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哑巴

哑巴刘祥本来不哑,他变哑是去年暑假的事情。枫村人说他是给吓哑的。刘祥在心里骂枫村人是堆胡说八道的臭狗屎!刘祥知道自己是怎么变哑的,是他自己把自己变哑的。

刘祥还记得自己决定把自己变哑是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他在自家门前的羊蹄甲树下看两只大黄狗打架,他们互咬着脖子转圈,谁都不肯先松口。刘祥看得正起劲的时候,他父亲回来了。刘祥抬头看着他父亲说了平生倒数的第二句话,“爸,你回来了!”。刘祥说完这句话后,脸上就挨了他爸一个响亮的巴掌,那一巴掌把站着的刘祥整个打翻在了地上,等他起身时,两个鼻孔里都已渗出了血。刘祥用袖子擦了擦鼻血,回头看了看被吓远的两只黄狗,低声骂了一句“该死的孬种!”。这句“该死的孬种”便成了刘祥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过那时候刘祥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决定变哑是之后的事情。如果他知道那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也许就会挑句别的。不过他当时只是随口骂完,便跟着他父亲的影子进了屋。

刘祥进屋后,发现他爸已经摆好了饭菜,便坐到了饭桌旁开始吃饭,刚才的事情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那晚的主菜是一锅已经吃了三天的卤水肉。卤汤上浮着指甲深的一层油,味道和颜色就像夏天家门前摆放的那缸馊水一样。刘祥后来常常想起那大锅里烂成肉丝的瘦肉。舀一勺放进嘴里,嚼两口肉里的汤汁就顺着喉咙流进了肚,剩下的瘦肉像木屑一样干巴,再嚼就会钻牙缝,抠很久也抠不干净,吐出来又会觉得可惜,只能整团整团地往肚子里咽。对那锅肉的记忆后来常让他觉得天旋地转的恶心。刘祥觉得那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一锅肉。

不过刘祥记得那晚他爸吃了很多,吃得满嘴的猪油,还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肉皮。那块肉皮让他用筷子按到了饭里,一边按一边在心里骂:“谁稀罕你的肉!该死的孬种!在外面受了气你就回来打我?别人瞧不起你你就回来打我?死了媳妇你来打我?我还吃你夹的肉?该死的孬种!”后来那块肉被刘祥含在嘴里带出了门外,吐在了馊水缸里。他含着肉走出屋外的时候,还听到他爸叫了他一声,刘祥含着肉没有应他。也就在那时,刘祥决定从此不再说话。

饭后刘祥一直在等着他爸和他说话,刘祥想让他第一个知道自己的伟大决定。可他爸一吃完饭就出了门,到刘祥上床睡觉也没回来,这让刘祥那天晚上过得十分郁闷。

刘祥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一个好觉让他觉得心宽气畅,他甚至考虑是不是要重新开口说话。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刘祥真的就重新开口说话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刘祥起床后便到厨房里去找水喝。他一走进厨房便发现那锅肉里的卤汤漫出了锅外,灶头上一片漆红色的水渍,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绿头苍蝇。刘祥闻到空气中有一股难闻的腥味,他捂着鼻子走近灶头,伸手掀开了锅盖。这时他在肉锅里看见了父亲的脑袋,脸朝锅外摆着,脸上沾满了肉末。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青苔鸟停在屋后竹林的尖上,一切显得宁静而有序。刘祥后来常想起那一天明媚的阳光,想起光线透过窗玻璃照在父亲脑袋上的情景。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能在掀开锅盖的那一刻,便认出了自己父亲的脸。他记得那张脸已经被浸泡得血肉模糊,但他还是在第一时间认了出来。刘祥觉得那是一种血缘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使他认出了他的父亲,也使他开始陷入到一种家族的命运中。这种想法使刘祥后来异常地关注父亲的死因。

刘祥父亲的死因至今还是一个谜。虽然事发后枫村人普遍地接受了一种说法,这种说法认为刘祥父亲的死和三个月前的药猪事件有关。但刘祥却认为事情远不止那么简单。

药猪事件发生在枫村和相邻的绿溪村之间。那时绿溪村正在开展声势浩大的灭鼠运动。运动开始不久,枫村便有好几户人家发现了中毒而死的猪,其中也包括刘祥家的一头七个月大的猪崽。事件的争执在于到底是枫村的猪越界觅食,还是绿溪村的人越界投药。这种争执注定是没有结果的,这也就为刘祥父亲后来的死埋下了伏笔。

刘祥父亲的无头尸体后来在两村共有的红枣林里被找到。在尸体附近还找到了散落在地上的***颗粒。盛行的说法认为,刘祥的父亲当晚是到红枣林里去收集药猪的证据,后来便遭到了绿溪村人的毒手。而将人头放回刘祥家的锅里则是对枫村人的一种明显的挑衅。虽然后来对绿溪村的调查最终没能支持这种说法,但枫村人还是在六年后对绿溪村进行了相应的报复。这应证了一句古老的话:仇恨不会因时间久远而被遗忘。

盛行的说法让刘祥记起了那头七个月大的猪崽。他记得那头猪从出生到死去从没有离开过猪圈一步,后来离奇地死亡在刘祥看来是他父亲一手策划的。而当晚父亲也并非到枣林中寻找证据而是去制造证据。刘祥甚至怀疑过他父亲是自杀而非他杀,但终因解释不了父亲的头如何回到肉锅里而作罢。刘祥后来在村东乱坟岗一块倒塌的墓碑下找到了他父亲的一顶帽子,那帽子里裹着几包***和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这发现证明了刘祥的猜测是正确的。

找到帽子的墓碑下曾经是一个用来藏身的密室,刘强第一次知道密室的所在是前年的春天。他的母亲在那个春天为了躲避计划生育而躲进了密室里。刘祥记得那个春天异常的寒冷,村里的鱼塘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连日的雨把枫村人赶进了屋里。刘祥一个人在家里生了三炉火,又用桌子把屋门堵得严严实实的。那个春天经常有人会来打听他母亲的下落,这时候刘祥总是静静地躺在被窝里,等着脚步声的远去。那个春天枫村的五个临产妇中,只有刘祥的母亲躲进了密室里。那个春天的五个临产妇都是超生的,但人们只打听刘祥母亲的下落。刘祥觉得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母亲没有农村户口,更大的原因是因为父亲的懦弱和枫村人的仇视。他母亲最终没有再走出那间墓碑下的密室,一起躺在里面的还有一个刚出世的男孩。刘祥后来常常想起那个寒冷的春天,在那个春天里他失去了他的母亲和一个弟弟,他因此憎恨那个春天,憎恨枫村和他的父亲。

刘祥在墓碑下找到父亲的帽子纯粹是一种偶然。他原本只是想去看一下他的母亲和她母亲的另外一个孩子。他想确定一下那个孩子是不是一个漂亮的男孩,所以他动手去挖墓碑下的土,不久就发现了那顶帽子。那顶帽子让刘祥想起他弟弟已经死去了两年,尸体应该已经腐烂了。他又想起了家里的那锅肉和父亲的脑袋。这些联想让他的舌头底下冒出了许多唾沫,满嘴的腥味。后来他努力地回想他母亲的脸,才总算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发现帽子那天的太阳特别的大,但乱坟岗的柏树下却吹着凉爽的南风。刘祥就坐在这南风里回忆他的母亲。他觉得他母亲是世界上最秀气的女人,瓜子脸,大眼睛,小片的嘴唇。四季里见到谁都会笑。刘祥觉得他弟弟长大了也应该和他母亲一样秀气,因为刘祥长得并不像他母亲,所以他弟弟应该会像她。刘祥像他父亲,黝黑,厚实,粗糙。

现在秀气的母亲和她的另一个秀气的孩子像两个打碎的玻璃杯被埋进了土里。埋葬他们的父亲现在也进了土里,枫村人把他葬在村东的山上,墓碑修得像张沙发。刘祥知道枫村人把父亲当成了英雄,但父亲终究只是埋葬母亲的人!墓碑下的帽子更证明父亲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埋葬母亲的人!刘祥猜不出是谁把那顶帽子藏在了墓碑下的。他想那个人也许是父亲,也许是杀害父亲的凶手。他将那把裹在帽子里的短刀拿出来在阳光下细细地端详。那是一把刘祥叫不出名字的短刀。刀刃的一面已经锈得难以辨认,而另一面却有着明显被打磨过的痕迹。刘祥在光亮的一面认出了一道用来顺血的小沟,所以他确定这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刀。他还在黑色的刀柄上发现了一个刻上去的名字:洪淼。这些发现让刘祥觉得父亲的故事远没有结束。

父亲死后刘祥便住进了村祠堂里,这是枫村人对他的特殊照顾,毕竟他只是个孩子!

和刘祥住在一起的还有枫村巡夜的刘老头。刘老头今年七十二岁,是个孤老头,除了有时絮絮叨叨的有点罗嗦,刘祥基本上并不讨厌他。

刘老头每晚出去巡夜后,刘祥便在祠堂的石门槛上磨他的短刀。自从发现了那顶帽子以后,刘祥便经常在村祠堂的石门槛上磨那把短刀。他觉得用这样一把短刀完整地切下一个人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很后悔那天没有仔细地察看父亲脑袋上的切口。他想如果切口是整齐的,说明是用大刀砍落的。如果切口是齿状的,则很可能是用这把小刀慢慢切下来的。

生锈的小刀让刘祥变得异常的冷静,他觉得那把小刀具有某种神性的东西,这种东西将指引他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虽然他依然憎恨着他的父亲,但他同样好奇谁是杀父亲的凶手。

磨刀的声音在夜里像指甲抠玻璃一样的刺耳,枫村人常常在这声音中被吵醒,但他们不知道这是刘祥在磨他的刀,他们只是在这声音中隐隐地感到不安,然后又倒头睡去。

刘老头是第一个发现刘祥在磨刀的人。那晚他站在门槛外看见了,然后就蹲下身摸了摸刘祥的头。“可怜的孩子,”他说,“你要去杀人吗?你知道你要杀谁吗?你拿这把小刀能杀得人吗?”刘老头的声音在刘祥听来有点浑浊,他头也不抬地继续磨他的刀。“你爹的灵位就摆在这祠堂里,让他告诉你该杀谁吧!”刘老头接着说“可怜的孩子,我差点忘了你是个哑巴。”

刘祥对刘老头的唠叨并不感兴趣,他记得那天晚上他一直都在专心地磨刀。后来刘老头的唠叨里就提到了刘祥的爷爷。那段叙述有些零乱,刘祥只听清了其中的一点情节,他记得那些情节是因为里面涉及到了一把短刀。

抗日时期枫村人在红枣林里藏了一个八路军。后来日寇搜到了村里,把枫村的小孩全都绑到了树上,一天枪毙一个,说是哪天枫村人交出了八路军,哪天就停手。等快杀到刘祥父亲的时候,他爷爷供出了那片藏八路的红枣林!那个八路军后来被日本人吊死在了红枣林里,而刘祥的爷爷也在村祠堂被枫村人乱棍打死。死后掏出了心肝,被全村人均分了吃下!而当时挖刘祥爷爷心肝用的就是一把黑柄的短刀。

这个古老的故事重现了许多刘祥熟悉的记忆。祠堂,短刀,红枣林和死亡。刘祥突然觉得爷爷和父亲的死在岁月的两端遥相呼应,他们的灵魂牵绑在这个村庄里而难以超生。爷爷为了救父亲而出卖了那个军人,他背弃了枫村人的道德,最后被挖了心肝。而父亲的生命是在这个不道德的交易中被保全的,这也注定他了将终生生活在枫村人的仇恨里。这种仇恨最终秧及到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他们因再次违反规则而丧命。虽然父亲的死终止了枫村人的仇恨,他的灵位也被摆放到了枫村的祠堂里——那个曾经用来挖他爷爷心肝的地方。但刘祥觉得这一切不该是父亲的本意,他应该选择复仇而不是向这个杀害爷爷的村庄乞求宽恕。但他终究还是死了,他背叛了爷爷而死于一个撒鼠药的夜晚,死于那片吊死过八路军的红枣林里。

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当枫村人还愚蠢地将罪责推给无辜的绿溪村人的时候,刘祥已想通了这一点,他不再为自己父亲的懦弱而感到愤怒,因为这一切只是命运的安排。刘祥猜想那天晚上当红枣林里的鬼魂看到他父亲时,也许也想到了这句话!当他刀起刀落砍下父亲的脑袋之后,他也许还会想起眼前的这个人,正是当年出卖自己的人用生命保住的孩子。这时那个鬼魂应该会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意。而他用来砍下父亲脑袋的,也应该是那把当年挖他爷爷心肝的黑柄短刀。现在那把刀就握在了刘祥的手里,这也许正代表着某种命运的延续。这一切让刘祥在祠堂门槛上打了个长长的冷战,那一夜,他在彻夜光亮的祠堂里感到了平生最大的恐惧。

刘祥在第二天搬出了祠堂。他在祠堂的祖神牌前用短刀砍下了一只黑公鸡的头,黑鸡血喷满了他父亲的灵牌。刘祥在枫村人诧异的眼光中走出了祠堂,他觉得那把短刀磨得还不够锋利,它仅仅能砍下一个鸡头,比起当年挖他爷爷心肝时要钝了许多。他猜想当年围观的人应该比今天还要多,就像当天为父亲送殡的队伍一样多。他们拥挤在祠堂外只为了等候一块爷爷的心肝。

刘祥的行为后来被枫村人形容成一种仪式的举行。枫村人觉得刘祥不仅被吓哑了,而且被吓疯了。

枫村的老人常说人受了惊吓后就能通鬼神。刘祥也就是在那晚之后认识了白影。

白影是只喜欢在白天出没的鬼魂。刘祥是在逛枣林的时候撞见它的。刘祥叫它白影是因为它长得像一条白色的被单,时现时隐,漂浮不定,但白影是个千真万确的鬼魂,因为它能够听见哑巴刘祥在心里头说的话。

刘祥撞见白影的那天本来是要去找洪淼的。洪淼就是那个吊死在枣林里的八路军,刘祥是在短刀柄上知道了他的名字。刘祥找他是为了向他证实自己的那些假设,并且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他存在,他别想再加害自己。但刘祥不知道洪淼藏在哪,他在到处乱闯的时候,遇见了白影。

刘祥记得白影见到他说的第一句是“你真的变哑巴啦!”这句问话让刘祥觉得很可笑,他心想谁会问一个哑巴这样的问题。当时刘祥还没意识到自己在跟一只鬼魂打交道。但白影接着说的话让刘祥明白了这一点,它说,你别在心里笑我!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你真的变哑了你知不知道!后来刘祥和白影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敢多想事了,因为他知道白影能猜透人的心思。

不过刘祥从第一眼见到白影就不害怕它。他觉得白影应该是很小的时候死的,所以死后变成了鬼还是很调皮。后来刘祥才知道白影其实已经死了一千七百多年。

刘祥和白影混熟后就开始向它打听有关洪淼和父亲的消息。他问白影有没有在红枣林里看见过一个军人摸样的鬼魂,或者是一个缺了头的男鬼。刘祥认为所有惨死的鬼魂都应该还在遇害地附近徘徊。但这个问题却让白影笑了老半天。白影告诉刘祥所有的鬼都长得和它一样,像条白色的被单。刘祥能看见它也就能看见别的鬼魂。而且鬼是不喜欢群居的,所以不会有两只鬼同时在一个地方出现。白影的说法让刘祥觉得很失望,因为这就意味着当白影在的时候,他就不可能找到洪淼。所以后来刘祥有一段时间故意不去红枣林里找白影玩,他希望白影会因为寂寞而离开一阵子,而且当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暑假已经结束了。

刘祥入学是九月一号,他的到来在城西中学引起了一阵骚动。

城西中学是枫村附近唯一的一间初中,四乡八里的孩子都在这间学校里上学。四乡八里来的人都知道今年初一新生里有一个是枫村的哑巴刘祥,他爹被人砍了脑袋,后来就变得疯疯颠颠的。所以刘祥的入学成了城西中学的一条新闻。城西中学的学生还知道刘祥用黑鸡血祭奠他父亲的事情,他们因此觉得刘祥是个可怕的疯子。刘祥觉得初中里的同学和枫村人一样喜欢胡思乱想,他们对自己的看法让刘祥觉得很可笑。刘祥想着如果哪天我重新开口说话了,一定先好好骂你们一顿。不过刘祥现在还是喜欢做一个疯癫的哑巴,因为这样他可以不受任何人的骚扰。

刘祥上学几天后就开始想念白影,他在想白影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洪淼也许已经回到了红枣林,这让刘祥觉得有些不安。所以他每天放学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红枣林里去找白影。后来果然有一天白影真的不见了。白影不见后刘祥依然去红枣林里,他希望在那里等到洪淼或是重新回来的白影。

白影没有再回去红枣林,刘祥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教室的玻璃窗外。它躺在窗沿上晒太阳,像一条晾着的被单。刘祥觉得它很可笑,一只鬼魂也学人家晒太阳。刘祥问白影这几天去哪了?是不是洪淼把它赶出了红枣林?白影说你别老想着什么洪淼!他也许压根就不存在,就算存在也不一定杀过你爸,就算杀过你爸也没什么,你不是一点都不喜欢他吗?刘祥说,我只是想见见他,又没打算报仇。白影说,你算了吧!你以为你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啊?你是害怕了还不承认,你怕洪淼会害死你,要不你也不会老带着那把短刀了。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呢?死了不就跟我一样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我就想不明白人为什么那么怕死!刘祥不知道白影那来那么大火。刘祥说,我怕什么!他杀了我爸我谢他还来不及呢,干吗要怕他?白影说,我就恨你这人老是不诚实!你就是嘴硬,其实心里早就原谅你爸了。你爸又有什么可以值得你恨的呢?虽说脾气暴躁了些吗?可谁死了媳妇脾气能不暴躁啊?再说他偷撒鼠药嫁祸别人还不是为了你好,如今弄成这样也不是他想的,也许那晚他根本就不是去撒什么老鼠药,只是嘴馋了去摘红枣吃也说不定!他又有什么值得你恨的!

白影的话让刘祥很恼火,他拿拳头用力敲了一下窗户,把白影赶下了窗台。他觉得白影是只很没用的鬼,它连基本的事实都搞不清楚。白影落下窗台时还在和刘祥说话,它说,你就认了吧,别再骗自己了!认了你就能重新开口说话了。你已经真的哑了你知不知道?你以为是你自己让自己变哑的,其实有些东西是没人能左右的。不信你就等着瞧吧!说完后它就往楼下落去,等刘祥拿起书包要砸它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踪影。后来那书包砸到了楼下一个上体育课的学生头上,那人被砸晕了。为这事刘祥还被学校停了一个月的课,理由是刘祥的精神有问题。

枫村人对刘祥的行为有另外一种评价。他们认为刘祥是想为他父亲报仇想疯了。他试图用书包砸死那个孩子,因为他是绿溪村的。另外从他之前杀黑鸡的举动也已经可以大概地猜到这一点。他早晚还是要出事的。

从那以后枫村人看刘祥的眼神充满了某种模糊的哀怜和鼓励。这种眼光其实从刘祥父亲死去的那一天就落到了他身上,只是从没像现在这样强烈过。刘祥想枫村人眼光中所期待的应该是他能真正地杀死一个绿溪村人。因为只有这样才符合他的身份,他是一个想报仇想疯了的哑巴。但刘祥觉得绿溪村人和他无冤无仇干吗要杀他们呢?他砸伤那个小孩仅仅只是一次意外,刘祥真正要找的人是洪淼!刘祥找洪淼也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见他一面。只是见他一面而已。刘祥压根就没想过报仇一类的事情,更别提杀人了,砸伤那个绿溪村人仅仅是一次意外。

所以刘祥被停课以后就整天泡在了红枣林里。现在他不等白影了,他只想见到洪淼。他要证实白影其实是个很没用的鬼。所以刘祥每天都躺在一颗红枣树下等洪淼。他觉得洪淼应该会从一棵树上跳下来,就像那晚砍死父亲时一样。但他不知道具体会是那一棵树,所以他每天都会换一棵树去等,等待一条被单摸样的鬼魂从树上飘下。

红枣林很大,覆盖了满满的一座山头。枫村人说春天的时候,燕子会从林子的北边迁徙到林子的南边。这当然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但红枣林确实有很多的燕子,它们常穿梭在树梢间偷吃果子,然后随处地拉屎。刘祥在树下等到的经常就是燕子的屎,有时候也会是从阳光里飘下来的一片树叶,一颗烂枣甚至是一个男孩。跳下来的男孩都是来偷枣的,他们看到刘祥时都会显得很惶恐,扔下果子拔腿就跑。有一次还掉下了那个被砸伤的绿溪村男孩,他下树后恶狠狠地瞪了刘祥一眼,然后对着刘祥的脸喊了一句“咱走着瞧吧!”刘祥想起了白影也曾经说过这句话,他注意到那男孩的头上绑着的绷带,他想那男孩应该也是个没什么用的家伙。

有时候刘祥等腻了,就会把那把短刀拿出来磨一磨。那把短刀现在还是一边光亮一边生锈,刘祥磨了很久也是老样子。他磨了几次后就想起白影说他藏着这把刀是因为他怕死。这让他很不高兴。所以当天他就把到短刀埋回了村东的墓碑下,并从里面换回了那顶帽子。那以后他就戴着那顶帽子在红枣林里等洪淼。

刘祥父亲的帽子是一顶在当时很流行的帽子。用灰色的毛线织成,样子像还没织完的蚕蛹,或像掰掉了半个的芋头,圆滚滚的,套到头上就像一个倒扣的陶盆。当时颜色绚丽点的这种帽子也只是做得像个彩色的蜗牛壳,多带了一圈一圈的螺旋。但这种丑帽子在当时仍是很抢手的物品。

刘祥一直都觉得父亲戴这样的帽子是很恶心的。现在他戴上并不是因为他觉的帽子变漂亮了,而是他觉得戴这样的帽子会更容易引起洪淼的注意。而且他想证明自己并不怕死,他可以把他断头老爸的帽子戴在头上。

刘祥戴上帽子后脑袋就经常嗡嗡的作响,他想这是因为天气太热的原因。但他却很喜欢这种晕眩的感觉,这让他可以随时随地地睡去。他现在已经不是很在意能不能等到洪淼了,他觉得等不等到都无所谓,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见到洪淼后他能干什么,所以他宁愿洪淼别出现得太早,这样他的生活还能有些盼头。所以刘祥戴上帽子之后,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在红枣林里呼呼地睡觉。直到后来有一天他想起应该回学校上学了。

刘祥回到学校时再次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惊奇地发现哑巴刘祥在大太阳底下戴着一顶冬天的毛线帽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校园。他们想这人真的疯了。

刘祥看见别人纷纷避开他时觉得很兴奋。他想自己不久就会被勒令退学了,这样他就能永远地离开这个鬼学校,也永远地不会去杀什么绿溪村的学生了。当他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发笑时,有一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刘祥从那人头上认出了绑着的白色的绷带,他想这人是来报仇的。

“好玩极了,对吧?”那人对着刘祥说话,“你砸伤了我的头然后又戴上这顶帽子,是不是觉得很好玩呢!”刘祥发现那人的脸在阳光下涨得通红。“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你以为装成哑巴就能吓着我吗!疯子!你以为砸死我就能报仇了吗?妄想吧你!砸死我你也不得安宁!绿溪村人不是好欺负的。我今天就要让你明白这一点!……”那男孩之后说的话刘祥没有听清楚。当他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一把短刀已经**了他的胸口。刘祥惊奇地发现那男孩手里的短刀是黑柄的,而且也是一边光亮一边生锈。他想张嘴说话时,喉咙却已被什么东西糊住,满嘴的腥味。刘祥觉得那味道就像家里的卤水肉一样,让人恶心!他想自己应该是吐血了。当他抬头想呼吸点新鲜空气时,他看见了一个明晃晃的太阳。他想头上的帽子真的是太热了,热得脑袋有点嗡嗡作响。他想我应该睡会了,睡醒也许就没事了。

后来刘祥听见了周围急促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喊叫声,他听见有人在喊,“杀人啦!杀人啦!洪淼杀人了啦!初二三班的洪淼杀死刘疯子了!刘祥觉得那男孩的名字肯定不是叫洪淼,顶多也只是同音异体罢了。真正会杀人的洪淼还躲在红枣林里,他是一只长得像白被单一样的鬼魂。刘祥觉得人们是不会明白这一点的。他们都只是一堆臭狗屎他想自己也永远不会告诉他们真相,因为自己是一个哑巴。刘祥这样想着想着就真的睡着了,而且后来也没有再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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