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蔡老爷果真沉着一张脸来了。陈氏立刻放了手里的碗筷,净手上前亲自给他奉茶,也不主动问他怎么了,反而嘘寒问暖的忙个不停。
蔡老爷往罗汉床上一坐,将手一挥:“不用忙了,我坐会子就走。”看见桌上还未撤走的饭菜,便问:“怎地这时候才吃饭?”
陈氏笑道:“同知老爷要嫁女儿,要准备的事儿太多,妾身是第一次办这样的事,年纪又轻,特别怕出岔子给老爷丢脸。对着众管事难免罗嗦了些,就耽搁了些时候。”说着冲余婆子使了个眼色,余婆子得令退到后面轻声交代了珠钗几句,珠钗转身出了门。
听说她一直在为明雅的事情忙乱,又想起先前她主动和自己商量时说的那些话,蔡老爷的脸色稍微缓了缓,道:“你若是忙不过来,便让莲叶来给你搭把手。她年纪大一些,做事也周到沉稳,可以帮你解决很多麻烦。”
莲叶是二姨娘的闺名。
这意思便是明姿乳娘的事告一段落,另外换个法子补偿二姨娘了。想必这主意也是二姨娘提出的,想趁乱伸手捞好处?做梦呢吧!陈氏高兴的道:“老爷好主意啊!大事当前,妾身肯定是要让姨娘们帮着搭把手的。”
蔡老爷见她答应得爽快,也没去细想她话里的意思,很是为她的柔顺满意。
珠钗进来禀道:“夫人,您让请的大夫来了,此时正候在二门处。”
陈氏道:“余妈妈,你领着大夫去四姨娘的院子里。”
蔡老爷忙问:“她怎么了?”四姨娘是他老师钟太傅送给他的家养丫鬟,自来性子活泼可爱,又为他添了玉雪可爱的一双儿女,加上她娘老子又是钟夫人身边得力的管事,用得着的时候较多,因此他平时对四姨娘还是比较上心的。
“老爷还不知道吗?”陈氏轻描淡写的道:“她早上被明姿咬了一口。”看着蔡老爷的脸色,慢慢将今日早上的事都说了,又补充道:“都是妾身管家无方,令这些刁奴眼里越发没有主子,竟然教唆着明姿说出那种话来。二姨娘前日还和我哭诉,说管事娘子欺负她。本来明雅过几日便要出阁,这时候打人卖人都不好,但妾身想着,明知道她们犯了大错还不使出点雷霆手段,只怕办喜事那日更会出乱子。老爷在这水城府是有头有脸的,来的客人也都是有头脸的,可不能因为这些贱婢的缘故坏了事,丢了咱们的脸。”
“姨娘们和孩子们都是极好的,可这乳母丫鬟人多质杂,又是贴身伺候,实在难防。”她为难的说:“最怕的就是那日孩子们不懂事,被人教唆着当着其他府上的夫人小姐们嚷嚷说老爷不认明菲,没这个女儿,到时候可要被人笑话。”以那群没事都要弄出事来的夫人小姐的脾气,还不知会风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不过这话她用不着说出来,就等蔡老爷慢慢儿的去想罢。
到底是官家小姐出身,考虑得周到又细致。做官的人,什么事又比得上官途脸面重要呢?蔡老爷先是不喜,想了一回还是叹了口气,说了句公道话:“这事儿和你没关系,都是这几年家中都没个主事的,所以才放纵得这些刁奴目中无人,无法无天。你做得很好,等明雅这事过了,婆子丫头什么的该换的就都换了,今后孩子们的事你还要多上心,将来他们出息了,也感念你的慈爱。”
她要谁感念她的慈爱?陈氏心中不屑,但因等到要的话,便喜悦的笑起来:“老爷,说起这个来,妾身的大伯家中供养了一位从宫里接出来的教养嬷嬷,德言工容都是顶顶不错的,虽然家中的姐妹们都已经出阁,可大伯母仍然舍不得放她走,想留着给孙女儿用。妾身想,她既闲着,还不如去和伯母商量一下,请她来咱们家中教明菲她们几个一段时间。明菲聪敏之极,虽有妾身以前的教养妈妈教导,但如果能得到这位宫里出来的嬷嬷指点指点,岂不是更上一层楼?您看如何?”
蔡老爷从进屋到现在从来没问过明菲一句,她故意提起来,且看蔡老爷怎么说。与做庶女的时候不同,她此刻也是那被妾逼得没有退路的正妻,因此她心中对张氏的下场及张氏留下的子女们的现状实是心有戚戚,特别希望明菲明玉能将明姿与明珮挤下去。
蔡老爷道:“这个事情你做主就好,该怎么打点就怎么打点。我还有事,先走了。”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陈氏这个提议都是极好的,这位嬷嬷他早有耳闻。陈知府的几个嫡出女儿都嫁得极好,且外有贤名,给家族带来极大的襄助,其中这位教养嬷嬷就功不可没。
还是没提明菲一句。见一面会死人么?陈氏暗骂他无情无义,良心都被狗吃了,却只得笑着送他出门:“老爷有空的时候,不妨去看看四姨娘,她早上一直守着妾身哭呢。您说,都二十多岁当娘的人儿了,还是小孩子的心性。”
蔡老爷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径自去了。出了陈氏的院子,迎面就碰上四姨娘身边的丫头小艾,小艾眨巴着一双眼睛,眼睫毛蝴蝶翅膀似的搧着,婀娜多姿的上前施礼:“老爷,我们姨娘疼得昏死过去了。”
蔡老爷皱眉:“不就是被个小孩子咬了一口么?怎地就昏死过去了?”
小艾的眼睛眨啊眨:“姨娘从来都怕疼得紧,大夫清洗伤口的时候就疼昏过去了。求您去看看她吧,五小姐、四公子正围着她哭个不停呢。”
蔡老爷明知是四姨娘争宠耍的手段,却也只得跟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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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婆子和陈氏低声描述着当时的情形:四姨娘披散着头发,粉也未施,甫一见到蔡老爷,就扑到他怀里大哭不止,添油加醋的把明姿的行为描述了一遍,还非得蔡老爷给她吹吹手才行。
“一群不知廉耻的狐狸精!奴婢看着实在是不像样子,便先回来了。”余婆子不平的道,“陪小妾的时间有,看自己嫡亲女儿一眼的时间却没有。真是奇怪,都一样是他生的,怎么就这么狠心?”她和陈氏情分不同寻常,所以说话自来都是有点随便的。
陈氏叹道:“那孩子是他的骨血没错,可生养都是女人的事,他哪里为她吃过一点苦头?人家都说生恩不及养恩大,他从来就没在那孩子身上花过一点心思,就连面都没见过,心里又总嫌弃那孩子克他,自然是连外人也赶不上的。”
余婆子道:“这老爷,也实在是太,太……”
陈氏黯然道:“男人多爱美色,不识金玉,这世上又有谁不是这样?只愿见面后能让他有点改观。走吧,瞧瞧那两个小丫头去。”
陈氏和余婆子才到东厢房门口,就听见明菲在背女戒,声音清脆,抑扬顿挫,流畅无比,通篇背下来竟然没有一个错字,没一次停顿。
余婆子笑道:“三小姐可真是兰心慧质,样貌又好。这要是自小养在府里,只怕在这府里就是头一份,将来不出息都难。”
陈氏沉默片刻,推门而入,众人忙给她请安。陈氏先夸了明菲,又鼓励明玉要努力,才问明菲:“能写下来吗?”
明菲窘然摇头:“学的时间太短了,还有女儿写的字实在不好看,还没六妹妹的好看。”
陈氏便让她写几个字来看,只见虽然谈不上漂亮,却显得端正严谨,暗自点头。人说字如其人,这明菲的品质应该不算太差吧?想了想,便道:“我那里有本簪花小楷字帖,极不错的,等会子我让人拿过来给你学。”
余婆子愕然,忙提醒明菲:“三小姐还不谢过夫人?那可是夫人的心肝宝贝。”
明菲忙挤出两滴眼泪,再三谢过陈氏,有些羞怯的问陈氏何时可以拜见父亲?
陈氏可怜的摸摸她的头:“你父亲很忙,等过几天吧,过几天我让你父亲来看你。”
明菲道:“是不是真的如同四妹妹说的那般,爹爹真的不肯认我?母亲帮我和爹爹说说,我会很听话的。”
陈氏叹了口气,安慰道:“你四妹妹不懂事,不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中。你爹爹只是太忙了。”
明菲也就不再痴缠,转而拉着陈氏看她绣的花,做的鞋,讨好的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道:“这是女儿去年秋天做的。母亲,让女儿给您做双鞋好不好?”
明菲手上拿着那双青布鞋做得质朴,没什么花样,最多就是很牢靠,适合庄户人穿,却是落不了富贵人家的眼,自然也就落不了陈氏的眼。可是这么小的孩子,竟然就能做了这么一双鞋出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挨了多少打。
陈氏想着手就放到了明菲的肩头,指尖所触之处果如玉盘与金簪所说,全是骨头,不由有些恻然:“你还小,做鞋子太累了。还是跟着花妈妈好好学学规矩,跟着娇桃学学女红吧。若是学得好,等过些日子我再给你们姐妹请个女红师傅。”
明菲将陈氏的眼神看在眼里,知她对自己起了同情之心,心中雀跃,兴奋的望着陈氏点头承诺:“女儿很吃得苦的,一定不会让母亲失望。”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看有没有打动那根弦。
陈氏苦笑了一下,依稀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千方百计讨好嫡母的喜欢,只不过自己的那位嫡母可比如今的自己骄傲得多,有地位得多,也更难得打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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