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9章 磕头奉香
“先杀了他张峰岳!”
森冷刺骨话音回荡在这片幽暗混沌的海域中,似有无边寒意弥散开来,瞬间在整个海面复上一层薄冰。
道人眼眸微垂,静立不动。
“詹舜,你还真是够贪心啊。”
良久之后,张希极口中传出一声嗤笑:“你的胃口能吞得下这座峰岳吗?可不要自不量力,到最后被搅烂了肚肠,把自己活活撑死。”
“如果单单只是东皇宫一家,那当然吞不下。不过若是能有龙虎齐噬,却未尝不可一试。”
“詹舜,本天师为什么要帮你?”
“这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帮天师你自己。”
“永乐洞天里的血可还没干,龙虎山徒子徒孙的冤魂可还在我的耳边哀嚎哭诉。”
张希极冷笑道:“你三言两语就想把发生在永乐洞天内的事情揭过去,是不是太过异想天开了?”
“比起我们未来可能失去的东西,天师难道还会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损失?”
“碎的梦境,丢的人命,龙虎山可以不跟你计较。不过,詹舜,本天师想问问你,被我合道的那三成黄粱权限,在你眼中跟张峰岳比起来,孰轻孰重?”
詹舜似没听懂这番话般,蹙眉反问:“天师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来说去,最终的目的无外乎就是你在黄粱之中拖住袁明妃,让本天师去杀他张峰岳。”
张希极眼神冷漠:“先不说你如何锁定他此刻的位置,又如何确定这不是一场陷阱,单就是我在前,你在后,是什么道理?到头来我是顾全了大局,你却还是捕螂的黄雀。詹舜,你到底是想杀张峰岳,还是想杀本天师?”
砰!
百丈冰面轰然炸碎,浪潮激涌,水花飞溅。
詹舜抬手擦去打在侧脸的冰冷水点,眉眼容貌从万千杂乱的五官中定格为眼神阴沉的老人,既而是神色愤怒的青年,最后停留在一张成熟儒雅的中年面容。
眼中藏着山河沧桑,嘴角挂着人世冷暖。
三庭五眼,占尽面相爻数中的大吉大利。
“张希极,你这句话只说对了一部分。”
终于露出本来面貌的詹舜摇头失笑。
张希极反问:“难道本天师的三成权限,你不想要?”
“当然想要,黄粱一日不能完全解放,便一日不能成长为具备无限可能的完美世界。本君自然也不可能成就阴阳序一。”
“这是真话。”
张希极不怒反喜,朗声一笑,一身道袍无风鼓荡。
“你阴阳要另立新天,去看万物霜天竞自由。我道序求永世超脱,安享朝夕万年如一瞬,既然大家迟早都要做过一场,本天师为何要信你?”
詹舜同样笑道:“不用信,你也不会信。”
“既然如此,我的话何错之有?”
“错在你不该拿自己跟张峰岳相提并论。”
“哦?你觉得本天师不如他?”
苍老道人眼中陡然射出浓烈寒光。
“当然不如,不过我也同样不如。”
詹舜变色不改,无视那如有实质的杀意:“否则以眼下二杀一的局面,你我何需在这里瞻前顾后,畏畏缩缩?我又何必以黄粱遮掩行踪,你又何必困守江西一隅?”
“只有他先死,你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彻底放开手脚来一场仙神之争。他要是不死,你麾下就算有百万道徒,难道就挡得住他的无尽儒民?”
“哼。”
张希极拂袖一挥,脸色虽然铁青一片,却没有出言反驳。
“张峰岳入番地帮助袁明妃成就佛序二,便是想为自己请一尊护身佛。现在本君在黄粱之中拖住她,不算占你的便宜。你要是觉得自己也能将袁明妃困在黄粱梦境之中,那本君可以跟你互换,你来牵制,我来杀,如何?”
詹舜的语气变得格外强硬,可说的却都是张希极无法辩驳的事实。
诚然,一个佛序基因垂死挣扎方才勉强诞生而出,又几乎丢干净了信徒根基的残缺序二,在张希极的眼中算不上什么劲敌。
若是在现世之中,要赢对方不算难事。
但赢和困,那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要把对方长时间困在黄粱梦境之中,他也没有把握能做。
恐怕只有在黄粱中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詹舜,才有这个底气。
“詹舜,你还漏算了一个李钧。”张希极沉声开口。
“他不是反手可杀,还需要算?”
詹舜平淡的语气中满是尖酸的讥讽,却在张希极将要发作的瞬间,用同样一个反手的动作,平息了对方的怒火。
“这是我东皇宫多年来费尽心思,从其他旁序手中收回的一成黄粱权限,我可以将其送给你,就当弥补了李钧这个差异。”
詹舜向上摊开的掌心之中,用肉眼看去空无一物,可张希极却能清晰无比感觉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吸引力。
一成权限对他而言,不单单是一次替死的机会,更代表着一座比永乐洞天更加庞大的永固梦境以及不计其数的虔诚信徒。
这才是张希极最看重的地方。
新派道序二,位业天君。
何为位业,不就是坐拥无边香火供养的神祇之位?
“你就不担心本天师拿了东西就翻脸不认人?”
张希极并没有着急接过权限,而是意味深长的看着詹舜。
轰!
以两人为核心,百里海域怒浪席卷,激荡不止。
似有主宰这方天地的意志,在因为詹舜的欺瞒和背叛而愤怒不已。
“你要是不要脸,那我自然也能放得下身段。”
詹舜脸色微微泛白,显然黄粱的震怒对他而言也并不轻松。
“如果你黑了本君这份权限,那从今往后,这黄粱之内但凡还能有任何一个你龙虎山的信徒存在,那我詹舜就不配再为阴阳序!”
狂暴的幽海下,同样是暗流涌动。
陈乞生被裹挟着推来攘去,一双眸子却片刻不移盯着站在海面上的两人。
蓦然间,其中一人低下头来,视线穿透深不知几许的海水,和陈乞生四目相对。
下一刻,陈乞生五感天旋地转,浑身压力骤然一轻,终于脱出这片无边深海。
而此时外界同样也像是只过去须臾瞬间,空中依旧下着骇人的火雨,不断轰击着地面扩散的磅礴雾气。
陈乞生心血来潮,猛然抬头看去,只见悬浮的山峰和巨剑都已经升入了高空。
如同一片璀璨星辰,朝着北方天空快速远去。
“真他妈的丧心病狂,拿这么多条人命当炮弹,算哪门子修道?一个个都是人面魔心,怪不得张老头宁愿拼了一条老命也要弄死他们。”
雾气之中传出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将陈乞生的目光拉向地面。
轰!
一颗巨石拖着焰尾轰入大雾,剧烈的冲击掀开雾海一角,露出一道若隐若现的模糊身影。
人影微动,似在抬臂,轻轻挥手。
一股狂猛的劲风蛮横撞开,在巨石冲击下表现顽强的雾潮毫无反抗之力,顷刻间消散一空。
李钧赤着上身,肌肉块块垒起,线条起伏分明,如同披挂着一具血肉甲胄。右手中抓着一颗破烂的脑袋,手背青筋暴起,紧扣的五指深深陷入头颅之中。
一只赤红的独眼就开在他的眉心之间,齐肩的黑发在风中不断摆动,崩势的厚重和锋劲的锐利交错起伏,五脏震动如龙吟虎啸,鲜血激涌似风声呼嚎。
气焰滚滚,如神如魔。
噗通。
残破的头颅落在地上,被坠下的脚掌踏成粉碎。
李钧缓缓吐出一口带血的浊气,双臂展开,十指紧握。
方圆数十丈突然响起铿锵震甲之声,噼啪作响。
一块块支离破碎的甲片如被吸引,化为黑色弧光,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
甲片沿腹汇聚而上,覆盖胸膛,裹住头颅
“是时候该把本钱掏出来,上桌跟他们放手一搏了。”
李钧再次以着甲之势出现,看着从高空落下的陈乞生。
“上次来这个地方,我放过话要踏平他龙虎山,可惜没能做到。现在想起来,真觉得有些打脸。”
李钧咧嘴笑道:“这面子你得帮我找回来。”
陈乞生默默点头,嘴唇翕动,却只吐出两个字。
“别死。”
“你我兄弟都是一身铁骨沸血,谁想咬断我们的脖颈,起码要崩碎他一口獠牙。”
李钧迈步上前,抬手按住陈乞生的肩头。
“有件事,你千万别忘了,替我给孙鹿游老爷子上柱香。就说后辈武夫李钧代大明武序,向道门仙长,磕头奉香。”
大明武序,道门仙长.
陈乞生眼神不住颤动,五味杂陈,胸中似有万语千言。
却都不需要显露眉头,只用记在心头。
“我代仙长.谢过”
何必多说,这一句就已足够。
黑红电光冲天而起,直追那远去的星光。
湛蓝真气扩散漫延,绰绰人影肃立八方。
“诸位师兄.”
陈乞生仰头长笑一声,踏剑射向南方。
“随我屠他龙虎张家!”
崔嵬宫城,直插天幕。
重重宫闱深处,太庙之中。
嘉启皇帝双手奉着三柱长香,身体却站的笔直,袅袅升腾的青烟拂过面门,却盖不住那双锐利无匹的眼睛。
密密麻麻的牌位,鳞次栉比,堆积如山,高度竟快要抵住了那近有十丈高的殿顶。
上百道身穿明黄龙袍的身影悬浮在属于自己的灵牌前,却只是一道道纯粹的光影留相,用一成不变的冷漠表情的俯视着下方的后代子孙。
“诸位先祖在上,今神州陆沉,山河垂危,近有狂儒横行,外有愚信作乱,内外忧患并起,大明江山动荡难安。朱彝焰本无颜面踏入太庙,自我继承祖宗江山以来,终日如履薄冰,似临渊而行。虽有卧薪尝胆之举,却无中兴朱明之功,彝焰惭愧。”
冷冽的话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虽然字字句句都在罪己,但朱彝焰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愧疚的神情。
“但!”
一字落定,如重锤擂鼓。
“朱彝焰今日搅扰诸位先祖,不为哭诉自身辛酸苦楚,更不是我朱明皇室行将末路。而是敬告先祖,大明兴复,将从今日起。”
“张峰岳、张希极、詹舜、李钧,此四人皆为祸国殃民之人。”
“道序张希极,杀子、噬徒、乱道、裂国,以道惑民无以计数,困于洞天如草芥轮回,为世所罕见之道贼,必杀之!”
“阴阳序詹舜,妄以人心比天心,妄以人智夺天意,妄以虚神盗君位,妄以虚世换人间,为世所罕见之邪贼,必杀之!”
“武序李钧,恣意妄为,以武逞凶,杀皇室亲王、朝廷忠臣,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为世所罕见之人贼,必杀之!
“儒序张峰岳”
朱彝焰细数众人罪行,却在说出最后一个名字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张峰岳为民不为君,为家不为国,为天下苍生不为山河社稷.
再次出口的字眼,分明与之前所言的‘祸国殃民’截然相反。
可朱彝焰脸上的神情却是无比郑重,眸光复杂难言,尊敬和痛恨交杂一片。
“张峰岳无错,却该死,必杀之!”
“嘉启十三年,朱彝焰敬告列祖列宗,将以洪祖纵横霸道之志,流千万血,斩百万头,尽诛四贼,建我大明亘古神朝!”
回荡不休的话音中,朱彝焰却并没有将手中的香奉入神台上的香炉之中,而是转身面向身后。
一道朱红身影肃立,外貌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须发黝黑,正值壮年。
赫然正是高胜!
“你也给朕当过几天授业之师,有资格将朕说的这些话,带到下面说给诸位先祖听。”
嘉启皇帝将三根线香递进高胜的手中,轻声道:“告诉他们,无论是日月山河,还是黄粱幽海,都是我大明疆土,永世不变。”
高胜竭力维持住最后一丝清醒,平静看向对方,从牙缝中缓缓挤出一句话。
“陛下,你的答案写错了。”
错身而过的嘉启脚步一顿,“朕是对是错,你评判不了,老师他也没有机会去评判了。”
“错就是错。”
话音未落,高胜眼中的清明彻底消散,再无法压制自己反叛的四肢百骸,以头抢地。
“诸位先祖在上,今神州陆沉,山河垂危,近有狂儒横行,外有愚信作乱”
一袭袭明黄龙袍高高在上,漠然看着那不断叩首的儒生。
话音重复不知多久,从洪亮渐为微弱,从浑厚渐为沙哑。
将要燃尽的长香终于跌落在地,摔出四溅火星。
“流千万血,斩百万头.”
高胜的脸贴着冰冷的地砖,涣散的目光看着流淌的猩红。
还有那在血水中徐徐熄灭的火点。
“朱家.朱家难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