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到是纪时景,余生内心浪潮迭涌,翻覆出无限悲楚来。她眼睫毛微微一颤,便紧闭住双眼,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
纪时景仍是握住她的手,冰冷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细长的手指,良久,他到底是忍不住叹息一声,颤声说:“余生,你千万要醒过来,如果你醒不来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曾经发过誓要好好照顾你。这一生,都要把你捧在手心里好好疼爱的,可惜……我们到底没能够走到最后,是我对不住你,余生,是我的错……”
“我现在不求你原谅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够醒过来,一直平平安安的。你想要的幸福,我不能给你,陆司淳会给你。这一生欠你的,下辈子我做牛做马都会还给你。只是余生,你一定要醒过来,醒过来这一切才有意义。真的,否则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围”
听到他凄楚酸涩的话语,余生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双爪子给揪住了,锋利的爪子一点点渗透进去,鲜血淋漓。
是要人命的痛苦。
身旁这个男人说的话她相信,他对她的情义,她也相信。只是她觉得可笑。爱上别人就是爱上别人了,还美其名曰给她幸福,何必要那么冠冕堂皇呢。既然不爱了,又何必在乎她的生死。
其实他让另一个女人走入他们生活的那一天,狠心与她离婚的那一天,就已经杀了她了。还是亲手执的刀。她那一副光鲜美貌的皮囊,也早已被他伤得千疮百孔,就算活在这世上,也是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如果不是因为陆司淳,她设立起的高高的心理防线,恐怕早就决堤奔溃了吧。
哀莫大于心死羿。
她的心早就死了,如今留着一副面目全非的腐朽皮囊,又有什么意思呢?
想到这里,她心中泛起一些莫名的厌倦。无奈纪时景仍在她耳边凄恻地说着话,絮絮叨叨,像是要把他们之间的所有都说个遍似的。她紧闭着双眼,神情漠然,像是睡着了一般。纪时景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哽咽着沉默了。
他将她温软白皙的手牵起来,吻了吻,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滴落在她手背上,像是泪水。
随后他向她告别。
听到他脚步声渐行渐远之后,余生缓缓睁开眼来。浓密细长的睫毛上已经湿润一片。原来自己不是不爱了,只是心里还带着恨意。那恨意容不得她释怀,也容不得她原谅他。所以她才对他的一切言行举止觉得好笑和厌倦。
旁边架子上挂着点滴的药水和输液管,透明药水一滴一滴滴落下来,缓慢输入她虚弱的体内。四周静极了,只有偶尔的风声,她侧耳倾听,能听见自己浅浅的呼吸声,和药水的嘀嗒声。这周围所有的声音都那么清晰微弱,混杂在一起,扑簌扑簌的,落入她耳中,竟也是那样让人犯困。
咯吱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她听见一阵沉缓有节奏的脚步声慢慢走进来,抬眸一看,她的目光便落入陆司淳那双幽深如潭水的眼里。发现她醒来了,他眸子里的光被点燃了一般,猝然亮了起来。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几个阔步走到她跟前,皱着眉头瞅了她好一会儿,才笑道:“那个小护士说的不错,咱们枝枝果然好多了。”
他的声音如珠玉跳动,温柔的话语自口中说出,还带着柔润微颤的尾音。她则笑而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心思怅然。
为什么你会打我,为什么我要报复你呢,陆司淳?
我们……到底怎么了?
前天晚上那场追尾事故,余生伤得很重,右侧肋骨断掉几根,全身上下均有多处擦伤。而肇事者也好不了哪里去,据说现在还在重症监护病房待着的。
余生有幸捡回一条命来,陆司淳心心念着她病情,便没注意到她眼底的异样。他抬手摸了摸她额头,目蕴关切,“烧也退了。枝枝……你觉得饿吗?我带了粥和糕点回来,味道很清淡的,你要不要吃一点?”
余生摇摇头。
因为刚刚苏醒过来,余生身体还是极度虚弱的,饱满小巧的菱唇微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惨白无血色,看起来淡极了,眉和轮廓虚化了去。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突显出来,既净且澄,湛着汪汪的秋水一般。她纤柔单薄的一副身子卧在病床上,孱弱苍白,又像是一枝刚刚遭遇了风残雨催的白玉兰,奄奄一息,就快要断了气去。
看着她这般模样,陆司淳幽幽叹息一声,便扶起她,在她背后垫了高高的枕头,“还是要吃一点的,你这个样子,任谁见了,都会说我饿坏了你的。”
“你怎么会饿着我?你是宁愿饿着你自己都不会饿着我的,对不对?”余生睁大眼睛睨着他,笑了笑。
“总算说了一句有良心的话了。”
“怎么……我以前说的话难道没有良心?姐夫,你说说,我以前说了哪些没良心的话,你说说……”
“枝枝,你是病人,我不跟你多说。来
——先把粥吃了,等你身体恢复了,吃饱了喝足了,再与我探讨以前也不迟。”
陆司淳将带回来的粥盛在透明的玻璃碗里,他用汤匙搅了搅,觉得不烫了,便坐到余生跟前,说:“枝枝,你身体这样虚弱,说什么都要吃一点的。”
“你要喂我吃啊?”
此时天已经亮透了,阳光一束束倾泻进来,被百叶窗层层碎裂。她整个人坐在那明媚灿然的日光里,穿着的病号服微微敞开,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脖颈。她耷拉着脑袋瞅着他,侧脸弧度精致柔和,连汗毛也清晰可见。看着她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只觉自己的心都快被融化了,便颔首道:“嗯,我喂你。”
余生笑眯了眼,“我觉得烫。”
他便吹了吹汤匙里的薄粥,觉得不烫了,再喂到余生的嘴前,“现在不烫了。”
余生张开嘴,一口吃掉了那薄粥。
他又继续吹着粥,觉得粥不烫了,再喂到余生嘴里,反复几次,表情平静,毫不觉得厌烦。
余生一边吃着粥,一边静静凝视着他,眼前的男子,眉眼温润如旧,认真喂她粥的样子,再不似以前,眼里的傲气和冰冷骤然消失,只余下柔情似水。
到底……到底是什么,让你暴怒起来,从而打了我?
我又为什么那样恨你?
她突然想起上次她去参加林如瑟与秦鹿同婚礼,碰见陆司淳时他说的那些话。
晴空如洗,白云如袅,日光从云层缝隙里一点点漏落,从花格子玻璃窗外倾泻进来,烙在鸦青色的雕花地面,像金子一般散碎一片。
教堂的正前方,十字架的底下,站着一位身形颀长高大的男子。
陆司淳正专注地望着头顶上的巨大神像。
日光幽幽渺渺的,一层层扑下来,光线朦胧,让整个教堂都变成了华贵的金色,他一袭黑色西装,衬衫是酒红色,站在日光底下,就像是午夜盛开的血蔷薇。
她一眼便看见了他。
她一步步走过去,红地毯上铺满玫瑰花瓣,细跟的黑色高跟鞋轻轻踩在上面,鲜红的汁液就溅得到处都是。
她还未走到他身边,他便察觉到她的到来,淡淡开口,“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你说,人所犯下的罪孽可以得到救赎吗?”
她也望着那满脸悲悯的神像,说,“是什么的因,就会种下什么的果。”
陆司淳回眸来,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眼神沉下去,唇角含着一抹疏离莫测的笑,若有若无,隐隐透出一种悲恸的味道。
“枝枝,你恨我吗?”
见她久久没有回答,他禁不住怅然一笑,清俊的眉目间透出几分无奈。
“我不恨你。”
她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薄凉之意,“姐夫,我不恨你。我只是忘了你而已。”
他站在背光的阴影里,脸部轮廓柔软,面色模糊,表情看不出喜怒。
沉默一晌,她转身就走。
“枝枝……”他追上去,一把攥住她纤细的皓腕。
她回眸来。
“枝枝,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陆司淳静静地看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瞳里,微澜轻起,有水光溅在无垠深处,“枝枝,如果当年我没有丢下你,没有逼你离开,你是否……是否能够原谅我,原谅过往的一切。”
逼我离开?原谅?恨……
陆司淳……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到底你伤我伤得多深,才会导致我再也不想爱你,再也不愿意爱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