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宗族那一大家子人,是大麻烦。
如果说要就这样扔下他们不管,卢东篱肯定心不安,风劲节也不是没有略微些不忍,毕竟当年这个大家族,曾经为了卢东篱受了很多苦了。所以他头痛。
可是要想将他们带着也一起走,这得多少人啊。而且全都是些这些年习惯了养尊处优,不能吃苦受累的家伙。不但累赘麻烦,更是隐忧。人心隔肚皮,这里只要出一个两个吃不了苦,想卖亲求荣,去跟朝廷通音信的家伙,自己就得头疼死了。
风劲节终究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罢了,这件事,还是只能由卢东篱自己来决定。毕竟这些是他的族人,自己实在不好替他拿主意。
卢东篱在苏婉贞房里守了一天一夜,其间除了风劲节亲自一日三餐送饭,和每天两次的诊脉行针以及药水洗眼,就再没有人打扰他们。
卢东篱已经对苏婉贞说明了风劲节的身份,苏婉贞在他进房来时,也曾含笑道谢,不过风劲节也知道对于这久别的夫妻来说,相处的时间是多么难得,所以每次不过淡淡应对几句,便退出房去了。
好在苏婉贞也不是那种把大恩一直挂在嘴上的人,知他苦心,也就不多说。
在这一天一夜里,卢东篱和苏婉贞这一对夫妻在一起到底说了多少话,诉了多少衷曲,外头的人,谁也没有听到,却也可以想象,并深深为他们感到欣慰。
尤其是那个小小的孩子,兴奋快乐的声音,传到满院皆闻。
“爹爹,我有爹爹了!”这样单纯的快意欢喜,就是一干草莽英豪,听着也相视而笑。
一个从小就没有父亲的孩子,忽然发现爹爹就在眼前,该是多么快乐啊。
一个这么小,应该很活泼好动的孩子,居然一整天一直留在房里一步也不出来,可见从来而降的父亲,让他多么幸福,多么快意,又多么不舍得分开哪怕一时一刻。
这一天一夜之间,卢东篱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仿佛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心结苦闷,已经全部解开。而苏婉贞的身体也恢复得出奇地快,本来连在床上略略欠身起来都做不到,现在却可以下床,甚至勉强还能走动几步。
自然,这种奇迹也恢复速度也得益于风劲节天下第一的医术,以及完全超时代的灵药。只不过,风劲节心中觉得,还是活生生的卢东篱,这一味药,才是最大的功臣。
如果可以这样安心好好住下去,不出十天,苏婉贞就能恢复了。可惜此处不可久留。这小小的院子表面上这一片平静,却是靠着外头几百名弟子,没日没夜地巡视监察威压换来的。
小小房间里是一家团聚,欢声低语,外头的每一个人,却在心中默数着时间,算着大队的官兵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卢东篱自己也知道事不可再拖,终究不能不去面对自己的宗族至亲。
苍天寨的弟子们客客气气地把自卢思麟以下,共七八个卢家目前的掌事核心人物请到了卢家大院的议事正厅,而卢东篱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对自己的叔公,叔叔,伯伯,等所有长辈表明身份,讲明形势。
无论这些人如何自欺欺人,如何尽力逃避,如何得过且过,足以让定江卢家安逸尊荣的生彻底翻覆的变故,毕竟还是逼到了面前。
风劲节陪卢东篱去正厅跟一帮长辈说明真相,郑家三兄弟还守在苏婉贞的院子里呢。毕竟苏婉贞卢英箬弱女稚子,毫无自保能力,大家都要出死力守护才是。
众人也知道离开的日子近了,也都轻松了些,为了应付后来官府的盘查,也有人开始在各个房间,各个院子里,装装样子抢东西搬东西了。
现在一切尽在掌握中,三兄弟的心情都比较轻松,大家闲闲地在阳光下聊天,研究着怎么撤最是安全无忧。正说着呢,却见风劲节脸色冷冷地大步行来,身旁并无卢东篱的影子。三人交换一个眼色,郑绝迎上去问:“卢大人呢?”
“他?在被自家长辈追着又打又骂呢?”风劲节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我看得气闷,躲出来,眼不见为净。”
“岂有此理!”郑纶怒目道:“公子怎么不管管?”
风劲节脸色阴沉:“我怎么管?这种书香门弟,宗族世家,最重礼法制度,小辈见了长辈要行大礼,长辈对晚辈打打骂骂是常事,敢跑敢躲那就是不孝。我能怎么办?”
他要是出去管,第一不让他插手的就会是卢东篱自己啊!他能怎么办!
郑绝和郑纶还在发呆,老三郑经已经跳起来了:“我去看看,真还反了天了!”
他这里撒丫子就往正厅那边跑,风劲节顿了一顿,却向苏婉贞房里行去。才一推开门,就是一愣:“嫂子,你怎么不歇着?”
苏婉贞衣饰整齐,牵着卢英箬,起身向他微微一笑。
“东篱去见长辈,会遇上什么事,我也能猜到了。我要做的,就是你想找我做的事啊。”
风劲节只略略一怔,却立时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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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东篱虽是书生,却从来没怕过强权,他敢挟持朝廷命官,也敢力敌异国大军,但是,对付自己的三叔公,那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议事厅中,家里的长辈还没听他把话说完,就吓软了一半,另一半还有力气的,立时吵嚷起来,骂他给家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老太爷身为族长,责任心最重,怒气自然最大,挥着拐杖对着他一顿狠抽。族人中,只有卢明仪还算镇定,开始还试着拦一拦,劝一劝,结果只是连带着挨了好几下,却丝毫不能平息老人的怒火,只好揉着伤处退下去了。
郑经冲进来时,就看到那个不识好歹的老头子披头盖脸对着卢东篱一阵打,口里唠唠叨叨也不知道在骂什么,偏卢东篱那个笨蛋,竟真的只是跪在那里死挺着,不还手,不闪避,不逃走。
郑经看得气往上冲。妈的!老子都尊敬的忠臣,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老不死的乱打!
他冲过来大喝一声:“你再打一下试试看!”
他是土匪头,此刻脸上神情自是凶悍异常,这一走进来,就吓得厅里另一半没软的也手脚无力地坐下去了,偏偏老太爷在火头上,恶狠狠转头瞪着他:“我打我自家侄孙子,关你什么事?”
郑经料不到这老头敢对他发火,一时倒愣了:“你……”
“我什么我?我们卢家诗礼传家,讲的是忠孝仁义!偏偏出了这么个不忠不孝的家伙,抗旨偷生,祸害全族,我有什么打不得?”老头子反而是得理不饶人。
郑经气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什么叫抗旨偷生?明明是别人要害他,凭什么他就该伸脑袋出去让人砍?分明是昏君奸臣在祸害人,你反而说他祸害了谁?”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老头子的龙头拐杖在地上顿得咚咚响。
“就算主上一时昏昧,臣子本分也只可进谏,死谏!岂能以鬼域手段偷生假死,欺瞒君上。是非曲直,他日自有公论,他却怎敢贪生而惧死,这样的人,不配做我卢家子孙!”
老头气得胡子眉乱一起乱颤:“他没有祸害家人?几年前,我卢家满门诗书子弟,尽入牢狱,流放三千里,受的是什么苦?他没有祸害家人?我的重孙儿连娘还不会叫,就死在牢里头!他没有祸害家人?我七侄儿的小女儿,才不过十五岁,大家闺秀,才貌双全,让猪狗般的差役羞辱非礼,逼得跳井自尽。还有我大哥!本是一族之长,德高望重,全定江谁不敬仰,让一般虎狼之吏驱使如蚁,生生惊怒而死,他没有祸害家人?你敢说他没有祸害家人!”
老太爷眼中涌出热泪来:“我们好不容易过上几年安宁日子,他却跑来告诉我们,当年他是欺君假死。如今他又找了你们这帮混账来,对抗天使,擅杀宫中内臣,这,这……当年不过是举家流放,现在,可是要满门被诛啊!你居然还说他没有祸害家人!”
老人激动起来全身颤抖,一步步向郑经逼过去。
郑经反倒手脚无措起来。
对方要是个魁梧大汉,他倒好一拳打飞了。偏偏是个风也吹得倒的老头子,一边走,一边抖,一边眼泪鼻涕的,再加上,这老头毕竟是卢大人的叔爷爷……
郑经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什么那位曲公子那么大本事,却也只是避其锋芒,而不是冲出来阻拦,一时间头大如斗。
满座中其他族人听着老太爷说起伤心之事,皆感伤痛,看着老太爷气势汹汹而那匪徒眼瞧着蔫儿了下去,一时间胆气怒火又盛,也纷纷附合,大骂卢东篱不忠不孝,累及亲友。
卢东篱自己亦是满心伤痛,想起被他连累无辜枉死的至亲之人,更觉羞惭难当。又恐老太爷对郑纶逼得太紧,万一让这江湖豪强汉子随便推一下,踩一脚,老人哪里当得起。只得强忍了伤痛上前拦着:“三叔公……”
不等他说话,卢老太爷一拐杖当头打来:“哪个是你三叔公!”
这一杖打得极重,卢东篱原也觉得自己该打,生生受了这一杖,头上立觉微湿,伸手一摸,已是打出血来了。
郑经脸色一变,那里还管对方是大汉还是老头,将袖子一捋,踏前一步大拳头就举了起来,却听得卢东篱在旁喊一声“三寨主!”又是气怒又是无奈,手里就没打下去。
卢老太爷却是不依不饶,再次举起拐杖来。
只是这一记却再没能打下去,斜刺里伸出一根木棍,竟是拦住了那拐杖:“谁再打我夫君,就请恕我认不得长幼尊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