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蹴鞠会

精怪所毕竟高出阳明院甚多,连下三筹,一举将司马隆他们的圆社淘汰。但阳明院有此表现,已大出夸巴永吉意料,观战中他不断与萧逊耳语,对阳明院的孩子很是满意,其中司马隆的指挥若定,更是给他以深刻印象。

按惯例,输了的圆社要罚白灰涂脸,丁猴儿古灵精怪,故意将白灰在脸上抹出唱曲的丑角儿造型,郭丹鹤和牛德皋一看下去,不由笑岔了气儿,其他圆友也都是贪玩少年,丝毫不将输赢放在心上,都将这打白脸当做好玩之事,跟着一起闹哄起来。唯司马隆恼怒异常,见大家如无事一般,跳将起来,把众圆友挨个数落了一番,然后落下目瞪口呆的一群人,不再看余下比赛,恨恨地跑回了阳明院。

孝陵卫大营内,有一好大池塘,名曰登波池,平日里是军士们操练水战或水上法术的地方。时值腊月,池上本已封冻,但为了夜晚趯鞠,夸巴永吉已提前遣军士将冰层击碎,并撒下很多粗盐,露出一汪池水。

陆亦轩等人回寝房收拾了一番,司马隆仍是赌气,被丁猴儿等人连推带拉地弄来,待赶到登波池,天已黑透。因为恰逢十五,天高月朗,微风不动,池水波平,映着一轮满月,光明如镜,四周情景,竟是清晰 无比。

只见沿登波池周边,早已搭起连排的竹棚,里面摆满了宴席。因大多军士过年都要北上,于是蹴鞠会的晚宴就按年夜饭的规制铺排,算是大家一起过了年。这几日宴席,大家不再有官职、尊卑之别,各寻自己的熟识好友,合围就座,共叙长情。

陆亦轩等人正在张望,那边严锡爵已经占了一个绝好位置,频频招手,唤他们过去。众人一落座,但见席上风鸡、腊肉、冰鸭等各色荤素冷菜一应俱全,还有当值军士穿梭期间,不断捧上火锅热菜。严锡爵见大家食指大动,笑道:“莫急,莫急!现说些规矩与你们。这盘是驴头肉,民间称驴为鬼,待会儿大家要用手抓着吃,大嚼特嚼,我们孝陵卫干的就是这个,抓鬼,嚼鬼!哈哈。”

又说:“最末一道菜叫年鱼,大家只可看,不可吃,这是南京这边的习俗,取得是年年有余之意,讨个好彩头嘛。对了,还有这盘葱、蒜、韭、芥和蓼蒿,名为五辛盘,和着其他吃食,你们都要用一点,意在发五脏之气,求得来年身体康健。”

众人都在北方长大,猛听这南方习俗,都觉新鲜。

尚未动筷,旁边席上的军士纷纷起立,喧哗起来。众少年跟着望去,只见登波池上划来一条秋叶般的小船,军士们向着小舟作揖,有顽皮的,双手拢在口前,叫嚷起来。

但看那小船,除了撑船军士外,舟头还立着一人,一手托着个大酒坛,一手举着只方杯。陆亦轩仔细看去,原来是夸巴山长,此刻他已换上一身便服,笑容满面,远不似白天在校阅台正襟危坐的模样。若不是一个秃瓢显出几分凶悍,倒与寻常城内的富足翁并无二致。那酒坛如小水缸般大小,里面盛满酒水,恐怕需两个壮汉抬扛,而夸巴永吉却一手托起,丝毫不觉吃力,陆亦轩看在眼里,暗自佩服他的膂力强劲。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道:“千户!一坛大好美酒,莫因您软手软,喂了池鱼!”

众人听了,跟着一阵哄笑。孝陵卫平日等级森严,唯有这三天百无禁忌,大家也乐得轻松轻松,所以常口出戏言,博众一笑。这句话看似戏谑,其实点出了夸巴永吉的高明之处,无异于拍了个高级马屁,夸巴永吉心中好是受用,遂将手中酒杯满上,朗声道:“诸位兄弟,我等终年劳碌,总算偷得几日空闲,若是糊涂错过,实在大为遗憾。今晚趁这月色正好,饮屠苏、赛趯鞠,快哉快哉!来!我先干为敬!”

王安石诗曰: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每逢过年,南京人必饮屠苏酒,这屠苏酒之配方为唐代孙思邈所创,据说能去除瘟疫,祛病强身。饮酒之时,规矩也多,除却前面所述要“自少至长次第饮之”以外,进酒时还要面朝东方,取旭日东升,蒸蒸日上之意。

有夸巴千户在前,大家轰然一声“干杯”,一饮而尽。夸巴永吉纵声大笑,足尖一点,已飘身到众人面前,小舟去了重负,船头猛地抬起,可见刚才吃重不轻。夸巴千户一边示意大家入席,一边游走其间,择人频频举杯祝福。众人也纷纷落座,相互致敬,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盈庭。

少时,池上悄然划来几条叶子船,荡破了那一平如镜的水光。借着船头灯火,陆亦轩看到船上军士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张芦席平铺在水面之上。

“好!”

话音未落,远处宴席中已飞出一人,手捧水鞠,几个纵身跃入湖中。只见他施起登波术,那池水在他脚下,如同平地一般,他飞也似的逼近小舟,身后留下朵朵水花。

鞋袜不湿,走水如登大石,乃是登波术的极高境界,他这一手漂亮至极,岸上众军士皆放下酒杯碗筷,连声叫起好来!

只见那人在一片芦席上站定,高声叫阵道:“谁人与我萧逊一决高下?”

说罢,将手中水鞠,轻轻抛起,双足轮番耍弄起来。这水鞠在他身旁左右滚动,上下颠簸,如同粘在身上一般。

陆亦轩不禁大为惊叹,白天看那水鞠,并无神奇之处,未曾想,夜间方是这水鞠大放异彩之时。只见这水鞠如水银满贮,表里通明,好似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周身发出荧荧蓝光。

突然萧逊大喝一声,猛地抬脚,那水鞠猛地飞起丈余,光亮更甚,摇摇刺人双目。

见此情景,岸上坐者尽起,一片赞叹之声。

陆亦轩忙问严锡爵道:“为何只是喝彩却无人应战?”

严锡爵摇摇头道:“每年趯鞠,只要萧百户在营中,那便是如众星拱月一般。登波术比他使得俊的人有之,但不如他蹴鞠花巧,比他蹴得花巧的也有之,但又不如他趯鞠趯得高。今年看他这情形,又是进境不少,虽然不争名次,但若自忖不如他,谁又好去献那个丑。”

陆亦轩默然,心中突然一动,有些跃跃欲试,倒真是应了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

严锡爵未曾注意他的反应,接着道:“不过也无需着急,待会儿上去自行开场捉对厮杀的多了,再加之有人多喝上几杯,以酒壮胆,倒是不乏人挑战他。”

这趯鞠本是白日蹴鞠会的余兴节目,一无花红,二无高低之分,任意两人随便一约,就可以占块芦席比试一番。这玩法原来只是几个军士乘着酒兴戏耍而已,但此举一出,却得众人响应,慢慢便成了孝陵卫蹴鞠会不可或缺的一项游艺。后来,大家干脆把晚宴搬到登波池边,就着酒菜欣赏,酒到酣处,兴趣所至,还可随时参与其中。

无数双眼睛正看萧逊一人表演之际,一声闷雷响起:“休让萧百户太得意!我来个抛砖引玉罢了!”

只见夸巴永吉从席间晃出,他刚才逢人碰杯,已把那坛中的酒喝了个七七八八,看萧逊叫阵无人敢应,便将手中物事一放,乘着酒兴奔将出来。

他踉踉跄跄走到池边,仿佛要栽入水中,陆亦轩吓了一跳,刚要叫喊,只见他大剌剌一脚踏入池中,仍是歪歪斜斜,但却稳稳地立于水上。别看他脚下跌跌撞撞好似拌蒜,但其踏过的水面,如同走过只水马小虫一般,仅泛起阵阵涟漪,连水花都没一个。

陆亦轩心中凛然,夸巴山长这手登波术,随意所至,比刚才萧经长的又高妙不少。

看夸巴永吉亲自迎战萧逊,众军士的兴头被挑将起来,纷纷约了对手,一道下水,奔芦席而去。大家的登波术,有高有低,一时间,整块水面被踏得支离破碎,水上登时喧闹起来,倒也别有一番景色。

夸巴永吉的登波术虽好,但蹴法朴实,远不胜萧逊,于是他略略颠了几下,活动活动腿脚,便将水鞠踢向夜空,一心想在蹴高上与萧逊较个高下。

两人你蹴我接,一次更比一次高,几个少年的目光皆被他们吸引,陆亦轩最是关心,不时询问严锡爵此中诀窍。严锡爵本想下水一试,但被这帮小子缠住,只好一一解答,足上瘙痒难耐,但却只落了个嘴上痛快,突然他大叫一声:“不好,千户要败!”

只见萧逊腾起左脚,出右脚从后掏出,弹向水鞠,那水鞠高飞数丈,直冲夜空,转而又蚩然疾落,如经天之慧。夸巴永吉见来势凶猛,忙凝神以对,怎奈那水鞠下射如虹,他虽卸去大半力道,但水鞠仍不免“噗”的一声,如同沸泡破裂般,在他足上四散碎开。

萧逊见势,忙一抱拳:“得罪!”

夸巴永吉哈哈大笑,道:“好个萧逊!一招拐子流星,越来越炉火纯青!”

严锡爵这边也点点头道:“没错,萧百户的拐子流星至今无人能敌。孩子们,你们要勤加学艺,希望有朝一日能胜过他!”

陆亦轩见四周热闹非凡,心中早就难耐,看夸巴永吉输给萧逊,心中大慰,以夸巴山长这般人物,也不因败北而脸上无光,自己又怕个什么。听严锡爵这么一说,昂然道:“我看就在今日吧!”

说罢,大踏步来到池边,只见一轮月华正扬辉吐彩,映得夜空如洗过一般,倒有种说不出的清朗。陆亦轩胸中尘襟涤尽,陡升豪气,略将棉袍前襟掖起,拈个水诀,“啪”一声双足一跺,跃入池中,果然能稳稳站住,试着向前走去,虽然水没靴底,但行走无碍。陆亦轩心中大喜,奔将起来,越来越觉得顺畅,身后水花声渐小,想必是渐入佳境。

待他踏上芦席,分明已经听到郭丹鹤、牛德皋等人的惊呼,转头望去,连司马隆也站了起来,一脸难以名状的表情。

萧逊心中暗暗惊讶,修习一年,能窥破这登波术的门径,按道理说也非不可,但使得像陆亦轩这般层次,却实属难得。他哪里知道,陆亦轩所用的是全真法术,一个水诀使出,体质与水性相合,浮沉由己,看似跟登波术无甚区别,但论起随心所欲来,却要强出它许多,只是现下陆亦轩未入更高境界,还不免弄湿鞋靴。

萧逊生性豁达,加之刚胜了夸巴永吉,正是豪气冲天,倒未对此深思,令小舟之上传来一个新鞠,抛向陆亦轩,道:“了不起!后生可畏,陆亦轩,让为师见见你的本事!”

陆亦轩也不客气,垫过水鞠,顺势舞了起来。多日习练,那弄丸功早已烂熟于胸,只见一团银光,上下飞腾,随后越来越快,化成一条银蛇,纵横回绕。初时陆亦轩信心未满,尚蹴得中规中矩,后到酣畅处,舞得兴起,干脆随意所至,如疯魔一般,只见一片光影将他笼罩,何曾还有人影!

萧逊只觉冷森森满空寒气,沁人毛发,直逼得那片月色也相形见绌起来。他心中惊喜交集,惊的是这小子竟有如此本事,和他师生一载,竟未看出半点端倪;喜的是今后在营中蹴鞠弄圆,又多了个好朋友。

郭丹鹤他们瞧得真切,同严锡爵一道大声喝彩起来。而司马隆脸色愈加难看,他心想,以陆亦轩这番手段,加入圆社,今日绝不致惨败如此,因此更认定陆亦轩是存心故意拆台。

正在这当儿,只见陆亦轩劲起一脚,那水鞠凭空飞起三丈余高,“嗤”一声疾若流电。萧逊只顾欣赏,见流星耀眼,方醒悟过来,大叫一声好,待水鞠落下,轻巧接过,他有心同陆亦轩全面比试一下,使出浑身解数,将一只水鞠也耍得登峰造极。

先前陆亦轩异军突起,已吸引了不少目光,现下萧逊又倾平生所能,连水上趯鞠的军士也都纷纷罢手,将两人团团围住。萧逊一声暴喝,将水鞠向当空踢起,其高度又超出刚才陆亦轩少许,陆亦轩不敢怠慢,稳妥接过,再起之时,也压过萧逊一些。

众人看得过瘾,那水鞠每一起落,人群中便会响起一声轰雷似的喝彩。十几回合下来,萧逊不禁暗暗惊叹:他方才蹴法娴熟花巧,也倒罢了,居然在趯高之上也有这等造诣……其实若论法术修为,萧逊比之陆亦轩何止胜过几十上百倍,但巧就巧在张松溪对症下药,陆亦轩的内丹修为配以水诀,以水击水,在他手中,那水鞠无论如何是踏扑不破的。

十几回合过后,萧逊听周围人声越来越沸,知所有军士皆围拢过来,心中不免有些焦急:“萧逊啊萧逊,你妄自负孝陵卫趯鞠无人能敌,现下连自己的学生对付不了,众目睽睽,岂不让弟兄们笑掉了牙齿?”

突然,他左脚腾起,右脚后掏,弹向水鞠,这正是他的看家绝技——拐子流星。众人皆知这招厉害,齐声惊呼,都待看陆亦轩如何破解。

陆亦轩刚才见萧逊以这招胜过夸巴山长,知其上乘,但他经刚才回合,信心倍增,倒不以为惧。

那水鞠升至空中,自是转而疾落,这时的孝陵卫,除却当值官兵外,所有的心思皆被这小小水球吸引,登波池前数百人声息全无,只看一个黄口少年如何表现,这在孝陵卫历史上,还算是头一遭。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啪”的一声,那水鞠竟临空炸开,点点水珠,从空中落下,直打在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上……

“萧逊,一个生员竟能令你竭尽全力,流星拐一出,便是你输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夸巴永吉踏波而来,面带微笑,想必刚才就是他出手击破水鞠。

萧逊方才一心争胜,倒未考虑许多,经夸巴千户点醒,方才恍然大悟。萧逊向来坦荡,绝非小肚鸡肠之人,忙道:“哦!是了!当局者迷,千户说得正是,我自当甘拜下风。陆亦轩,有空咱们再切磋切磋。”

夸巴永吉大笑道:“哈哈哈,我孝陵卫人才辈出,幸甚,幸甚!

弟兄们,你们继续尽兴!”

然后走到陆亦轩身边,声音放低,道:“你随我来。”

说罢,执起陆亦轩的右手,足尖连点,陆亦轩只听耳畔呼呼生风,可想夸巴山长身法之快。

大年初一,陆亦轩借去夫子庙游玩之机,捧了坛上好的屠苏酒,正式拜在张松溪门下。佳徒、美酒,张松溪喜不自胜,喊来魏良辅,在城内最好的醉仙楼张罗了一桌酒菜,倒把他过年替人杀猪宰羊所挣的那俩辛苦钱花了个精光。陆亦轩看在眼里,待返京过年的军士回营,他将家中捎来的年节礼物,各样分了一半,送给张松溪。

开年之后,阳明院管制严格,陆亦轩很久难去城中一次,好在他已无需帮扶,可自行练习。

岁月易逝,几个月晃眼即过。陆亦轩的内丹修炼,日益精进,眼看无需多少时日,便会突破初关,但他在阳明院各科的表现却越来越差强人意。两派修法背道而驰,陆亦轩既尝到内丹甜头,便感觉严经长所教那些法术总有些本末倒置,抓不住要点。不知不觉,张松溪的内丹理法和经长们讲授的内容在脑子里混成一片,扰得他好不头痛。司马隆倒甚为欣喜,陆亦轩不进则退,各方面则更显自己出类拔萃,于是蹴鞠会上积下的抑郁一扫而光,整个人又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少年人争强好胜的念头自然很重,陆亦轩看在眼中,心下甚急,一边继续修炼内丹,一边急攻强进地练习课上法术。

下马坊。

这日傍晚,孝陵卫百户以上职官均赶到下马坊处列队,原来是指挥使陆子渊回营了。

大家许久不见,寒暄一番自是难免,但陆子渊心中有事,令夸巴永吉免去接风晚宴,单独到指挥使营中面会。

夸巴永吉将营中情况拣重要的禀报一番,陆子渊满意道:“嗯,我不在时,事无巨细,由你主持,辛苦了!杨大年此时何在?”

夸巴永吉道:“杨千户按您传回的急件,带人去办杨元帅的留笺,去年冬月就已出发了。”

陆子渊想了想道:“飞鸽传书,命他回来。五奇鬼虽难对付,但现下有更加要紧之事。让鬼行出个百户,再加派人手,将大年换回来。”

孝陵卫规矩甚严,任何案件,如非本人经手,均不得擅自打听,除非官长认为必要,说与你知道,但也得恪守秘密,不得外泄一字。杨元帅虽为夸巴永吉出面接待,但它留给陆子渊的信笺,是要原封不动急递出去的,陆子渊批红后的信笺,封套上直接注有“杨大年阅办”字样,因此,夸巴永吉只知杨大年去办理杨元帅之事,但却丝毫不明内情。

听陆子渊如此一说,夸巴永吉心里咯噔一下。

这五奇鬼乃是五个厉鬼。五只鬼,四个瞎,唯有领头的老大是个独眼龙。五鬼出行觅食,全赖老大那只好眼引导,因此它们给自己封了个雅号叫“一目五先生”。

这五鬼以生魂为食,常趁人们夜间酣睡之时,悄悄潜到床边,用分食人魂。活人若被一鬼啖过,定会大病一场,若被五鬼啖过,便即刻了了账。五鬼之中,除老大内心通透、机敏过人外,其余四鬼皆颟顸蠢笨,不过这倒易于统一行事,共同进退,反而威力倍增。这五鬼秉性凶残,而且还有一副怪异脾气,凡聪明多智、能耐非凡之人,它们一嗅便知,无论这些人是大忠大善还是大奸大恶,它们绝不会加害,而那些庸碌普通的寻常人则往往难逃一死。它们害人性命,有违天地伦常,二百多年前,丰都的杨元帅将它们缉捕归案,关押在罗酆冥狱内。

陆子渊看夸巴永吉一言不发,知他心中疑惑,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知道也无妨。杨元帅信中说,五奇鬼逃出丰都狱,有可能已入阳间,它奉命缉捕,知会我孝陵卫一声,望从旁协助。”

夸巴永吉惊道:“这罗酆冥狱为丰都城中专门关押邪恶鬼魂之处,由十太保中的孟元帅亲自掌管,怎生让这五鬼逃脱?”

这孟元帅原名孟山,生前是个典狱官,他宽厚仁德,同时治狱有道,不但其下属,甚至连狱中囚犯,都颇为敬佩他的为人。一年年关将至,他感数百囚徒残冬思亲,便下令:除却死囚,其他犯人可于今日回家,大年初五再自行归狱,众囚犯感恩戴德,泣拜而去。后知府滕大人得知,恼怒异常,将孟山鞭笞一顿,命他即刻将众囚犯缉捕回来。孟山斩钉截铁道,“死有何难,此命难复。”遂立枪于地,扑枪自杀。来月初五之日,数百囚徒皆尽归狱,无一人少漏。闻知孟山身死,痛哭流涕,发誓重新为人,并终生为他吃斋超度。丰都大帝感孟山仁德,特封为孟元帅,命其掌管罗酆冥狱。这等贤人能吏,竟也会有此差错?

陆子渊道:“杨元帅信中倒也没有瞒我,此事缘起夺衣婆和悬衣翁请辞,剥衣亭暂无人执掌,丰都大帝便命孟元帅兼管,谁知它一分神,竟出了如此纰漏。”

夸巴永吉摇头叹息,倒觉棘手,心想要从鬼行中多选些硬手才是。

接着陆子渊又将进京护驾之事跟夸巴永吉叙述一番,这倒触动了夸巴永吉的神经,他忙将严锡爵等人在鬼市的见闻通禀陆子渊,两相一碰,两人均陷入沉思。

许久,陆子渊双眉紧蹙道:“赵俊……天文书……徐惟学……嗯,这几人几事皆牵连那个汪直。徐惟学说是在福建一带活动,郭千户则是在宁波府出的事情,这两地应有汪直等人的蛛丝马迹,都需要彻底查清。”

谈起灵山寺所闻,夸巴永吉得知郭山云遇险,心中甚急,道:“我即刻提点精兵,先去宁波府营救!”

陆子渊摇摇头,紧跟着叹了口气道:“他们若想她死,现在去救已然太迟,他们若不想她死,那再过多久,我们也有机会。此事布局庞大,对方显然是深思熟虑,不但敢动我们孝陵卫,更是将手伸向当今圣上。由此看来,我们若鲁莽行事,反倒事倍功半。沈炼我另有安排,山云生死未卜,现下就是你、我还有大年,所以我急招大年赶回,共同计定一个良策,你二人亲自出马,将他们连根拔起。”

夸巴永吉心中虽然焦急,但知陆指挥所言在理,当下默然。陆子渊何尝不是此般心情,可他明白此事之重大,他隐隐感到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凶险,不但与他们性命攸关,更牵系孝陵卫乃至整个大明的安危。

当下,他拉着夸巴永吉,逐条逐项地梳理起这千头万绪……

谈到郭丹鹤去灵山寺的安排,夸巴永吉突然问道:“陆指挥,令贤侄来阳明院之前,可否受过什么人指点,习练过法术?”

陆子渊道:“这倒没有听说,我那兄弟一心想让亦轩考个功名出来,加之他对法术颇有成见,断然不会让他习练这些。为亦轩来阳明院,我不知废了多少口舌,最后还是亦轩自己一心向道,方才成事。我此番进京,他还在与我商量,想把亦轩讨要回去。”

夸巴永吉嘿嘿一笑,道:“呵呵,这倒是您的不是了,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以亦轩之聪慧,定能名列三甲,到时候选为庶吉士乃至翰林院编修,将来拜相入阁,那真是光宗耀祖。”

陆子渊也笑了,道:“老弟,按你这么一说,世上岂有难事?且不说我这侄儿是不是读书的料儿,即使他荷天眷佑,得以高中,到时以他爹爹的身份,还不被人疑作是约定门生?那些言官的唾沫也能把人淹死喽!言官,那都是不怕死的,杀了他们,反倒成全其一世英名,他们谁人不敢弹劾?你问问杨慎便知。”

杨慎所为,天下谁人不晓,夸巴永吉苦笑道:“我们出生入死,原以为凶险非常,但那皇城里面,才真是要命的地方啊!”

陆子渊幽叹道:“唉,人生数十年,无论什么功名富贵,眨眨眼就过去了,唯有得道之人,上可致君泽民,下则行侠仗义,这方才是与天无极啊!想想张三丰,那才是真人也!”

夸巴永吉若有所思道:“正是正是。对了,大人提到全真张三丰,我有一件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

大明官场,尔虞我诈,权谋诈术比激烈厮杀的战场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纵横捭阖、游刃有余的人才毕竟只占少数,大多数人都在这场厮杀当中皆是力求自保而已,久而久之,总结出一套官场上的圆通变达之术,以巧妙躲避各种防不胜防的惊涛骇浪。

孝陵卫虽为军营,又远离那权利纷争之地,但毕竟都是大明朝的官,多多少少都懂些官场道理。蹴鞠会那日,夸巴永吉也被陆亦轩同萧逊的较量所吸引,先开始也为陆亦轩的表现惊叹,但时间一长,慢慢品出不是滋味。全真一门日渐衰微,能称得上高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孝陵卫军士大部分未有机会与全真门人一战,但夸巴永吉则不同,他年轻时曾力战过一个全真好手,对他们的法术记忆犹新。

习练这全真法术属于孝陵卫不成文的禁忌,而陆亦轩又是陆指挥的侄子,夸巴永吉深恐此事牵连上司,因此不敢鲁莽挑破。他见陆亦轩一心与萧逊较个高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所学,为防有人看出端倪,他弹破水鞠,将陆亦轩带到尸魅营中。在那里,他简单探了探陆亦轩的口风,但不得要领,为防止陆亦轩再回登波池,他就东拉西扯了很多家常,直到后半夜才放陆亦轩回去。

今日陆子渊回营,夸巴永吉旁敲侧击,看陆子渊确实不知此事,方才将自己的发现一一道来。

陆子渊又惊又怒道:“什么?你看得真切?”

夸巴永吉肯定道:“没错,他拈的是全真手诀,应该是内丹五行之类的法术,不知他练了多久。登波踏水,倒是颇为了得。”

陆子渊急道:“那你有没有加以阻止?”

夸巴永吉见指挥大人动怒,嗫嚅道:“我……这倒没有……”

陆子渊厉声道:“哼!我早就交代你们,武官不同文官,要不得什么通达圆融。战场之上,你若如此瞻前顾后,不知又会贻误几多战机,枉送多少兄弟性命!”

夸巴永吉忙离座叩头道:“大人目光如电,属下知错!”

陆子渊叹道:“唉,起来吧,知你是好心,顾及到我。正一全真争了几百年,明则争信徒争宫观,其根本还是因法统之别,正一看全真是邪魔外道,全真看正一也是旁门左道,其实双方法术各有优劣,又同属道家一门,原本不应扬此抑彼,只不过全真为了胜过正一,走上邪路,投靠元狗,为虎作伥,实不能相容。”

夸巴永吉俯首道:“谨遵指挥教诲,我即刻去找陆亦轩。”

陆子渊摆摆手道:“罢了,还是我去找他吧,顺便查查是谁人所授。你亲自跑一趟,今夜就出发,护送郭丹鹤去灵山寺,我马上给寂真师太写封信,你一并带去,此事定要办得妥帖。”

阳明院,丑时。

郭山云一回到营中,便直奔阳明院,急急地叩着郭丹鹤的房门,想好好看看两年未见的女儿。娘亲的声音,郭丹鹤听得真切,不禁惊喜交加,从床上一跃而起,想直扑她的怀抱。可未曾想这房门闩得甚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竟掀动不开,郭丹鹤明知娘亲就在门外,却不得面见,心下焦急万分,猛觉眼前一黑,一切景物荡然无存,原来是场梦魇。

郭丹鹤翻身坐起,想起爹娘,心中不免有些凄惶,这时,叩门声又响起,她心中一惊,狠命掐了自己一把,明明已不在梦中。

轻开房门,只见夸巴山长手执灯笼闪身进来,压低嗓音道:“丹鹤,现有要紧事情,你将随身之物收拾收拾,跟我走。”

郭丹鹤颇为讶异,但看山长一脸严肃,思谋着定是出了大事,忙将衣物用品,胡乱打了个包裹,便跟着出了寝房。

阳明院外,早有一辆黑蓬马车候在那里,载上二人,一路奔出大营,消失在夜幕之中。

一路上,除了方便之外,夸巴山长不允郭丹鹤下车,连食物饮水,都由驾车军士办好了送上车来。郭丹鹤心中颇为诧异,屡次开口询问,均都被夸巴永吉回避过去,一路下来,郭丹鹤满肚子问号越积越多。加之她活动惯了,憋闷在车里几日,难过异常,好容易挨到信阳州,方才得以解脱。

这信阳虽为州,但小得可怜,仅领有罗山一个郭县,但就这一县已不得了,因为大名鼎鼎的圣寿禅寺灵山寺就在罗山境内。

信阳城也不大,但却是远近闻名的“一城三衙”,县衙、州衙及南汝道衙门皆在城中。县衙州衙也倒罢了,而坐落在西门内大街上的南汝道衙门可是非同寻常,一个正四品的按察副使坐镇,掌管着河南小半个省的刑名。因此,西门外除了一些小铺子、骡马大店外,便是许多小店房,周边州县来申冤告状的苦主大都寄住在这里,西门口整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因陌生面孔颇多,夸巴永吉的车马,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夸巴永吉命车停在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跟前,店伙一见有客上门,忙迎了过来,夸巴永吉道:“是寂真师太的客人。”

店伙一怔,不再言语,将两人引上二楼一间雅室,少顷,又送来壶毛尖绿茶,便退出房去,不再打扰。

郭丹鹤少年心性,自是不肯老实坐着,四下打量起这房间来。只见此间陈设虽然简朴,倒也收拾得洁净宜人,尤其是墙上一幅字,颇为惹眼。寻常酒家单间,为求雅致,都会悬挂些当地名士的墨宝,但无非是些“花开富贵”“紫气东来”之类的俗套,而这儿却墨迹淋漓地写着“得见青天”四个大字,虽算不上笔势纵横,但也是苍劲有力。

郭丹鹤本想张口询问,但见夸巴永吉像有满腹心事,默默地一人坐着,只顾一杯接一杯地喝那茶水,也只好吐吐舌头,硬生生地将话咽回肚里。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郭丹鹤正无聊得昏昏欲睡,突听“咯吱”一声……

夸巴永吉甚是机警,“锵啷”一下,抽绣春刀在手。只见“得见青天”四字之下的墙上,竟开启出一扇小门来,这墙本就是木墙,在此布置一道暗门,倒是严丝合缝,不易被人发觉。

“哈哈,施主莫惊,还认得贫尼吗?”伴着话音,一老尼提着个包袱从暗门中走出。

郭丹鹤见她头戴法冠,足登云履,身着一件黄缎子僧衣,面目慈和,法相庄严,不禁为她的气度所折服。

夸巴永吉一见,面露喜色,忙收刀回鞘,一拱手道:“在下见过师太,多年不见,师太神采依然。丹鹤,快来拜见寂真师太。”

郭丹鹤虽不明就里,但夸巴山长既然吩咐,同时又看这老尼清静脱俗,如仙人一般,于是伏地叩头,道:“郭丹鹤给师太磕头了!”

寂真见郭丹鹤上来就行此大礼,又喜又怜,忙上前将她扶起,道:

“这就是丹鹤了?好孩子,好孩子!一切皆是注定,这孩子看来命中与我有缘。”

夸巴永吉一听,触动心事,心中一阵酸楚,摸摸郭丹鹤的头,道:

“丹鹤,我有事情要办,不便带你同行,你在师太这里寄宿几日,我完事便会来接你。”

寂真听夸巴永吉这么一说,立马会意,道:“好孩子,这里山明水秀,最是避暑的好地当儿,住上几日你便连家都不想回了。趁这时光,贫尼再教你些好玩的法术如何?”

郭丹鹤莫名其妙地被带到这里,莫名其妙地被留下盘桓几日,心里老大不爽利。成年人总觉小孩子蒙昧无知,岂不知即便是几岁孩童,心中也早已懵懵懂懂了。郭丹鹤明知事情有异,但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哄来哄去,一路上的郁气这回终于爆发,气恼道:“我不干!夸巴山长,你骗人!阳明院里一班同年好友,独独带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现下又找个由头将我撇在这里,是不是你们不想要我了?你说,你说!”

孝陵卫治理森严,军令如山,平日里在阳明院,别说如此公然抗命,就是对师长言语间稍有不恭,即刻便会受到责罚,但此时此刻,夸巴永吉怎么也恼怒不起来,一脸尴尬地对寂真解释道:“这孩子从小舞枪弄棒的,性情顽劣,不知礼数,师太不要见笑。”

看郭丹鹤鼓着两个腮帮子,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寂真仿佛见到年轻时那个性烈如火的自己,心中更是认定与她缘分不浅,于是道:“哪里,哪里,这姑娘颇有男儿气概,我倒是喜欢得紧呢!”

夸巴永吉扭头望望郭丹鹤,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道:“唉,这是指挥大人的手书,本想等你上山之后,由师太亲手交予你看,现下你还是先看看吧。”

陆子渊在手书中将郭山云之事和她上山学艺的安排皆详说一番,郭丹鹤读罢,一张小脸陡然变得灰黄,如同死了似的,大颗的泪珠从她稚气的双眸中滚落,进而变成一双水线。

看郭丹鹤泪珠盈盈,凄楚不胜,寂真心中也难过异常,上前扶住郭丹鹤的双肩道:“孩子,你娘亲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随我来吧,莫要负了她一番嘱托。”

夸巴永吉也道:“贤侄女,你娘亲与我有手足之谊,就算拼得这身性命不要,我也要将她救出来。你要听你娘亲的安排,好好学艺,切莫让郭氏绝学从此绝迹。”

陡逢人生之大变故,一个十余岁的少女哪里还能做别个思量,郭丹鹤含泪点了点头,跪倒在地,分别向夸巴永吉和寂真各磕了三个响头。

两人心中难过不已,忙将郭丹鹤扶起,又言语宽慰一番。

少顷,寂真从包袱中取出一套破衣烂衫,道:“时候不早,还要赶路,丹鹤,你换上这套行头,随我回去。你的身份,不可为外人所知,灵山寺中也就只有寂远大师和我知晓,现下你穿这个上山,若有人问起,你就是我在化缘路上度来的花子。还得委屈你,在我灵山寺出家几年。”

郭丹鹤咬着嘴唇,点点头。

夸巴永吉道:“师太心思细密,安排妥帖,丹鹤交给你,那合该是她的造化,哪能说委屈二字。”

寂真道:“夸巴施主,你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贫尼本当请你们去灵山寺一叙,但事有特殊,多多怠慢。今晚你们在此歇息,我订了两间上房,并让宋老板安排下酒菜,恕贫尼不能奉陪之罪。”

夸巴永吉心中更赞寂真,早知道她一副大丈夫性格,但没想到竟然是粗中有细,将一切事情,安排得如此妥当,忙客气道:“已是多有叨扰,我等也即刻动身,在途中驿站歇息,不再烦劳师太。”

寂真道:“我晓得你们行事小心,不知底细的地方,绝不肯轻易落脚。这悦来客栈是宋士杰宋老板所开,他为人正直,又与灵山寺多有来往,知根知底,不妨事的,大可放心休息。”

夸巴永吉心里一惊,道:“哦?难道是那个人称状王的宋士杰?”

寂真点点头道:“不是他还有谁个?你看这机关暗门,寻常客店中怎生会有?还不是这宋士杰屡次替人打抱不平,恐仇家报复,才专门设置的。我这次选这里,一则是因此地可靠,二来便是想借他的暗道,避256孝陵卫 人耳目,将丹鹤带走。”

夸巴永吉喜道:“这般说来,这店我还是非住不可了。早听说宋士杰之名,无奈未有机会一叙。”

寂真道:“阿弥陀佛,夸巴施主与宋老板文侠武义,妙哉妙哉。那贫尼就先行告辞,待丹鹤学成之日,我定会有信告知。”

夸巴永吉起身将一随身包裹双手奉到寂真面前,道:“丹鹤在师太那里,多有叨扰,陆大人命我奉上些许束金,望师太收下。”

寂真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包袱入手沉重,心知必然不菲。

夸巴永吉亲手将郭丹鹤的行囊负于她的身上,并命军士从车中取来灭灵锏,郭丹鹤见到雌锏,不禁又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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