溢出来,他哽咽道:“你是好人。”

“我不好,我没照顾好大哥,大哥是好人。”

“你、是好人。”郑义用湿淋淋的目光盯着红小姐,用发硬的舌头不依不饶地说。

“我是好人,我是好人,大哥也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红小姐只得顺从了郑义。

“我想撒、撒尿。”郑义象个幼儿园的小男孩儿,嗫嚅着。

红小姐低头抿嘴笑了一下,马上站起来:“我扶您去。”说着扶起东摇西晃的郑义向里面走。有几位服务员小姐急忙走过来想帮忙,红小姐摆摆手说:“你们忙去,我一个人就成了。”几位小姐迅速走开了。大厅里的人们尤其是用餐的男人们把目光汇合在郑义和红小姐身上,一些想像力丰富的多情男人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

红小姐穿过大厅走进一个过道,过道两侧是一个个的雅间,几乎每个雅间里都有酒气熏天、歇斯底里的歌声在轰响,一个个男女招待进进出出穿梭忙着,见到红小姐都停下来问是否需要帮忙,红小姐都一一拒绝,直到过道尽头卫生间门口,红小姐才让一个男招待把郑义扶进去,自己等在门口。

郑义摇摇晃晃撒完尿,肚子里的酒也涌了上来,男招待把他扶到一个大便池旁,刚蹲下,他就翻江倒海般吐了起来,他不停地吐着,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鼻涕眼泪弄了满脸。男招待急忙拿来餐巾纸和一杯白开水,等郑义吐完了,让他擦了脸,漱了口,便把他扶出来又交给了红小姐。

当红小姐扶着郑义走回大厅时,那些眼尖的多情男人们又注意到了,用失望的不可思议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们坐回餐桌。

刚坐下,红小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郑义说:“对了,大哥,刚才您要了六个菜,我怕您吃不了也是白白浪费,就叫厨房只做了三个,见您心情不好,也没对您说。现在,您还要别的菜吗?或者用点饭?”

郑义看了看桌上没动几口的三盘菜说:“什么、也不要了,谢谢、你。”他的情绪好了许多,用感激的眼神望着红小姐白皙清秀的脸,仿若在看一个下凡的仙女。刚才被红小姐柔软的手扶过的胳膊还热乎乎地,一直热到心里。他用仍然捋不直的舌头情不自禁地问:“小姐,芳、芳龄?”

红小姐“咯咯咯”地笑起来,样子既开心又清纯,她忍住笑,歪着头道:“大哥猜猜看。”

郑义使劲眨巴眨巴眼,直视着红小姐说:“二十一、二岁?”

红小姐笑得更厉害了,望着郑义那憨头憨脑的样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大哥真会寻我开心,都孩子妈了,那儿还有二十一、二岁,徐娘半老,二十八啦!”

郑义倒是很认真,脑袋摇得象拨浪鼓儿:“不象,太、太不象了。”他直视着红小姐的眼睛,丧气地说:“我比你大九岁呢,可我、不如你。你、多好,整天灯红酒绿、热热闹闹、无忧无虑,笑起来都、这么开心。”

“大哥,您说哪儿去了,还不是全靠大哥您捧场。”红小姐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

一听这话,郑义的神色又暗淡下来:“我、我给你们捧不了场,我、我下岗了,今天、下、下的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不下岗也捧不了场。”

红小姐笑容逐渐逝去,不无同情地看着郑义,没有说话。

郑义激动地站起来,死死盯着红小姐:“你说,凭什么让、让我下岗?我,大学毕业,大学毕业呀!”他声嘶力竭、声泪俱下。

红小姐的神情越来越肃穆,她凝视了郑义好一会儿后,表情端庄郑重地问:“大哥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只是她那鲜红的嘴唇与这端庄郑重有些格格不入。

“政法大学。”郑义垂头丧气地说,他现在真的不好意思提这所有名的大学了。

“咱们是校友。”红小姐异常平静地说,丝毫没有遇到校友的激动与兴奋。

郑义怔住了,酒醒了一半,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也是大学毕业?”

“政法大学法律系,本科。”红小姐平静的声音中开始有了惆怅与怀恋,声音仿佛来自隔世。

“你、你也下岗了?”郑义见到了心理平衡的曙光。

“不,毕业后我就没上岗。分配我到一个深山里的派出所,我没去。”

“你、你就当了女招待?”郑义到现在还掩饰不住那种悲天悯人的遗憾。

“过去是女招待,现在是老板。这个酒店是我的。”红小姐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身上再也没有小服务员的影子,但也没有暴发户那种趾高气扬,只是没了谦卑,只是一种出水芙蓉般的秀雅、清纯、与静谧。

郑义的酒彻底醒了,舌根不再发硬,眼神也灵活起来。他环视着富丽堂皇的大厅,仿佛在听《天方夜谭》,嘴里不住地叨咕着:“了不起,真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青春的一个等价物而已。”红小姐,哦,应该是红老板轻描淡写地说,淡淡的表情中含着隐隐约约的苦涩。她摇摇头,似乎想甩掉什么,接着问:“你是哪个系的?”

“政治系。”郑义苦着脸,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

“政治系,法律系。唉——。”红老板长叹。

两个人都低头用手摆弄着空酒杯,状如默哀。

“你还记得《毕业歌》吗?”红老板打破沉默。

郑义又怔住了,但那激昂的旋律瞬间闯入了他的脑海,他点点头。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红老板动情地低声唱了两句后,沉思片刻,又长叹一口气,接着说:“我们学校的每一届毕业生都是唱着这首歌走出大学校园的,每个人都踌躇满志、热血沸腾,宛如一群救世主,以为只要自己到了世上,就能根除百病,富民强邦,重塑社会,振兴人类。可到了尘世才发现,人们并非缺我们不可,我们并不是处处受到欢迎,有时我们不但拯救不了别人,自己反倒先成了被拯救的对象。”

郑义无言以对。

“你说什么是政治?”红老板话锋一转,认认真真地问。

郑义条件反射似地在肚子里的一本本教科书里翻腾着“政治”的定义。

“现在的政治就是请客、吃饭、洗桑拿、***,只要你会干这个,你就是政治家。”

郑义惊谔。

“你说什么是法律?”

郑义只得洗耳恭听。

“法律就是菜单。”红老板摆弄着餐桌上装潢精美的菜单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看,它制作的多么漂亮,饭菜价格制定的多么公平合理。可饭菜的制作过程却是在我们后厨进行的,你根本看不见我们用的料是不是货真价实,我们的制作过程是不是符合要求,你更不知道,我们实际上到底获得多少利润。现在的法律也是这样。”

郑义坠入红嘴唇里。

“你看,”红老板一脸沉重,用一根红头玉笋扫了一下大厅,凄然道:“政治和法律都在我的酒店里了。”

郑义在红嘴唇里挣扎。

“想在我这里搞政治吗?”温存与期待围绕着红嘴唇。

郑义痛苦万状。

红老板凝望郑义好一会儿,喃喃道:“我也想找人说话。”

红红的无边无际的凄凉向郑义袭来,把他紧紧罩住,刺入他的躯体,和他自己的苦痛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悲哀,又化作火,化作雷,在他体内燃烧、炸响。他终于义无返顾地点点头。

红老板默默地倒满两杯酒,他们果断地举起杯,用力撞了一下,一饮而尽……

写于1998年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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