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殿下!”
“殿下!!”
当李玉成拿起鎏金国玺的那一刻,寂静的殿堂内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呵声,这些声音或平静、或急切,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劝诫。
朝堂上还隶属于宗门的人其实已经很少,出声之人大多是皇党和相党。
是的,也有相党。
他们急切的想要阻止太子在那朱红信笺之上按下国玺之印,当许元回转的目光扫过他们,这些人也丝毫没有退让。
背叛?
并不算。
从古至今,任何地方都存在不同的声音,相府自然也不例外。骤然看见这代表灾祸的奏折,相党内的温和派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毛并不算是一件难以推测的事情。
因为这是战争。
一场恐令天下生灵涂炭的战争。
不过到了现在,这些声音其实并不重要,李玉成既然拿起了那鎏金国玺,便不会因为言语的劝告而停下。监国数十载,这个男人总归还是养成了些许未来皇朝国主的气魄。
握着国玺,李玉成抬起眼帘帘扫向了堂下群臣,他的声音缓慢平静而又坚定:
“诸卿,父皇尚为秦王时,便教孤这天下之道,为君者,当或舍这一身,开万民盛世。父皇为此愿,付诸一生,孤,无日夜敢忘之,二十余载兢兢业业只为万民之安,可诸卿以为当今天下能称太平盛世?”
殿上的喧嚣声略微沉寂,李玉成垂下了眼帘,指尖轻轻抚平了案上信笺的皱褶,拂过那信笺上那仿若染血的字迹,道:
“此问,乃许相于初识问父皇,父皇答为盛世,却无太平,诸卿以为何故?泱泱大炎,千载国祚,外强而内腐,纵使父皇定西漠之祸,平北蛮之乱,杀东海之寇,开这嘉景朝治,亦摆脱不了当初的定论!”
太子声音掷地有声,不容质询。
殿前因这番言语而一时无声,
李玉成握着国玺的略微颤抖,轻轻靠向了案上御奏,深吸了一口气:
“孤,希望百载过后,大炎子民能不受匪患妖祸荼毒,大炎孩童能畅行于阡陌,纵使舍这一身血骨,亦想要看到这太平盛世之景!”
许元默默的听着这话语于空旷寂寥的殿堂回荡,低垂的眼帘中看不真切神色。
李玉成的话语莫名让他想起了相国行宫,想起了那父亲在行宫之上为当今圣上李耀玄准备的侧殿。
如果时间能多一些,如果老天能给上代人多一些宽裕,他面前的这位皇族在那不存在的未来里成为一名仁君。
君子量无极,胸吞百川流的仁君。
【平定天下之后,一起去看看这江山】
许元觉得,
当年的那二位兴许便是这般准备的吧。
但可惜造化弄人。
在死一般沉寂中,
李玉成握着国玺的手坚定而缓慢的按向了那代表毁灭与战争的信笺。
许元也于此时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当今天下事态的失控,已然注定李玉成会以悲剧收尾。明面上光鲜亮丽,御赐国玺监国临政,但实际上却根本没有决定任何大事的权力。一旦有任何越矩之举,那些太子党重臣们,便会化作他的枷锁,言语劝告不行,所剩的便只有物理途径。
想着,
许元垂落的眸中悄然亮起了一抹暗沉的血焰。
下一瞬,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不疾不徐的自殿门外传来:
“殿下,国玺重事,望您先征询陛下之意。”
应声望去,许元见到了一名浑身上下笼罩在甲胄之下的男人,透过云层的光线映衬着鎏金暗沉。
许元见过对方,而且不止一次。
对方是京城四少之一王承平的老爹。
禁军统领,王时礼。
想当初,他还经常去对方府邸上玩呢,这个老头看他的视线也总是平和而含笑,但此刻从那甲盔之下透出视线却只剩了阴冷。
说起来,似乎除了李君武那白痴以外,现在京城四少中的另外两个人,此刻已经都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啊。
有些唏嘘,有些落寞。
旧人不复,物是人非。
王时礼按着腰间御赐金刀,几乎在一瞬之间,他便抵临了金阶,来到了许元与李玉成的面前。
李玉成没有抬眸,按下国玺的动作坚定依旧。
没有任何的寒暄,没有任何的交流。
只有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叹息。
以及,
王时礼伸出,准备强行制止李玉成的手。
下一瞬,
“嗡——————”
一道鸿光骤然拔地而起,狂岚积啸而出,因这骤然爆发的冲击,文武百官一片潦倒凌乱,修为低微者,甚至直接倒飞了出去,重重的砸在坚硬的殿堂内壁,血染金銮殿堂。
待到众人从炁浪翻滚的冲击中回过神,不顾形象的抬眸望向那烟尘四起的中心时,却只看见了那半跪在地面的禁军统领,以及立于其身前,长发乱舞,平静俯瞰着他的宰相三子。
这一刻,
即便是那些修为深厚,未受冲击影响依旧立于原地的重臣们都根本搞不懂方才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却并非是没有看清。
他们清晰的看到了禁军统领王时礼向着太子施压而去时,许元反手握住了他的腕铠,也清晰看到了禁军统领出手反制的残影。
但为什么结果是许长天站着?
要知道禁军统领此刻周身可是环绕着磅礴的军阵伟力,宰相三子修为虽强,但也绝不可能和军阵角力啊.
王时礼所跪的地面龟裂,如蛛网般蔓延了大半金銮殿堂,肩头的鎏金甲胄出现了一块明显的凹陷。
他的肩胛骨碎了。
但从那面甲下透出的视线却依旧冷静,王时礼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事情,外人不知方才发生何事,但作为当事人的他却很清楚。
在交锋的那一刻,许长天周身泛起了一团转瞬即逝的黑雾,那黑雾切断了他与禁军军阵的联系。
术法?
道域?
不重要了。
方才不过是猝不及防之下的暗亏,在有了防备的情况下,个人的力量在军阵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
王时礼一点点的龟裂的地面站起,环绕的军阵伟力逐渐凝聚,周身的空间都因此而微微颤动。
不过当他彻底站稳之后,却发现眼前许元却没有再看他,静静看着了九龙山巅的方向,声音平缓:
“柱国大人,于公于私,你都不应死在这里,随陛下一路走来,他的初心您应当比我这个小辈更清楚。”
王时礼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陛下圣意未定,本官不想伤你性命,让开吧。”
许元轻呼出一口浊气,回眸道:
“你动不了我。”
王时礼见状没有再言语,缓缓抬手,但也就在这时,他周身那令空间颤鸣的军阵伟力却在此时发生了动荡.
坤宁宫后山,磅礴炁浪一波波涌出,掀动无尽花海。
山水墨画间,仿佛唯余那一席红衣立于坡顶亭台,李清焰眺望着南边的金銮殿堂,半眯的凤眸清冷如雪,声线幽幽:
“母后,皇兄他比我预想中的要更有魄力,但可惜已经晚了。”
皇后愣愣看着眼前女儿,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骇人而恐怖气息,凤冠微晃,手掌轻轻落在了胸前的霞帔之上,微微颤抖:
“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清焰缓缓回眸,盯着这位生母看了数息,眼神中的情绪略显失望,但还是缓声回道:
“让这天下,走向本宫想去方向。”
皇族宗室所在乃是宫城的西北,占据了约莫千亩地界,不算太大,却是宫城内最为森严的几处禁地之一,几乎不与外界有任何交流。
在感应到宫廷内发生之事后,这处清冷的地界之中却是悄然传出了一声叹息,随后一股属于圣人的气息没有任何遮掩开始朝着四周扩散开来。
这是一名发髯皆白的老者,一身皇族宗族的繁芜礼服,紧颦的眉头锁着深深的无奈。
他自一处清幽的殿堂内走出,向着那代表皇权的金銮殿走去,走动的速度看着并不算快,但每一步都能横跨了百丈,犹如鬼魅般在那繁华的琼楼玉宇间闪烁。
他不应干预朝政,但如今已有乱臣肆意践踏皇族威严,行那先斩后奏的僭越之举,作为皇室宗正的他此刻必须站出来,最起码至少要将此事压至李耀玄回京。
老者方才行出千丈左右,来到翠微宫时,动作便骤然一滞。
在那里,
一名白衣胜雪的男人静静地坐在宫殿的顶峰,垂着眼帘,轻轻用锦帕擦拭着手中的三尺剑刃。
像是已经等了他很久。
金銮殿内,穹顶上破洞洒落阴沉的光。
鎏金甲胄的光芒逐渐褪去,王时礼意识到现在正发生着什么。
有人在和他抢禁军军阵的控制权。
而且,
对方的军阵功法层级比他更高。
在他所知晓的人中,整个宫廷内只有一人。
既然对方出手,便注定他不再能干预今日之事。
沉默一瞬,
王时礼收回了抬起的手掌,看着许元,道:
“宗正不会坐视不理,这份奏折,即便按下国玺,也不可能传出这九龙城。”
许元轻轻颔首,俯首行了冲其一礼,道:
“这便不牢柱国担心。”
礼毕,
许元转而看向了殿上那七倒八歪的群臣们,缓声道:
“我不喜欢文绉绉的话,便直接说了——我知道你们可能觉得我许长天是个胆大包天的无礼之徒,也知道我今日呈上的信笺让你们之中某些人吓破了胆子。”
“确实,有了我父亲和陛下的中兴之治,大炎濒临崩溃的国运已然重启,若是一切照旧,延续个数百载并不算什么难事,但然后呢?然后去相信后人的智慧,去相信千百年后,我泱泱大炎能再出一个许殷鹤,再出一个嘉景帝么?再来一场嘉景朝治挽回?
“你们所担忧的,你们所恐惧的,我都已经想过,但宗门税法荼毒大炎千年,已然化作血髓之毒,若不剖肉?若不开骨?何以治之?!”
声音落下,殿堂仅是沉寂了一瞬。
“嗤”
一道嗤笑便响起,
一位被炁浪震的口吐鲜血的青年背靠在墙角,虚弱的咧着染血的唇:
“许长天,你这种天生贵胄当然不会担心兵祸,但你知晓兵祸一起,多少黎庶百姓会流离失所,多少良田会被战火焚尽么,会有多少无辜之人死于非命么?”
许元回眸望向了谏言之人。
看其染血的官服,似乎是一名兵部侍中。
沉默了少许,他缓声回道:
“.我知晓。”
“你知晓个屁,蛮族一地的战争便耗空了积攒十载的国库,更有万万庶黎.”
“所以就一直忍让妥协?蓝侍中,蛮族一战,可使北境三洲在未来数百载承平,使北地百姓不用时刻担忧蛮族兵锋南下。税法新行,届时国税充盈,一代人,承千载苦,万世安,不应是吾辈应行之事?!”
“.”
染血侍中一时无言。
但其他人见到这宰相之子居然愿意理论后,则纷纷来了精神,作为朝臣他们最不缺的便是嘴上功夫,怕的就是这许元直接在这殿堂之上肆意屠戮谏言之人。
主动擅起战端这种事情,无论是在何时,都有着太多的辩驳之点。
在短暂的酝酿之后,
一名身着御史台官服的中年男人缓缓站起出来,道:
“许卿,宗门仙税之法,乃是大炎太祖定下的祖制,妄动无疑.”
“砰!”
没有任何征兆,一粒黑球骤然在出声之人的脑袋前扩散开,瞬间将他的脑袋、上胸、肩膀吞没。
黑球消失,
尸体无声倒地,
嫣红滚烫的鲜血汩汩而出。
许元缓缓收回了视线,声音回荡:
“既然喜欢祖制,那便下去问问太祖他老人家。”
话落,
许元瞥了一眼金阶之上站着的司礼监御前总管,缓声道:
“唐公公,国玺已印,你不应即刻将此奏疏宣告天下?”
“.”
御前总管太监沉默的扫了一眼殿下静默不语的群臣,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迈着碎步走下,接过了那印有国玺的朱红信笺。
嘉景四十七年的秋风自北向南,带着来自大炎朝堂的战书,漫过了中土平原,掠过江淮大地,传遍了天下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