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空无一人的殿阁,穿过重重寂寂的殿宇,在寝宫的大门前,方轻尘却迟疑了那么短短的一瞬。
秦旭飞率先推开大门,大步走了进去。而方轻尘,跟在了他的身后。
华床软枕锦帐金钩,楚若鸿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而赵忘尘,则坐在床边。
看见二人进入,他连忙站了起来。
方轻尘的目光平静却空茫,殿中的一切他似乎都收在眼底,却又似乎什么都懒得看见。
秦旭飞却只是望着床问:“太上皇怎样了?”
“太上皇已经醒了,陛下他不找骨头了,也不发疯,只是……”赵忘尘低着头,有些迟疑:“他就这样安静躺着,我给他脱衣,上药,他都没有反应。就连我给他接骨,他也不叫痛。我无论怎么叫,怎么说,他都不理会,刚才我试着喂他一些水,送到唇边,他倒也会喝,但是……好像……是无意识的……”
秦旭飞微微皱眉,走到榻前,低头看那个静静躺在床上的,苍白瘦弱的男子。他空茫茫地睁着双眼,眼睛里,只有一片空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映进他的眼眸。
秦旭飞微微叹息。
疯狂的楚若鸿,还有期望,有寄托,有依恋,会说话,会笑。而现在,他这具行尸走肉,除了会喘气,还有什么呢?
“这样很好。太上皇的病情大有好转,以后大家可以省很多事,楚国皇族,也少出许多丑。”方轻尘的声音冷漠到近乎无情。
是啊,对于皇族和所有的楚国君臣来说,一个安静的,逆来顺受的,不再有任何执着的活木头,无论如何都比一个随时要抱着白骨说话的太上皇省心省事许多。
秦旭飞却是不得不深深吸气,才能勉强按捺自己莫名升起的愤怒。
他定了定神,才能尽力保持语气平静地说:“外面现在聚了许多人,我虽然下了死命令,让他们非召不可入内,但是用我的名号,只怕是拦不了楚臣很久。方侯请考虑一下,此事如何对外人交待,怎样收尾。”
然后也不等方轻尘回他的话,他就转脸对赵忘尘问:“我说让你替我找身衣裳,可找着了?”
赵忘尘自然是不敢正视光着膀子的秦王爷,只是红着脸,双手奉上他早已从自己身上脱了下来,叠好在一边的外衣:“这……我……我的衣服不甚宽松,不知道王爷可能穿得上。”
赵忘尘本来就还是个大孩子,身量未足,这几个月又一直被轻尘教导着,虽然是好吃好喝,可是硬是没能长出几两肉来。今天他穿的又是练武人那种贴身利落的衣服,就算是稍微宽大些的外衣,估量了一下,就算是要让身材高大魁梧的秦旭飞贴肉穿进去,看样子也是不大可能。
“我是要你替我……”
“这里的……衣服,我不敢为王爷挑选。”
这宫里除了太上皇就是太监,谁的衣服能是秦旭飞合适穿的?
秦旭飞哑然失笑:“我哪有那么多讲究。事急从权,我偶尔穿穿下人衣裳算得了什么。”
赵忘尘低声道:“王爷非是庸俗之人,可是现在外头已经围满了秦楚要员,王爷若是着贱役之服于众人前现身,只怕是不妥。”
秦旭飞倒不曾料到他想得这般周到,略觉讶异地看他一眼,耳边就听得方轻尘似笑非笑道:“王爷,你我身量倒是差不多,若是不介意,我的外袍可以借你披上。”
秦旭飞却是不愿意同他共一件衣裳,出去做那秦王爷方侯爷亲密无间,合作愉快的戏,淡淡问:“这里不是有个医官吗?”
赵忘尘眼前一亮:“啊,是的,医官的衣衫宽松,王爷应该是可以穿下的。我现在就去药房,给王爷拿伤药和……”
秦旭飞随意摆摆手:“你们照顾太上皇吧,我自己能处理。”
他转身扬长出殿而去,等到他走得没了影,方轻尘才漫声道:“你也出去。”
赵忘尘愣了一下,轻声道:“师父。”
他不常叫方轻尘师父,但每次叫的时候,方轻尘总会多给他几分面子。
但这一次,方轻尘只是再重复了一次:“出去!”
赵忘尘低了头,走到了门前,又犹豫了一下,转身咬咬牙说:“师父,太上皇他……”
方轻尘望他一眼,目光冰冷得让赵忘尘全身一颤。他再不敢说什么,快步出去,还回手小心地替他关上了大门。
寝宫之内,便只剩下了他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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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旭飞虽然不是什么名医,但是在军中久了,上药止血包扎这些事情,已经是做得熟门熟路。到了药房,他找到了件看上去可以把自己套进去的宽大衣袍,也没立刻穿,先自坐下给自己清洗上药。
才处理了十几处伤口,门外便有人轻声喊:“王爷,可需要卑职帮忙?”
秦旭飞头也不回地问:“你怎么来了?”
赵忘尘低声说:“师父赶我出来,我又不敢走到宫外,怕被其他人围着追问。所以,就来王爷这看看有什么事可以做?”
秦旭飞微微一笑,并不打算过去打扰方轻尘。方轻尘为了楚若鸿,可以说是不惜一切。为了楚若鸿,他曾经力排众议,顶着重重压力提出这前所未有的联合执政的设想,现在他甚至竟然不顾危险,发疯到用这种方法来救他。如今救助失败了,方轻尘还会为楚若鸿做什么呢……不管是做什么,这当口,他自然是不喜欢有什么闲人在旁边碍事……
秦旭飞的心思忽然一凝,拿着药正要往伤口上敷下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方轻尘还会为楚若鸿做什么?方轻尘还会为楚若鸿做什么???
他“腾”地站了起来,动作之激烈,吓了赵忘尘一跳。
在竭尽全力才终于可以见到他保护他,却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之后,在赌上性命的相救,却也依然失败得如此彻底之后……方轻尘……还会为楚若鸿做什么!
秦旭飞脸色铁青,一把扯过衣裳,往身上胡乱一套,就往外冲。
赵忘尘本能地想跟,却见秦旭飞旋风般转身,眼神竟有些凶狠:“即使你是方轻尘的徒弟,如果你不想死,也还是给我待在这里不要动!”
赵忘尘愣了一愣,被他这可怕的神情吓得把本来跨出一步的脚缩了回来。他呆呆站在原处,看着秦旭飞发疯般直往寝宫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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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轻尘静静站在床前,看着那个目光一片空白,只是呆呆看着上方的人。
那个可以微笑着包容守护的方轻尘已经死去,那个同样会轻笑着倚赖相信的楚若鸿也活不过来。
他就在这里,看着他,眼中却没有了他。
他不是当年那个会心心念念记着方轻尘的楚若鸿,他甚至不是以前那个,会把方轻尘当做魔鬼妖怪恶棍的疯子。
在他的眼中,方轻尘和桌子,石头,床,一切一切都没有分别了。没有谁是特别的,没有谁是不同的,谁也不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谁也不能激起他的丝毫反应。
他只是个活死人。
方轻尘漠然一笑。
强大的气劲在掌心凝聚,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
整个寝殿的大门突然被巨大的力量撞得四分五裂,一道人影快似闪电,飞冲过来,堪堪以一手格住他以雷霆之势劈下的掌刀!
秦旭飞脸色灰败,复又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他情急间不及聚力,已是受了内伤,却顾不得调理气息,只是用眼睛怒视着方轻尘:“方轻尘,你不能这么干!”
“我的事,不用你来干涉!”方轻尘冰冷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心虚。
幻境里,他曾经一掌将他自己的身影击碎,现在,他也同样可以一掌落下,让眼前这个人不复存在。只有一切都不复存在,这一场笑话,才能彻底化作飞烟!
“你好象忘了,是你主张让我成为楚国的议政王,也是你一力推他成为太上皇。到了现在,我有没有干涉的资格,你说了不算!”秦旭飞奋然发力,格开他的手掌,将他推开两步,自己拦在了御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