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相.16

皇宫和首都,构成了皇城最重要的心脏地带。

首都再向前,是三千里的沃土良田,称为京畿。这片广阔的京畿土地,划分成了无数小块,分封给有功于王国的大臣和将军,作为他们的家族传承之地。每个家族都必须经营好自己的领地,屯田育地,养桑植棉,承担起供养王室的重任。

在神山西面,是较为干旱贫瘠的荒凉土地,这里是手工艺、制造加工、煅铸陶酿等工技匠人生活的区域,也叫做西城。西城再一直往西去,是延绵数万里、无法翻越的雄山峻岭、人族禁地。

在神山东面,是皇城的商业经济贸易中心,玄雀王国最繁华、最顶流、最似天上人间的所在就在这个区域。这一片叫做东城。东城临海,出了东城就是三万里的茫茫沧海。

在古都万里鹏城,你可以随处寻觅到关于人族历史和文明发展的根,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皇城。

船驿都开设在云山之上,下了山,便进入了肥沃的京畿封地。

天罗刹和周不易两位教官分别骑乘在小灰和小花上,领着四十九名柿人少年浩浩荡荡地进入一片田庄。田间的路边随处可见可供参拜的石佛像,可见这个田庄的领主是虔诚的神教徒。

周教官遥指着不远处上的庄舍,告诉众少年说:“这里就是皇城的京畿范围了,这片田庄是属于当朝宰相胤伯翰家族的封地。每一位宰相都是人王以下权位最高的智者。”

天罗刹记得胤庄有一个约十丈高地钟楼,巨大的铜钟还是玄雀王亲赐给胤相的礼物。那口大钟听说用了千斤青铜来铸造,上面还刻有表彰老宰相为王国掬躬尽瘁的功劳。她特意领着队伍向钟楼走去。

但在接近钟楼的时候,她听到钟楼之上传出一阵哀喊声音。只见一群家丁无声地围在钟楼下面,一位枯瘦的老者正背向着楼外双足巅巅巍巍地立在楼顶的边缘之上,看样子随时会从十丈高的楼顶失足摔下,惊险万分。

天罗刹一看,那位在楼上随时有坠地危险的老者竟然是忠心耿耿的老宰相胤伯翰。

天罗刹和周不易对望了一下,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周不易道:“我们三年前离开皇城的时候,胤相仍在朝中任相位一职,当时仍是老而弥坚,炯炯有神;现在为何出现在他的封地上,而且看上去形容枯稿?”

天罗刹说:“估计是有什么变故吧。”

周不易叫了一个家丁过来,询问原故。那家丁见是六公主殿下来了,哪里敢有隐瞒,便直说道:“半年前,老家长突然身体不适,向玄雀王辞去了相位,告病返回封地来。回来后,身体一天天变差,老家长也一天比一天没有生机。刚才,老家长趁家中无人没注意,便独自走上钟楼,想从上面跳下寻死。夫人正和三位公子在上面劝。”

天罗刹心中难过。这位老人,她小时曾经亦在皇城中见过,知道他是个古板严明、正直不阿的清官,她父王经常说:“这个胤相,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秉公议政,从来不愿徇私。”想不到这位曾经日理万机、掌管天下的胤相,如今竟变得这么消沉,英雄气短。

她翻身跳下小灰,对作乐和有仪说:“你们两个,跟我上钟楼看看。那位老者,曾是玄雀王国一位尽职的人臣。”

作乐有点诧异,天罗刹对他说的话难得的超过了五个字。

三个人迅速冲上了钟楼的楼顶。天罗刹看到了老宰相,和他的一家人:夫人于氏,大儿子伯宇,二儿子叔昊,三儿子季子。于氏已伤心得难以站稳,伯宇和叔昊左右扶着她,季子年幼,抱着母亲的腿,不知所措,可怜巴巴地看着胤伯翰。

天罗刹轻唤了一声:“胤相,您好。我是六殿下天姬,来看望您了。”天姬是她的小名。

老宰相三年没见过天罗刹,此时一听声音,去意已决的他仍震动了一下。连忙抖颤着向天罗刹行了个礼,:“想不到伯翰临死前还能见上小公主一面,看来天公真是遂我心愿了。”

于氏一听这话,又哇的一声痛苦。

天罗刹原地施礼道:“胤相何至于此?天姬不明白,尊夫人一片情真意切,三位公子都玉树临风,前途似锦,胤相往后还有齐人之福能享,是什么原因非走绝路不可。”

胤伯翰听了天罗刹的话,有些激动,单薄的身体顿时摇摇欲堕。他明白天罗刹的好意,却无存活的念头。

天罗刹看着机会,又悄悄地向老宰相迈前了一小步。

胤伯翰虽出离呆滞,却仍带着警觉。他微微抬掌,讫语道:“六公主不要再上前半步了。伯翰已不抱生存念头,六公主不必想要挽救老臣性命。”

天罗刹一拱手,说:“胤相往日教天姬读书念字,给天姬捎带好玩好吃……幼时许多,都历历在目。您教天姬如何不想救胤相?您是否心中有难处,能否相告天姬,我不希望袖手旁观。”

胤伯翰终于悲怮道:“我腋下长了一个石榴状的疥疽,大夫已确诊为岩芝。这是绝症,我已耄耋无时,随时都将殒命。六公主请别再管伯翰了,由我去吧。”

天罗刹看向了作乐。她给胤伯翰说:“我身边这位也是医者,不如让他给胤相看看患处如何?”

伯翰抬头无力地看了看,失望地苦笑了一下,他眼中,无论是作乐还是有仪,都太年轻了。

天罗刹恳求道:“胤相,先走进楼里吧,让我的医者给您看看,好吗。”

伯翰被天罗刹真诚打听,终于点头从楼顶边缘走了回来。于氏和三位公子看了都松了一口气。

天罗刹给了作乐一个眼神。

作乐上前,一手拉开伯翰的衣衽,露出了整个右半身。只见伯翰的体骸因为顽疾缠身,已经瘦骨嶙峋,惨不忍睹。一个石榴大小的肿瘤在右腋之下突长而出,正是大夫们确认的绝症——岩芝。

胤伯翰已不再顾及形像和礼仪,任由右胸裸着让作乐查看。作乐用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个肿块,说:“这个郁结已成疾时间不短,从它的体积来看,这位大人可以视为病入晚期,的确是时日无多了。”

胤伯翰一听作乐的话,与之前看过他的大夫那些诊断无异,脸上亦无多少失望的情绪——对于这样的结果他早已是意料之中。他惨然道:“与其每日看着家人愁眉苦脸,天天坐着等死,我何不了结自己,来个痛快。”

作乐等伯翰说完,道:“人皆有一死。婴儿坠地那日起,他的死期就注定了在数十年之后。按照这位大人所说的话,婴儿一出生则已是在等死的过程中,那何不生下来就把这个小生命了结掉呢?”

胤伯翰质问道:“那怎么相同?对于一个婴儿来说,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其去学,去做,去完成;还有许多人等着他去爱,去守护……”

作乐环视四周:“他们也等着你。”

天罗刹妙目闪动,她觉得作乐的话挺有道理。

胤伯翰委屈地痛哭道:“你体会不到,现在的我生不如死。这颗岩芝非常的痛,钻心的痛,呼吸也痛,睡眠也痛,根本无法让人忍受!这东西一直在生生地折磨着我,啃咬着我,老夫实在就要崩溃了。”

作乐说:“所以你放弃了?”

伯翰犹豫了一下,苍凉一笑说:“反正都一样,哪由得到我作主。迟早是要放弃的……”

有仪难过地说:“他们是无法体会你的痛苦,但这正是他们最大的痛苦。你看到他们的眼神吗?如果能分担一丝您的痛苦,他们都肯为您承担。每位亲人都希望为您分忧共苦,希望您撑下去。”

伯翰看着跪在周围痛哭流涕的一家老小,怜爱地道:“我只道我的离去,是对你们最大的解脱。”

于氏抱着幼子痛怮:“别走,每天让我最安心的事就是看见大人,每天若能见到大人微笑一次,那就更加感到满足。大人!请为我们留下!”

伯翰的心扉渐渐打开,家人的念力一点一滴的加持到他全身。此时,他的患处仍很疼,但他的气色已经回驻到了脸上。他似乎已有所了决定,说:“谁欲生存下去,都需要勇气。胤某断不能如此彷徨慌乱,这的确不是大丈夫所为。”

他撑着腰,威严地说:“伯宇,叔昊,过来扶着我。对不住让大家担心。此刻,我郑重地答应六公主——无论多痛,都不会再兴起自绝的念头。”

一双子女连忙跑上前搀扶着胤伯翰,于氏怀抱着季子转涕为笑。

活着也许一直痛,但老人却已坦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