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向下人问了问张靖的所在,不出预料,那人果然是在迫不及待地逼供。
傅汉卿身体很弱,伤得很重,这使他可以避过很多折磨。只是,如果有心的话,要找到不伤害身体而折腾人的方法,绝不算太难。拶指,针刑,肯定是不会死人的吧?
然而,狄九还是不放心。那个人有足够的野心,也有足够的愚蠢。
所以,他向下人所指的傅汉卿的住处行去,一路上,所有的下人想是都受过张靖的吩咐,并没有谁过来阻拦他。
远远的,看到了虚掩的房门,远远的,听到了张靖的咆哮,远远的,似乎响起一声清脆的,极似耳光的声音。
知道他不怕痛,可是,狄九还是觉得自己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袖中的软剑,仿佛在发出龙吟般的呼号挣扎着,跳跃着,渴望着振袖而出!
无意识中,袖中银剑轻轻滑落掌心,久违了的真力,徐徐游走全身……
“好,有骨气!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肯说,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是吗?”
冷冰冰的声音从房内传来,狄九脚步微微一顿,那个蠢才又在假装深沉,扮演枭雄了。
“听说当初是你死赖着要当狄九的情人,对不对?既然你天生就这么淫荡……那,你们几个过来!给我好好侍候傅大教主……”
冰冷的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得意。
狄九眼神一跳,胸中如被油煎火焚,却又如同被泼以冰水!
这样下作的手段,不是那笨人能想出来的……
抬眼处,目光一片清明沉静:“出来吧!”
四下寂然无声。
狄九冷冷扬眉:“还要我叫破吗?夜叉王!”
轻轻拍掌声起,容色极美,而神容如冰的夜叉徐徐自廊下阴影处行出。
“伤得这么重,还能发觉我在这里,看来你的耳目之灵,应变之速,全然不曾减弱。”
“不是我耳目好,是你今天的轻功特别差。”狄九的目光淡淡扫过她:“你受伤了。”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自然是拜你那位教主所赐。”淡淡话语里,有着刻骨的深仇。
明明胜利已在掌中,转眼间变得一无所有。高高在上的夜叉王,到如今,却要和狄九一起,丧家犬一般,托庇于一个他们都看不起的蠢材。
此时夜叉心中对傅汉卿的怨愤之深,可想而知。
狄九嘲讽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你何不全力助我,也许我们大事早定。”
夜叉冷然道:“在我带人退走之前,你可曾把你手下的高手召出来作战?不过是利益所在,各取所需,谈什么共患难。你要记恨我也由得你,可你别忘了,现在我们都落魄狼狈成为修罗教的追杀对象,这个时候,要是还不能联手抗敌,同舟共济,就真的再没什么指望了。”
狄九懒得理她,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你去哪儿?”
“去把伤养好,否则怎么与你‘同舟共济’。”
夜叉冷眼望定他:“你带伤来到这里,怎么又不进去了?”
狄九看她一眼,快行几步,推开房门:“我是怕靖王爷没轻没重,把人弄死。”房门开,目光一扫,房内一切尽收眼底:“现在看过了。既然有你在,你们也还知道用银针护住心脉再动刑,看来是不用我多操这份心了。”
他淡淡收回目光,淡淡转过身,迅速而决然地快步行去。
身后张靖叫了一声:“狄九……”
狄九头也不回,森然答:“王爷忙你的吧,不用理会我了。”
夜叉静静地凝视他正飞速远去的背影,由始至终,他的眼神不曾有过一丝变化,好象他并没有看见傅汉卿赤身裸体被绑得四肢大张,身上被扎满了森森的银针,双手十指指甲全被掀开。
由始至终,他的语气不曾有丝毫起伏,好象他并没有看见傅汉卿四周站满了露出下体而神色淫邪的壮汉。
由始至终,她看不透他半点心思。
过了一会,身旁响起张靖那略有犹疑的声音:“他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啊,你是不是太多心了?”
夜叉沉默。
是多心了吗?她只是觉得,傅汉卿这种人,就算是狄九,也很难连续两次毫不动容地将他出卖。
狄九,太冷静。冷静到让人怀疑。
“你看看里头这阵势?他要是还对那人有一丝余情,肯定忍不住的。”
夜叉哼道:“就算他动手,以他现在的伤势,也不是我的对手。”
“可是我的人也监视得他很紧啊,他从来没关心过傅汉卿的情况,就算是听下人提起姓傅的在我手上过得如何的惨,他也没变过脸色。再说,以他现在的伤势,能做什么?如果想要救人,也该向外求助,可是这些天,他从没试过联系外头的人。”
夜叉沉吟了一会,终于慢慢点头:“不错,现在他与我都一样,都是举世皆敌,他就算不甘心,暂时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念头。怎么选择对自己最好,他应该最清楚,希望……”遥望狄九身影消失的方向,她在心中轻叹一声“希望,只是我多心吧。”
“好了好了,现在满天云彩都散了。我说,没了看戏的人,里面这也都该散了吧?都逼到这个地步了,那小子还不肯说,我可是受不住了。”张靖虽然不甘心,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意志的软弱。虽说坏事没少干过,瞧着不顺眼的下人或百姓,也曾让人生生打死过,但那也不过是信口一句话的事,不要他自己动手的。
他可是个见着血就恶心头晕的,心思无比柔软的人呐。
为了逼供,为了试探狄九,在夜叉的劝说下,他不得不硬撑着亲手拿针去扎别人好端端的手,扎得血肉模糊,还把指甲掀开,那惨状,那血腥的味道,让他手脚发软,差点没吐出来。
虽说他只扎了两三下,就撑不住,改叫手下擅长用刑的专门人才动手,自己只站在旁边看,到底还是太累太辛苦啊。更要命的是,为了刺激狄九,他还不得不假装一个变态,让十几个壮汉在自己面前脱掉裤子露出下体,脸上还要装出很欣赏和很得意的样子。
天啊。这哪里是人干的活。
十几个护卫一起脱衣服,这帮粗人都是十天半个月不洗澡,房间里一下子臭得要命。而且不少人的下体一眼望去还有不少污垢,也不知道到底是些啥东西,只是难看到了极点,扎眼到了极点!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结果,即没把傅汉卿吓得一切全招出来,也没试出狄九有什么花花肠子,倒白白让他一颗正常男人的心,受了极大的伤害。再不赶紧去找几个美丽的侍姬安慰一下受伤的心灵,只怕以后见着男人就要犯恶心了。
“当然散,难道还真让人轮奸他不成?就算有银针护脉,现在他的身子这么折腾也一定活不成。”说到傅汉卿,夜叉的语气略略有些不自然。
看看她的神色,张靖不由笑道:“天下最出色的杀手,也会害怕一个废人?”
夜叉沉声道:“你当日不在追月峰上,我的感觉你不会明白。”
经历过傅汉卿那一喝之威,在夜叉心里,傅汉卿似人非人,似魔非魔,即使明知他如今软弱不堪,任人折磨,她也下意识地不愿靠近他。只觉得随时随地,那个软弱无力的人就会化为神魔,轻易催毁一切。
也只有象张靖这种自以为是,对高深武功全无半点了解,更没有亲历追月峰一役,一切所知全听旁人转述的家伙,才可以这样心无挂碍地去折磨逼迫傅汉卿。
“我有什么不明白?就是你想得太多,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就象狄九,本来好端端的,你偏偏疑神疑鬼。他要是心中藏奸,当初何必坦然直告我傅汉卿的情况,他为什么不想法子找别的借口遮掩。他要是暗怀鬼胎,为什么我一问追月峰的事,他就全告诉我了,内容和你说的完全对得上?我说啊,不是他有问题,是你因为没全力帮他,所以心中有愧,才要找他的错吧。”张靖拱拱手:“我拜托你们二位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就别内讧了好吧。以后齐心协力帮我好不好?你们这样的高手,我一定不会薄待的。”
若不是现在真的走到了绝路,极需要狄九这样的高手相助,她又何苦这样的费心试探。心中既然有疑,先出手把人杀了便是。夜叉在心中叹息,从来形势比人强,罢了,就暂时忍辱,借这蠢材的庇护,修生养息,以图将来吧……
心中万般念头,思虑还未到尽处,便听得房中传出一连串混乱的叫声。
“你干什么?”
“别乱动。”
“你不想活了……”
“我的天啊,快,快……”
“快叫大夫来……”
二人对视一眼,齐向房间里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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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九一步步往回走。
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拳,指节骨头被握得咯咯痛响。
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好不容易,可以离他那么近,那么近!仿佛一举手,便可以碰触!
他的面容仍旧是平静,甚至还有笑容。可是那些激扬沸腾,呼啸咆哮的力量,却在他体内不见天日处,四处撞得血肉模糊。
人是多么奇特的存在,没了心,也还能笑。隔着一层肚皮,谁知谁的心如刀绞,谁知谁的肺腑成烟?
终究是,算错。
以为都是预料中的,以为都是可以从容接受的。
那赤裸着被绑得四肢大张的身形?
那人心中的荣辱于常人不同,又怎会以此为辱。
那满身的银针?那些被掀开的指甲,那一片的血肉模糊?
那人根本不怕痛,这种不伤身体根本,只让人痛的手段,于他想必是没用的吧!
那四周一堆脱了裤子的人?
真可笑,就他此刻的身体,哪里还经得起那样的折腾,也不过就是做做样子,吓吓人罢了。
既然都是无所谓,就算是正对那一幕,他又有什么不能冷静从容,不能完美面对。
可是,他没有算到,阿汉的眼神!
那只懒猪的眼神,几乎总是懒洋洋的。也曾有过对世事的迷惘,也曾有过对世情的不解,也曾有过与他并肩天涯的快意,也曾有过琉璃光影眩彩烟花里的欢喜,也曾有过穿心一后出奇的沉静,也曾有过多年后再相见时,尽力保持的平静。
记忆中,他连伤心都极少流露,嫉妒愤怒怨恨……所有那些负面的情绪,更是不曾有。
然而,那推门的一瞬,那样一双眸子望过来的时候,痛楚激烈到了极处!那个人,是傅汉卿吗?是那个被他唤过无数声阿汉的人吗?
门开处,四目相交,他淡淡错开眼神,淡淡说完一句话,淡淡扭头离去。
可是,那样短的瞬间,那个眼神,无数直入深心的愤怒喝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回头,不停留,不多言,甚至不肯再多看他一眼,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他算错了!
他不会回答,也不能回答,但是,他明白,那个人,会怎么想?
那个人,从来都是知道他功利自私的性情的,从来也不会真的以为,自己会被放得比他本人更高更重要。从来都会觉得,他的出卖和背叛是理所当然。
他冷静地利用过他。微笑着诱骗过他。平静地向他下过杀手。这一次,面对他所有的援手,所有的付出,他也不曾表示出一丝善意。
那么,身处此境,眼见此情,那个人,会怎么想?!
他……不会懂他。他……不会信他。他……不会明白他在这一刻的隐衷!就象以前无数岁月里,他也一直坚持着不肯相信,他真的爱他,一模一样。
直到今日,他才真的相信了,他狄九是真的爱着傅汉卿,而傅汉卿,也是真心在爱着他狄九。可是,日日说爱日日爱,却互不相知,互不信任,终归是,一场笑话!
可是,他应该是神!他应该是圣!他应该可以宽容一切!他应该可以悲悯世人,从不记恨!
你……你怎么会因为这样一场笑话,这样受伤……
伸手抚在左胸的某处,狄九低低发笑。
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眼中,也会有恨,从来不知道,他居然也会有如此痛恨一个人的时候。
当年那琉璃星光下的一剑,他回首时,目光也不见丝毫怨恨,只是出奇的沉静,那一种有许多许多伤心,许多许多悲痛的沉静。
可今天,他到底是恨了,怨了,愤怒了!
你骄傲吧,你自豪吧!你终于得到你曾经耿耿于怀的唯一了,你终于可以解开你一直不能放下的心结了!
他的情人也许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有难他也许都会奋不顾身地去救。
但是,狄九!
天上地下,他所恨的,唯你一人!
狄九张嘴笑的时候,才觉出自己满嘴的血腥气。
他推门入房。
其实,这一路是怎么回来的,也记得不太清了。
反手关门,盘膝跌坐,仅有的真力疯狂地冲向各处闭塞的经脉。
不够,不够……力量,还不够!
黑暗里,有一双双的眼睛灿然闪光。
夜叉的目光沉定而充满审视之意,这个预料之外的人,毁掉了他八日努力所建立的那一点点微薄的希望。
如果刚才不是及时发现了她的行迹,后果……
咬牙处,额上冷汗滑落。
傅汉卿的眼睛,激烈愤怒。阿汉,你终于肯为我而改变你的原则,改变你的为人,却是在此时此地,为了这种原由。
闭目时,胸前合拢结印的双手冰凉一片。
张靖的眼神,浅薄而得意。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样一个蠢才,将他逼到这等地步。想是天意吧,从来英雄多受鄙夫辱,若真要困在这等人物手下,低眉敛目,他真的情愿在追月峰上一战身死,至少,他的敌手,都算得上是人物了。
举世多堪笑,最可笑的自己却终是再也笑不出声了。
种种心绪,纷来迭去。无论如何沉凝心志,皆无半点效果。
物我两忘……
房外忽得一阵混乱,多少人奔跑如飞,多少人大呼小叫,多少人慌张询问。
“出什么事了?”
“还能有什么事,又是那位出状况了。”
“真没想到,人都虚弱成那样,挣扎起来会那么疯,那么大的力气。”
“听说,当时在他旁边,好多人呢,一堆身手不错的护卫,还有位据说是什么阵仗都见过的用刑高手,全给吓呆了。”
“人都绑得那么紧了,怎么还挣得动?”
“怎么有人可以这么狠心,那样舍命地挣。我只听说过,有人被绑着挣扎时,把手腕给勒破的,可从没听说过有人能把自己手上的血管都勒开了。”
“我的天啊,不是吧?”
“谁知道呢?我也不在房里啊,只是听到乱子时赶去远远瞧了一眼,那血肯定流得多了,我见门缝处都有呢。里头就听见王爷一迭声在喊呢?”
“各处送药的人都忙昏了,几个院里歇着的老太医全赶去了。还派了人紧赶着上马去宫里请更多的来……”
“是啊,那位主可别真死了,否则,王爷脾气发起来,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是功力太深,耳力太好了吧,隔着那么远的窃窃私语,可以听得如此清晰。
所以胸中内息在这一刻失控乱窜,生生要撕裂胸膛,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了。
狄九冷静抬手,重重一掌击在胸口,听得清骨头裂伤的声音,感觉得到喉头涌上鲜血的腥气。
张嘴吐出一口血,他极冷静地伸手拭尽血痕。
欲速则不达,此时此境,他已经无法继续镇定地疗伤。
刚才若不是自救及时,失控的真气便险险带得他在练功的紧要关头走火入魔,变成废人了。
这一番试图疗伤的举动,最后的结果居然是伤上加伤,更糟糕的是,他已经不能再等了。无关耐心,无关定力。只是……傅汉卿……阿汉……
阿汉他,等不起了!
他闭目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神容眸光重复平静,转身拉开房门,步伐稳定而从容地走了出去。
他是可以伤他害他叛他负他,他是从不曾想过要得回他,手是已放开,心是已离去,情是已断绝!
可是,却不是说,他就容得下旁人,伤他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