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这一去,便是近两个时辰,幸好玉帝独斟独饮,自得其乐,竟是没有看穿。但就在这时,哪吒一声惊呼,叫道:“胜佛都到了,杨戬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水镜之中,元神与隐身术俱无所遁形,众人也都看到,隐约的金光一烁,斗战胜佛孙悟空已隐身闯了进来。进了瑶池,猴子一眼看到伏案不起的杨戬,脸上顿时有了些恼怒。他的火眼金睛不逊于杨戬的神目,自然能看出,案边只是无知无觉的身体,这杨小圣的元神,早已不知去向了。
“居然迟了?这回糟糕之极,要尽快和哪吒说上一声,别让俺老孙误了大事。”
就见他抓耳骚腮一阵,转身向外行去,却是银芒一闪,险些和匆匆返回的一人撞了个正着。无巧不巧,正是杨戬为龙四施救之后,悄然潜回瑶池来了。
孙悟空蓦地现出身来,叫道:“好啊,好个玉帝的乖外甥!来来来,俺老孙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再扔给你舅舅好生教导管拘!”口中说话,猱身一拳击出。
杨戬神色间倦意极为明显。身体留在瑶池,宝莲灯无法带回神殿利用,以元神施法救人的后果,便是消耗较之前更为加倍。孙悟空一拳击来,他抬手架住,竟是身形一晃,蹬蹬蹬连退了几步。
暗自切齿,不用说,这猴子是被请来专门看住自己元神的。好在诸事安排已定,不必与他硬拼。打起精神拆了几招,由着这猴子大呼酣战地将自己逼得连连后退。待孙悟空又一拳当胸捶至,他也一掌拍出,借力缩身疾掠,斜出数步,已沉回身体之内。
孙悟空现身缠斗,原想缠住他元神,好在玉帝面前给他个难堪。此时制止不及,自己愣了一会,冷冷一笑,大摇大摆地闯到玉帝御座边,分了半席坐下,拿起酒樽嗅了一口,叫道:“玉帝老哥哥,你如何谢我?”
玉帝不以为忤,只笑道:“你这泼猴,好端端地又来我天廷作甚?怎么,闻了点酒便醉了?方才一个人耍的猴拳儿,还真有点威风八面的味儿啊。”
孙悟空有心要去寻哪吒,告诉他杨戬元神外出之事,但目光到处,见这司法天神伏在案上,似睡非睡,半翻起眼白看着自己,似有些怨恨,又似有些嘲弄,不禁心头火大,指着杨戬向玉帝说道:“你这外甥演的一手好戏,老哥哥,你当他真是醉了?方才,俺老孙的火眼金睛,亲见他才从瑶池外溜了进来!”
玉帝笑道:“他饮了朕秘藏的好酒数十来杯,醉了也不稀罕。元神出窍?你这猴儿说起笑来,也不逊于人呀!”
孙悟空哼了一声,起身绕桌连转数圈,蓦地抬手向杨戬肩上抓落。劲风凌厉,嗖嗖作响,但听得扑地一声,桌面上的玉杯已被波及,崩成百十块碎片。
三圣母失声惊呼,这一抓若落得实了,二哥一条手臂都要被生生废去。杨戬也知这猴子素来妄为,不敢托大,似被惊醒般地一振衣袖,袖下掌力透出,迎着来势布下屏障,只守不攻。遇强力便伺机反击,对方若是试探,则潜散于无形。
一声闷响,如中败革,孙悟空大笑声里,杨戬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陛下……”司法天神顺势站起身来,佯作惊异地环视四周,施礼道,“小神不胜酒力,失态之至,尚请陛下恕罪!”
孙悟空嘿嘿冷笑,拽了他袍袖,说道:“你方才那一掌可高明得紧,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不胜酒力?醉了还能这般地冷静判断,果然不愧是你舅舅的朝中柱石,哈哈,哈哈哈!”
杨戬神色不变,淡淡地道:“那是杨戬职责所在,就算力不能支,也须得清醒应对。否则瑶池盛会在即,若有人再被那百珍八味、佳酿异果所吸引,乱了禅心重蹈覆辙,我这司法天神,就当真愧对陛下娘娘了。”
孙悟空一梗,抓耳挠腮,恨恨不已。当年大闹蟠桃会,他也不是有心为之,无非偷喝了几杯琼浆玉液,酒后失性。自家知道自家事,最恨别人提及,仰天打个哈哈,转身向玉帝道:“老哥哥,你外甥尽职得紧,嘿嘿。只可惜他酒量也是有限,若同样来个酒后乱性,你这个舅舅可就不太好做人了!”
杨戬垂目掩住愠色,除了这猴子,谁敢当着他的面,提起和玉帝的这重关系?玉帝也是有些头疼,这猴子口无遮挡,三年前峨眉山上的那一战犹在眼前,若在天廷再来这么一出,成何体统?当下令人多添付杯盏,说道:“难得胜佛前来,所谓巧请不如巧遇,司法天神私藏的万年陈酿,看来胜佛也可饱一饱口腹了。”
梅山老四拿来凑数的酒,万年虽然未必,但以他兄弟六人嗜酒数千年的口味,珍藏着的自是三界稀见的上品。倾入玉盏之内,色如琥珀,整个瑶池水榭里都暗浮了芳冽之气。芳冽中不失酒味的辛辣,辛辣里别有至醇至美,令人入鼻便有醺醺然之意。
孙悟空咦了一声,伸手抢过玉杯,倒入口中,大声辨味,叫道:“老哥哥,敢情你藏私来着?蟠桃会上拿来款待众仙家的美酒,比起这个可逊色得多了。”玉帝微笑道:“朕方才的话,胜佛没有听清么?那是司法天神的秘藏,与朕可没有多大关系。”孙悟空又饮了一杯,暗地向杨戬睨去,见他神色冷然,静看自己胡闹,不禁一阵烦恼。
孙悟空参佛三百年,早磨去了旧习,今日这般张扬,原是有意为之,好试探出杨戬的反应。此时心中雪亮,这司法天神元神外出之时,必已将诸事安排妥当,哪吒千方百计看管住此人的用心,只因自己一步之迟,便尽数失去了效用。
若此时急着离开,倒显得示人以弱了。倒不如再多磨上一会,教他看不清虚实,杨戬思虑深沉,疑神疑鬼之下,说不定能扰乱他心思,扳回些后手。盘算既定,孙悟空索性便落了座,大剌剌地冷笑道:“原来司法天神也讲究口腹之欲,比起我玉帝老哥哥还更胜了一筹?来来来,今日就让老孙来看看你酒品如何,对不对得起这些儿难得的好酒!”
杨戬不语,暗暗皱眉。这猴子本是要离开的了,想必要去与哪吒等人商量对策,偏偏自己不迟不早地回来,迎面撞上。此时留下纠缠无休,无非是怕自暴其短,更兼想扰乱自己。只是,若在瑶池困坐到蟠桃会前,没有自己盯着,沉香做事全无分寸,又如何放心得下?
孙悟空命星官满上酒,冷看着杨戬,说道:“三年前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师弟,大家也算是闹了一场误会,这杯酒老孙先干为敬,也算大家冰释前嫌,不知司法天神意下如何?”抬手喝下,倒转了杯口,示意涓滴无存。
杨戬哼了一声,知道猴子在成心找茬,举起杯也是一饮而尽。
他此时已有了计较,虽想以恶鬼作乱之事作藉口,但玉帝毕竟允过哪吒,君无戏言,公然脱身定有难度。这猴子纠缠不休,未必便是件坏事。拼了自己大醉一场,也将猴子灌个六七成的酒意,到时用话激上一激,抵这猴子应对玉帝,大家便都有了极好的台阶可用。
星官又斟上两杯,这回是杨戬先敬的孙悟空。但见两人杯盏起落无休,话不复多说,只顾大口饮下,不一会儿,星官已斟空了八个青瓷壶儿。
孙悟空满脸通红,打着酒呃儿,坐不住了,跳到椅上蹲着,眄着玉帝,连叫:“好酒,好酒!老哥哥啊,今个儿痛快,比俺八百年前,那一顿酒还要痛快上许多!”颠三倒四地说着旧事,突然将酒杯往桌上一顿,一把揪了玉帝龙袍前襟,叫道,“当年……若不是你看不起俺老孙,蟠桃会上抹了俺齐天大圣的姓名,俺岂会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托身佛门去换取那半真不假的可怜自由?”
玉帝脸上色变,孙悟空却已松了手,颓然跌坐下去,喃喃地道:“本以为取回了经,就能还我自在,想不到还是不能在花果山逍遥自在啊,生硬硬地被一帮子闷死了的鸟人,劝在峨眉诵那絮絮叨叨的经,参那不知所云的禅!”
众人看他眼光迷离,都知他是真的醉了。酒后吐真言,想不到斗战胜佛平生最耿耿于怀的,还是被逼着遁入佛门之事。沉香默然,想到孙悟空化身唠叨教授法术时的谨小慎微,和险死还生后被生生激起的冲天豪气。胜佛一直怀念不已的无疑是后者,但若不是杨戬,或许他这一辈子都只能徘徊于古灯青卷之间,连他自己,都无法明了自己的心意。
杨戬神色如常,只是脸色由白转青,渐渐不带一丝血色。玉杯拿在右手,微微有些颤抖,左手则隐在袖里,用力握紧成拳,指甲深剜入掌心,勉力维持着神识的清明。他佯醉时喝了不少,救治龙四又大耗气力,此时胸口烦闷欲呕,五脏六腑都似翻转过来,全凭意志苦苦支撑。
孙悟空发泄一阵,酒意上涌,斜眼看向杨戬,怒道:“当时我做我的齐天大圣,你呆你的灌江口,好端端地发兵拿我做甚?说什么听调不听宣,还不是看中了这劳什子司法天神的宝座?我呸,亏我当年还当你是个人物!”
若在平时,杨戬最多冷笑置之而已,此时头脑混混沌沌,多少有些自控不住,随口便反驳了过去:“我杨戬当然算不得什么人物,只是你西行路上,却不也向我低声下气地求过?是谁声声敬我为显圣大哥,央我相助去除了那九头虫的?”孙悟空依稀记得有过此事,语塞了半晌,大怒叫道:“俺老孙给你点颜色,你就当成开了染坊——求你这无行小辈?发你的春秋大梦!”一拍桌子,劲力到处,喇喇乱响声里,偌大的五彩描金长案已被击得粉碎。
杨戬身形不动,座椅后滑,避开乱溅开来的酒菜尘屑杯碟。玉帝急举袖拦在身前,出其不意之下,龙袍上终不免淋到些珍肴美酿。孙悟空手指玉帝,只笑得乱打跌儿,蓦地大喝一声:“老哥哥,你那外甥只顾自己,不去护你的御驾,要来何用?不如让俺老孙好生教训一顿!”伸手入耳,金箍棒取在手里,向着杨戬便是当头一棒。
呛地一声,三尖两刃枪凌空摄来,枪棒相交,尚不成招式,便齐齐脱手摔落地面。孙悟空一呆之下,只觉步伐轻浮,手腕乏力,整个瑶池都似在旋转不休。那边杨戬也好不了多少,才站起身,足下一个跄踉,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饶是沉香等心事重重,也不禁好笑起来,这两人确是醉了,连行动都开始力不从心了。
玉帝哭笑不得,拦在两人中间,劝道:“罢了,罢了,你两人都喝得高了,休要再闹,休要再闹!”孙悟空哪里肯依,大叫大闹,杨戬酒气冲上来,虽还勉强记得原意,却看这猴子越发不顺眼,一句一句地反驳过去,只气得孙悟空暴跳如雷,高呼着便要酣斗。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仙吏捧了一堆公文匆匆进来,向玉帝施礼呈上,奏道:“陛下,下界各司有本奏来,言道恶鬼在人间作祟,滋意妄为,司法天神这两日又不理公务,新案积压成堆,各司神职无力处置,唯有上达天听,恳请御裁。”
玉帝脸色一变,还未开言,孙悟空跌跌撞撞地过来,伸手便要去抢仙吏怀里的文书。仙吏不敢松手,更不敢对斗战胜佛无礼,只急得满头大汗。孙悟空几下没能拽动,呸了一声,怒道:“不就是恶鬼么……一干饭桶神仙就狼狈成这样……俺老孙若是出手,保证……保证全部手到擒来!”
杨戬靠在椅上,尽力压制住酒气,好不至于吐出失态。神识中最后一分清醒,只惦着这奏文的呈上。此时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脚下一滑,冲出几步,扶在一人肩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浑没注意到自己手按的竟是玉帝肩膀。另一只手收摄地上三尖两刃枪,吞吐如电,嗖地一声,将仙吏抱着的公文挑落了一地,冷笑道:“肃清恶鬼,平息人间动乱,那……那是我麾下职责所在,何必呈到御前?孙悟空,你不过是个只有匹夫之勇的石猴儿……就更没资格来管——何况,你的能耐,还管不了这般天地间的大事!”
孙悟空怒气上冲,拾起金箍棒便要动手,脚步不稳,赶紧双手竖握柱地,权当成拐杖来用,叫道:“俺老孙会没资格没能耐来管?杨戬,你也太看得起你自个儿了!”
杨戬冷眄着他,一脸的不屑,戏谑着道:“本真君确是瞧你不起……那又如何?敢不敢与我赌上一赌?就赌你我同时捉鬼,而你,必然一败涂地,输得惨不堪言……”
孙悟空暴叫道:“赌……赌就赌……谁不赌谁就是对方的乖孙儿……玉帝老哥哥,你外甥这赌我打定了……可别说我以大欺小……”一个酒呃,俯下身狂吐不止。
玉帝冕旒之上,尚沾着先前长案碎裂时溅来的菜肴,几根翡翠瓜丝从冠上垂下,倒也摇曳生姿,好看之至。他僵在原地,饶是一向喜怒不入于心,也自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酒味一阵阵飘熏过来,他转头向身边看去,杨戬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上,脸色白中透青,看模样,也极有可能会步上那猴子的后尘。
孙悟空不顾自己吐得狼狈,抢过来,靠近了玉帝,涎着脸叫道:“老哥哥……呃,我说你放句话……和你外甥这赌,你做仲证如何?你外甥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俺这大圣要好好教训一下他杨小圣!”
“够了!”
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振袖推开司法天神,玉帝连退了几步,避开凑过来的那张毛茸茸的猴脸。眼前两个醉鬼,真要耍起酒疯来,随时能拆了整个瑶池。打赌……打赌便打赌了吧。能有借口将这两人轰出去,就算两人要赌命他也顾不上了!
“司法天神,斗战胜佛,恶鬼作乱人间,兹事体大,你二人既自动请缨,为朕分忧,朕欣慰之极。就以在蟠桃会为期,与会之时,谁缉回的恶鬼数量为多,便算谁赢了这场赌约!”
玉帝坐镇天廷以来,大约还从未如此语如连珠,一口气就急急地说完了的。尚怕两人再在瑶池纠缠,又大声传谕道:“当值星官天将,立即送胜佛和司法天神离去,公务紧急,休要由着他们在朕这里耽搁得太久!”
耽搁与否,他倒未必在意,在意的是两人怕已醉得找不出离开瑶池的路了。
天将们好说歹说,终于将两位灾星请出了瑶池。至于请出时被掀翻了几张案桌,打烂了几座曲桥栏杆,众天将有多少人鼻青眼肿,多少人大声呻吟,自是谁都没有心情去细数详情了。
云头飘忽不定,忽高忽低,几次都险些将杨戬摔下天去。三圣母和沉香心惊不已,想扶住他,却是无处使力。只能徒劳地看着他半跪在云上,蹙紧眉头,似乎腹中翻腾不止,偏又无力吐出。沉香突然咦了一声,叫道:“走错路了……真君神殿在九重天极西,舅舅走错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