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河结冰了。
孙奶奶也走了。
孙奶奶入土的那天也是周末,我们都去了。天很冷,下了一层薄薄的雪,丧事办得很简单,张罗的人都是孙奶奶生前的街坊邻居。院子的右下角搭起了一个灵棚,棺材也是众人凑钱买的。喇叭里放着凄凉的音乐,一个阴阳手里摇着铜铃,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按照本地的习俗,人死了以后办丧事都要去请阴阳,听说只有这样,人到了那边才不会受罪。
我们给孙奶奶烧了几张纸钱,刘小芸和王静一直哭,文露在一旁安慰,我和安鄃帮着抬一些东西。
“钟子同,你说人死了会不会有灵魂?”安鄃问我。
“哦。”我沉吟了一下,然后说,“我也不清楚,大概有吧。”
“我想不会有,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说。
“可能吧!”我回答。
是的,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留下的只是带给活着的人的痛。孙奶奶走了,我们每个人都很难过,我想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帮着处理好她的后事。每年的清明给她扫扫墓,烧几张纸钱,那一刻,我真的感觉自己很渺小。
“你别再折腾了,你妈都已经快入土了,你清醒一点儿好不好?”一个妇女哀求地说。从这声音里我知道一定又是孙奶奶的儿子,说也奇怪,自从我们来了以后都没有见过他。
“怎么又喝了那么多酒?”“真是不孝,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好。”“苦了他母亲把他养活了这么大,唉,命啊!”
我顺着人群看过去,不错,正是孙奶奶的儿子,他正在砸东西,碎碗片撒落一地。
我的心很惆怅,我想孙奶奶一辈子为人和善。不曾料她却没有一个幸福的晚年。现在她将要入土了还不得安宁。我经常在思考,人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是一根本没有思想却想要拥有思想的稻草还是一根有了思想却又要摒弃思想的麦芒,我想没思想总比有思想好许多,有了思想就可以胡作非为,就可以六亲不认,就可以学会残忍!
这时,孙奶奶的儿子闹得越来越凶,逢人就骂,我急坏了,我想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我过去狠狠地朝他脸上扇了一个耳光,我不知道那个耳光会不会使他清醒过来,但我觉得我必须这样做。
“你还有没有人性,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你知道你妈生前最放不下的是什么吗?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冷血的畜生。”我愤恨地说,我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在猛烈地燃烧着,随时随地都会喷发。
他也许是被我的一个耳光扇得清醒了,也许是良心发现,在墙角蹲了下去抱头痛哭,然后跪在地上,头靠在墙上不停地发抖,雪和泥沾了一身,双手死死地抓着头发,头发变得凌乱不堪。
场面冷静了下来,所有的人又忙碌起来。
上午十一点多,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好了以后,出殡的时刻到了,音乐响起了,凄凉地发散在周围,哭声响成一片,让人心很慌。
好几个人抬着孙奶奶的棺材,棺材上蒙着一层白布,白布很宽,看不出棺材,我们跟在后面,拿着色彩明艳的花圈,那些花圈十分刺眼。
刘小芸和王静手拉着手,她们关系很要好,在学校就是那样的,大家都叫她俩“姐妹花”。可是她俩的性格并不同,王静性格外向,学习好,洒脱爽朗;刘小芸爱忧伤,精灵古怪,又很脆弱。此时,无论是刘小芸还是王静,脸上都浮着一层忧伤,甚至可以说是哀伤。
“孙奶奶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王静说。
“不,孙奶奶只是睡着了,明天还会醒来的。”刘小芸摇着头,撅着小嘴天真地说。
“睡着了。”她的脑子里总是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想法,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像王静那样,生活里充满了阳光,不再是一个天真、忧愁的小孩子。其实,认识刘小芸两年了,我一直觉得她就是一个小孩子,长不大,所以,每当我看到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想安慰她,保护她的**,是出于一种最纯洁的友情,可是这样就被文露误会,甚至被他殴打。我给安鄃说:“为什么我们五年的感情还抵不上一个刘小芸?”安鄃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孙奶奶的墓在不远的一个山坡上,没有树,荒草丛生。墓穴又深又黑,密不透风。人只要进去,立即就会窒息。我知道人都要走这一步,可是永远躺在那个黑暗的洞穴里会不会孤独,又会不会害怕。于是,我开始害怕死亡,对死亡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这就是《坟墓》:
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个地方
沉睡着
每个人幽幽的灵魂
现在的和未来的
几个人将孙奶奶的棺材放进墓穴,只见那个阴阳手里拿着引魂杆在孙奶奶的墓穴口摆来摆去,还是念着听不懂的咒语。过了一会儿,他说好了,五六个年轻人用铁锨铲了土去填满墓穴,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但我偏着头没有让安鄃他们看见。就这样走了,真的就这样走了,黄泉路上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个永远不争气的儿子!
当孙奶奶的坟填上最后一把土,所有的人都准备返回时,她远在外地教书的女儿风尘仆仆刚赶回来,看见孙奶奶的坟放声大哭。扑在坟上死死地抱着孙奶奶的坟。
“哦,妈妈……哦,妈妈……我对不起你,我来迟了,为什么你不等我见你最后一面就走了。”她一哭,所有来送葬的妇女又都哭起来,那哭声是一种揪心的痛,即使是一根无心的枯草,也会黯然落泪。
“哦,妈妈……哦,妈妈……原谅我,我对不起你……”
我曾经听孙奶奶说起过她的女儿,她说她的女儿从小就乖,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在家呆了两年。后来,她的女儿执意要到外地去谋生,她坚决不让去,她说:“我养得起你。”她女儿说:“妈妈,你不能养活我一辈子吧!我觉得我已经欠你很多了。”然后,她的女儿哭了,记得当时孙奶奶给我讲起她的女儿还得意地笑了。再到后来,她的女儿去了外地当了一名教师,因为工作很忙,很少回家。我想起我那次去孙奶奶那儿,她问我文露和安鄃去哪儿了,我说很忙,她直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忙,想来她是想念她的女儿了。
回来的路上,天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那些雪很洁白,点缀着这座寂寞的小城。
坐在教室里,我感觉自己真的像一个孤儿,想家的感觉越来越浓烈,看着窗外飞扬的大雪,我在纸上胡乱地写了两句话,然后又揉成小纸团,扔出了窗外。那两句话是:
昨夜隔窗望深冬,心怅然,梦难眠,卧床忆往事,心比寒气凉;
今朝倚栏目故乡,山回转,路茫茫,愁绪如飞雪,何日是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