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陆睿睡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蜷缩成圆圈状。这几天他四处奔波，和顾天乔纠缠已经消耗尽他体内最后一点力气，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和病床上的父亲一样，软趴趴、皱皱的，毫无生机。
他陷进梦里。梦里乱糟糟的有很多人走来走去，顾天乔牵着他的父亲、他美国的朋友们在远处看着他、医生拿着测验单在他头顶甩来甩去，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在梦里，大家都站在暗红色的河流之中。顾天乔是这条红色河流的源头。潺潺的血从顾天乔的两条胳膊上流出。这两条暗红色的缎带像是跳藏族舞的长袖一样。
陆睿觉得可笑，又笑不出来。因为自己的父亲就躺在自己和顾天乔相隔的血河上，朝远方流去，陆睿动弹不得，张开口，也喊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血河中浮浮沉沉地流走。顾家父子和医生、还有他美国的那群朋友就站在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无助的他。
然后他们等陆睿父亲的远得看不清影子后都有说有笑地转身走了。他们的背影在暗红色的背景中显得虚晃。他们嬉笑的声音很大，可梦里的陆睿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那些声音像仙人球上的刺，刺伤了陆睿已经憔悴不堪的内心。
为什么大家都抛弃了他和他的父亲？为什么医生要拒绝手术？为什么顾天乔要拒绝捐献？为什么写匿名信的人现在不帮帮他？为什么这么大的世界，却找不到一个跟父亲骨髓相配的人？
尤其是医生和顾天乔。他们击破了陆睿最后的希望。陆睿不管骨髓匹配不匹配，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陆睿被困在梦里挣扎着醒不来。梦的外面，陆航的心率突然变得很急促，仪器上的线条没有规律地乱蹦，陆航像是被很多电流穿身而过，不停地抽搐、抖动。被子被退到一旁，陆航干枯的手像一截断掉的枯枝，胡乱地挥舞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陆睿就趴在陆航的身体旁边。离着那么近的距离，陆航却触碰不到自己的儿子。陆睿也感觉不到自己父亲最后痛苦的挣扎。
渐渐地，陆航的心跳变得平稳，却越来越缓慢。手也不再挥舞，无精打采地垂在床边。陆睿太在梦里没有醒来。
陆航的心跳停止了。医疗器械上的铃声大作。几位医护人员慌慌张张闯进屋里的同时，陆睿也被满头大汗地叫醒了。
以前的时候，陆睿还在家上学，早晨总是赖着不起床，陆航不得不用各种方式叫自己儿子起床。这也许是陆航最后一次叫醒自己的儿子，却是用死亡这种形式。
陆睿拒绝了医护人员使用电击，他不想再以各种残酷的方式强行地留住父亲，让他受到更多的折磨。他抓着父亲干枯又冰冷的手，心里很清楚，在梦里，父亲躺在血河上流向远方的时候，就预示着父亲已经油尽灯枯了。看着被病痛吸干躯体的父亲，陆睿双眼通红，却已无泪。
他不得不放弃父亲并不代表他内心就是情愿的。陆睿不能原谅顾天乔父子和主治医生的见死不救，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让顾家父子和那个医生都为他的父亲陪葬。
而且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如果不是这一晚睡得太死，也不会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看到。或许这晚父亲挣扎着想要叫醒他，可是他错过了。
安葬了陆航。陆睿一直在祈祷，想再见父亲最后一面，想和父亲最后说一句对不起。
奇怪的事又发生了。
陆睿受到了第二封匿名信。
“我知道你恨他们三个人。这就对了。尽情地恨吧。或许你还可以再见到你父亲呢。”
这段话像是来自地狱的合约一样。陆睿打了鸡血一样亢奋起来。他要报复顾家父子，他要让他个不听他的话的医生死无葬生之地。
陆睿不停地给顾天乔发威胁短信，还往顾天乔公司寄各种象征死亡的快递。比如他又掘开自己父亲的坟墓，火花了自己父亲的尸体，又把骨灰和自己父亲的遗照快递给了顾天乔。陆睿还经常半夜潜进在顾天乔父亲的住处，在顾成的房门口摆满白色的菊花，立一张同人比例的陆航的遗照。吓得顾成不敢出门，整顿楼的住户都怨声载道。
为此，陆睿已经几次三番地被顾家父
子举报进了派出所。但是又几次三番、不痛不痒地出来。继续骚扰着顾家父子。
顾天乔早就忍无可忍，想找人把陆睿胖凑一顿。都被顾成拦了下来。陆睿的举动虽然已经对顾成造成心理和身理上的双重伤害，但是顾成觉得，自己不管怎样都还好好地活着，都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可是陆睿已经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他知道每个人面对死亡的时候都会变得疯狂。他经历过，所以。他太能理解陆睿如今崩溃的内心了。
骚扰了顾家父子一段时间，陆睿的行动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比如说把顾成吓成神经病、把顾天乔咒死。所以陆睿决定放顾家父子一段时间，去找父亲的主治医生算账。
看得出父亲的死对陆睿的冲击很大。因为陆睿已经失去了常人的理智和基本的智商。陆睿光明正大地来到医院，光明正大地打听到医生正在手术室实施手术，又光明正大地冲进去扰乱手术实施，在慌乱中拿起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剪刀，刺向医生。还没有刺到，就被一群医护人员制服了。
在派出所，警探老尤接待了陆睿，他找最专业的精神科医生为陆睿做鉴定。果不其然，陆航的死给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的陆睿最后致命一击。陆睿现在是实实在在的疯子，法律也拿他没办法。
陆睿被关进了郊区某个精神病院治疗。
警探老尤探访过一次。主要是为“顾天乔影子杀人案”做调查。虽然陆睿疯了，但是他曾和顾天乔是好兄弟，老尤想从陆睿那突破点，顾天乔是否有杀人动机。
陆睿的病房有监控，老尤听从医生安排，让陆睿正对这摄像头坐下，自己则是背对着。这样，医生可以通过陆睿的面部表情判断陆睿是否收到外界刺激，如果老尤的谈话让陆睿表现出过激反应，医生是有权停止老尤的探访。因为在治疗期间，任何外界的不利因素都会让陆睿的治疗功亏一篑。
所以老尤也很配合，只进行了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
录像中，老尤一进病房就是让陆睿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指着指针，表示访问大概进行的时间，然后温柔地拍拍陆睿的肩膀，示意陆睿不要紧张。期间，陆睿的表情神态都很正常，有时带有些许紧张，这都是医生允许的。老尤还让陆睿看了自己手机上的几张照片。陆睿表情很纠结、但是还算平静，所以医生也没有叫停。结束的时候，老尤起身拥抱了陆睿，又温柔地拍了拍陆睿的肩膀，希望陆睿能好好治疗，早日出院。
结束之后，老尤向医生解释，让陆睿看得都是他父亲生前一些比较质朴的家居照，希望能唤醒陆睿心中温暖的一面。医生也觉得没什么大碍。
顾天乔的生活，谢天谢地又回归了平静。顾天乔觉得，没有什么人比现在的他更能体会平静生活的重要性。有一次他把陆睿扭送到派出所，正好遇到百无聊赖的老尤，他怒气冲冲地对老尤喊，你们警察没事干就快点管管这个疯子，不要整天算计我是不是杀人了，我快要被这个疯子逼疯了，你们要再不管，我真该杀人了！
还好，陆睿及时地滚出自己的世界了。
最近几天没了陆睿的骚扰，这让顾天乔静下心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顾天乔不得不承认，一想到陆叔叔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最后在病痛折磨中死亡，他心里扎了根刺一样痛。他觉得，要是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一点点离开人间，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也会疯掉的。
这个想法让顾天乔做了一个让他这辈子都后悔无比的决定。
顾天乔事后说，如果当初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把自己推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就是死也不会做那件事了。
这个决定就是，去精神病医院，看望陆睿。
经过医生两个月的治疗，陆睿的病情基本上稳定了。他会看看书，看看花花草草。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也不胡言乱语、也没有暴力倾向。这是对于精神病患者来说最正常的情况。
顾天乔打听到这些消息，觉得现在正是好时机去看陆睿，免得陆睿以后病好了，自己又从未去探望，再次产生矛盾。顾天乔也希望借此机会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毕竟直接导致陆老死亡的，并不是他。
顾天乔按照医生
的指导进了陆睿的病房，陆睿此刻躺在床上发呆，医生的呼唤并没有理睬。顾天乔示意医生，他可以单独跟陆睿交流，医生便作罢离开，为了保护顾天乔的安全，一名男护士陪同一旁。
“陆睿？”
顾天乔试探性地呼唤陆睿。陆睿抬头看了看顾天乔，带着疑惑的眼神。
“陆睿，你不记得我了？”
陆睿起身向顾天乔走来，顾天乔有点害怕地后退，男护士上前阻止陆睿，顾天乔又觉得这样可能会伤害到陆睿，对陆睿精神恢复不好，就不再避退，主动迎上去，想要跟陆睿打招呼。
陆睿看到顾天乔张开的双臂反而停了下来，他用诡异的眼光看着顾天乔，皱着眉头，嘴里嘟嘟囔囔讲着话，一些让男护士和顾天乔都听不懂的话。
“陆睿，你怎么了？跟我说句话好不好？我是你以前的好朋友顾天乔啊。你还记得吗？”
“天乔，天乔……你是顾天乔……”
“是啊，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呢。然后你去国外上大学了，你还记得吗？”
“大学……上大学……大学同学……”
“陆睿，咱们不是大学同学。你……”
顾天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睿尖锐的叫声打断。
“我杀了你的同学……杀了你的同学，不是不是，是他杀了你的同学……他杀了人，他活该，他该死……他死了……”
陆睿的声音刺耳又突然，吓到了顾天乔和那位男护士，大家都惊恐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就在两位在被惊吓到的瞬间，陆睿转身向后跑去，一跃步就从打开的窗户中飞出去了。
在精神病院，窗户是不允许开着的，而且就算是开窗，窗外也应该有铁护栏。为什么这扇窗户没有铁护栏，而且是开着的？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这么巧合。
今天天气不错，陆睿最近表现又很好，医生破例给陆睿打开了一扇窗。结果就是这扇窗打开了通往地狱的门。
陆睿从三楼坠落到楼下柔软的草坪上，但是被宣告死亡。因为他头部接触的草地上，正好半掩着一块有这尖锐棱角的石头。血流进草地里，染红了青色的嫩草。一个年轻的生命又悄悄被夺走了。
陆睿坠楼的瞬间还喊了句话，只是喊出了“不要跟”，三个字，声音便戛然而止了。现在陆睿死了，谁都不知道陆睿说的“我杀了你的同学”、“他杀了你的同学”、“他活该”、“他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谁杀了人？似乎只有陆睿知道答案。可惜现在这个答案已经成了说不出的秘密。
还有，陆睿坠楼时喊的，“不要跟”，是什么意思？
医院对陆睿死亡原因给出了两点解释：一：陆睿的病情其实一直都没有好转，只是从显性转向隐形，重度的精神刺激一直埋在陆睿的神经中，像一颗定时炸弹，今天顾天乔到访正好成为这颗炸弹的导火索，导致了陆睿的精神崩溃。二：陆睿的病已经痊愈，但是仍然不敢面对现实，顾天乔的到访又重新勾起了他父亲死亡时的场景和对顾家仇恨的记忆，所以他想用自杀的方式报复顾天乔。
现在警方已经接受这两种推测，而且陆睿也已经死了，无从对证。
顾天乔在派出所录了口供。他又见到了老尤。老尤挥着手，主动跟他打招呼，“又见到你了！”
这句话听着很奇怪，老尤的样子也很奇怪，但是又想不出哪里奇怪。
录口供的时候，顾天乔忧心忡忡，见到老尤，他又想起廉涟遇害的事，越发显得心事重重。老尤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拍拍顾天乔的肩膀，让顾天乔不要那么紧张。
录完口供离开的时候，老尤把顾天乔送到门口，拍拍他的肩膀，阴沉地说了句让顾天乔毛骨悚然的话，“顾天乔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顾天乔发着冷汗逃离派出所，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些谜团现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以为陆叔叔去世了，陆睿不堪重负坠楼了，都是巧合，都是陆家的不幸。
顾天乔大错特错了。
他还以为是是非非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就像老尤说的，他们还会再相见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