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四月,天儿还不是很热。可蝉倒是耐不住寂寞,早早地跑来凑热闹。一阵风吹过,柳树飒飒作响,树上的蝉愈叫得欢了。蝉声、树声混杂,仿佛闻到校外公路上汽车排出的尾气似的。一条清澈的小河在学生们的欢声笑语中打着旋儿流向远方,流过县城,静静地沉淀着岁月的尘埃,诉说着不老的故事。至于这条河的来历,我们这一代人大概是不清楚的。听父辈们讲,它的名字叫周家河,因此,大家便都叫它周河。学校坐落在这条河的边缘上,距县城不远,坐车十几分钟就可以抵达,它也是这个小县城唯一一所高中,刚刚修建起几年,看上去还是那么新崭崭的。
宽阔翠绿的塑胶操场上人群涌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而欢跃的气氛。学校正在举行第一届运动会,正因为是第一届,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难以言语的滋味。我和安鄃、露露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就像三年前在初中那个有点儿破旧、满是尘土的小操场上,我们如脱了疆的小野马,狂傲不羁,漫无目的地乱跑。不一会儿,整个操场便灰尘飞扬。露露说他喜欢那样的世界,自由、一切都很释然,即使做了什么事也与外界隔了一层膜,别人也看不到。我和安鄃都笑他傻。待他从灰尘中走出来,仿佛从河里捞出来的灰泥鳅,鼻子、嘴唇上都是泥,脸上汗水掺着灰尘,一道一道横竖交错,只有那双眼睛还炯炯有神,这倒让我想起曾经在戏台上看到的丑角,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人物,常常嚷着要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看戏,隐隐约约记得好像还给父亲尿了一脖子。现在想来,有几分可笑,又有几分惆怅。我望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操场,心中一阵苦笑,我想幸亏不是土的,不然肯定不会逃过露露的魔掌。
“钟子同,开幕式要开始了,跑快点儿。”安鄃一边向看台跑去,一边转过头来向我喊。
“哦。”我应了声,和露露便也跟了过去。
看台上的人很多,有年过花甲的老人,有黄发垂髫的孩子,也有含情脉脉的一对对情侣,手牵着手,相依相偎。有站着的,有坐着的。将整个站台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人大都是附近的居民,因为家住得近,就跑来一饱眼福,观看运动会的开幕式。我和露露、安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了一个能看得着操场的地方坐了下来。跟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搏斗似地,每个人都气喘吁吁。
“开始了,开始了。”露露惊叫起来,惹得周围的人都纷纷把目光投向我们,好像一个小偷偷了东西被逮着以后,众人都来围观一样。如果有一个地缝可以钻进去,我想我肯定会往进钻,安鄃肯定也会和我一样的。我转过脸去看露露,他跟没自己什么事儿似的,双手托着下巴,目视着前方,像一个思考人生的老者,端庄安祥。
“你可真够沉得住气。”安鄃有些气愤,干净白晳的脸变得通红,眉头紧锁,眼睛直直地盯着露露。露露没有反应,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我无奈地摇摇头,拍了拍安鄃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安鄃再次坐了下来,仍有些气愤。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露露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这阵儿比谁都慌。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平时看起来比谁都坚强,一副大男子主义的样子,内心却比谁都脆弱。我记得孔老夫子曾说过的一句话,“色厉而内荏。”大概就是这样吧。
音乐响起了,讲解员的声音甜美而清脆,似轻柔的和风拂过心田。年轻的学生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看台这边走来,一个班级连着一个班级,排成一条长龙,身姿娇健,热情洋溢,迎来了阵阵欢呼的掌声。接着是拳术表演,一群穿着跆拳道衣服的学子们摆着四方四正的队形出现在了操场的中央,雪白的衣服在阳光的照耀下十分显眼,强有力的吼声回荡在操场的上空,再接着便是女子鼓,鼓声震天动地,如浩浩荡荡的黄河之声,好像整个小县城都在沸腾。
开幕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已将近中午,太阳有些毒,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人们经受不住太阳的“热情”,都已纷纷散去。几个巨大的氢气球在我们的头上舞动着柔软的腰,轻盈多姿,又仿佛要挣脱绳子的束缚,去追寻向往已久的蓝天。
从操场出来,露露向我和安鄃挥了挥手就回家去了。我知道他有些不开心,眼神里带有忧郁。我原本想叫他,但又想,让他一个人静静也好。以前,他难过的时候,总会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呆上很长时间,之后,又会恢复平常的样子,又说又笑。有时候,我问露露,我说:“为什么你的忧伤总是那么多呢?”他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很矛盾,忧伤就像一只兔子时不时地会从你心灵的树林里窜出来,想防备都来不及。”
安鄃说他昨晚没睡好,很累,想去宿舍睡一觉。我点了点头,便一个人向教室走去,我想趁着学校这几天开运动会,可以好好将从前学过的课程温习一遍。也许吧,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来说,上学是唯一的出路。我来自农村,更懂农民的艰辛,看着父母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没白天没黑夜的操劳,我的心就像千斤石压着一般,沉重而疼痛。
教室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我翻开数学书,从第一章开始往后看,几束阳光从玻璃上跳进来,洒在我的身上,暖暖的,我感到很舒服。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种感觉,我发现人只有在书的世界里,灵魂才会显得安静,我不记得那是谁说的一句话了,但我很喜欢,他说:“书籍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它永远也不会背叛你”。我像一只饥饿已久的狼,凶狠地捕捉着猎物,我的心脏在猛烈地撞击着身体,全身的血液在翻涌着。一个人如果对某事执着,甚至可以为其痴迷,直到疯狂。
教室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我抬头向窗外望了望,才发觉时候不早了。于是,便锁了门,出去吃饭。卖饭的老奶奶人挺好的。我们也很熟识。平时,老人如果有什么体力活,我和露露、安鄃也会去帮忙做一些。尽管露露、安鄃从小在城里长大,娇生惯养,但他们对老人却很尊敬。安鄃平时喜欢用什么孝敬老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之类的话来搪塞我。确实,在这里我能体验到家的感觉,闻到家的味道。求学的这些日子,一个人漂泊在外,很少回家,我看尽了形形色色的人,城里人的冷漠、清高让我无话可说。不过,我还是幸运的,有两个要好的朋友和这个和蔼的老人在这段岁月中陪我一路走来,给我的心灵上有了很大的安慰。
“那两个调皮的小子呢?”她笑着问我。
“哦,都很忙,没有来。”我抬起头来笑了笑,很干脆地回答。
“忙,忙,忙,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忙。”她长叹了一口气,迟疑了一下,就进去了,我望着老人颤巍巍的身影,特别愧疚。老人有一个女儿,在外地教书,长年不能回家,一个儿子不务正业,成天在外面瞎混,隔三差五就回来闹腾,几乎每次都烂醉如泥,然后拿了钱,一两天又没了人影,我想我真该死,可能又揭开了老人的伤疤,我想去安慰老人,又没有勇气。人啊,就是这样,往往做错了事却没有勇气去承担,我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