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沐桐浑浑噩噩,无从分辨。自从他病了一场后,思绪越发的紊乱了。他只记得,那一天,花深深,柳阴阴,他们度柳穿花,共享鱼水之欢。盛极而衰、否极泰来,谁知才过了一夜,风云变幻,整个世界就变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从他站的这个角落望去,杨柳施施然地踱出啸月堂,如常的潇洒飘逸,如常的恣意闲适,笑盈盈地把手递给侯在阶下的一位头戴金冠的华贵公子,然后共同登车而去。这样的情形,隔天午后便上演,沐桐场场都不落。
沐桐也不知道他为何次次都来,站在这阴暗的角落里,是为回味,还是为了忘却。望着马车渐渐远去,那日醒来后不见他的惊惶,又隐隐地跃然心头,脚步不由地向前跨了一步。在绿绦山庄发了疯似的找他,几次硬闯啸月堂还不是想见见他。
就是想问问,为什么?为什么前一天还轻怜蜜意,第二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以往啸月堂熟悉的小厮小婢,怜悯地打量他,用疏离冷漠的语气告诉他:“公子不会再见你的。”
小怜他见不到,木根也极力避开他,即使遇上也扭头就走,或者一言不发。
被他逼极了,黎诗云便跳出来,说得话更难听:“你快滚吧,让你白吃白喝了那么久你还不知足么?还真当我们啸月堂是慈善堂么?有种你拿银子来,我们这什么地方沐公子不是早知道么?那是要用银子敲门的。”
是啊,银子,他没有银子,家里都和他断绝了关系,他哪来的银子。那天回城后,来福叔便在城门口等他,倒没说其他的,就是让他随他一起回家去。
本来,会试没中,是该回去,就算父亲暴跳如雷,就算母亲摇头失望,他也还是有家可回的。可是他就是不甘心,为什么前一天还轻怜蜜意,第二天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他不能就这样回去了,他想不通。终于有一天他越过那些保镖冲到了他的面前,问了他,为什么?
他只是给了他一个眼神,一个让他彻底死心的冰冷眼神。
不屑,讥讽,他看着他,就如同看路边的垃圾。
整个血液都被冻起来了,一个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快,变得那么彻底。
曾经的脉脉温情,曾经的灯下细语,曾经水**融的欢爱。
一夕之间,梦如烟逝。
不再是建康沐将军府的沐公子;不再是京城豪门的坐上之宾;不再是意气风发的赶考士子。
被亲友赶出家门,被朋友视如陌路,被爱人弃之如破履。
一文不名,灰头土脸,失魂落魄。
光滑的绸缎衣裳换成了半旧的土布衫子,豪华的会馆上房换成了偏僻角落潮湿的柴房,曾经入嘴的山珍海味换作了难于下咽的又干又硬的窝头,更别论前段时间的生病,缺医少药的凄凉悲惨。短短几月,沐桐饱受冷眼,历尽了世间的冷暖,尝尽了人间的辛酸。
同样落榜的刘知远,回乡前曾指着路边的一个乞丐,告诉他那个乞丐曾经也是豪门贵公子,在烟花柳巷耗尽盘缠,被妓院老鸨赶出来,才沦落到沿街乞讨的。
不是不知道他为自己好,只是当时裘马轻肥,温香在怀,志得意满,怎能想到刘知远的话这么快就应验在自己的身上。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沐桐一片茫然。瞬间闪过的是他衣袂飘飘,神采飞扬的影子。翠微湖上,惊鸿一瞥;竹桂轩前,轻轻一吻;户部尚书家的后花园第一次拥抱;藏宝阁中共沐新年的第一缕阳光…
沐桐不禁嘴角轻轻一挑,立刻又黯淡下来。
他巧笑嫣然,是假的;他*,是假的;他柔情蜜意,是假的;连他轻轻的呢喃“木头”都是假的。
不是不恨,起初那段时间,每每午夜梦回,恨不能抽他的经剥他的皮,把他下油锅入沸鼎蒸煮油炸拆卸入腹。
他想过无数的报复方式,运起轻功潜入吟风馆杀了他;当众羞辱他;烧了他们的啸月堂…
如此种种报复,最终都没有实行,倒不是沐桐胆小不敢,只不过他能想到的每一种报复,都难消沐桐心中彻骨之恨。
几个月的仇怨煎熬,他终于明白婊子无情,是他自己天真,竟把出身勾栏画苑的他看作了下凡的仙子,脱俗的神邸。
是自己太天真,太痴傻。
沐桐摇摇头,苦笑。
走出站了无数次的角落,沐桐又回头看了一眼,带着一丝留恋,他再不会来了,再不会这样偷偷地瞧他,只为了回味他的一颦一笑。
再回来时,必是想到了彻底解除自己怨恨的报复之法,或者他已经从怨恨中解脱。
“沐桐哥,你回来了?”老远就听见小春正笑着向他招手。沐桐轻笑一下,加紧了脚步。小春是他新认识的一个小姑娘,她和她爹在市口支了个棚子卖茶。正是烈日炎炎的夏日,行人一走就一身的汗,极易口渴,路边的茶铺自然生意红火,有时候连沐桐都过去帮忙。
小春是他落魄后唯一一个让他感到一丝温暖的人。那时他众叛亲离,又不幸染病,被人从会馆住的上房赶了出来,亲友因他父亲的告诫,俱不再理他,唯一的好友刘知远回乡归家。他求告无门,拖着病体在街上徘徊,是小春给了他一碗热茶,两个馒头。见他是个读书人,还热心地建议他在她们家茶棚门口摆一个小摊,替人写写家书,虽说一天也没几个铜子,总算三餐有了着落。
小春熟练地替顾客舀着凉茶,偶尔与相熟的人聊两句,不时“咯咯”笑两声,从小就在这卖茶,见过世面,练就一副大方豪爽的性子。见沐桐走过来了,便又转头道:“沐桐哥,刚才有个人要写家书呢,我让他过一会再来。你每天都这个时辰出去,是去丽春院看姑娘么?”
大庭广众之下猛然被人说中心事,沐桐的脸腾地红起来,引得小春哈哈地笑。
“真是去看姑娘了!我一猜就猜中了。”小春一脸得意,也不顾沐桐脸红得滴血,接着道:“我就知道,二狗哥也是,经常往平康里那一带溜达,没钱看看也好,你们男人啊,都一样。”小春一副事事洞察的了然样,斜一眼蹲在一边正喝着凉茶的二狗。只见他闻言“扑”地喷了一口茶水,脸跟着像煮熟的虾子红起来。
“谁,谁是去看姑娘了,我,我是去送货。”
“哼,送货,你去其他地方送货怎么都不用送大半天,唯独去平康里那里,怎么都不舍得回来。”
“哪里去了半天,就一个多时辰,人家要的货多,自然就耽搁的久了。”二狗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今天这碗凉茶,比平日里少了一半,而且也喝不出平常丝丝的甜味。想明白这些,憨憨的脸上露出个笑容来,如喝了糖水一般。身子期期艾艾地挨过去,又理直气壮地道:“你今日给的茶分量不足,你给我再满上,我都跑了一晌午了,你想渴死我啊。”
“好你个二狗,有你这样讨茶的么?你,你,你,人家没有名字啊?不叫个好听的,谁乐意给你舀茶?”
看着两人喜笑怒骂,沐桐不禁笑起来,这样真实鲜活的生活场景,让他觉得自己也是真切地活着的。毕竟是第一次遭遇这样大的挫折,要不是有小春他们在一旁不时打打闹闹,分开他的心思,他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在小桌子旁坐下,刚铺开纸笔,小春就送了碗茶过来。
“沐桐哥,喝口茶解解暑。”
沐桐忙接了道谢。小春不值一提地挥挥手道:“这算啥,等过年的时候你给我们家写几幅对联就行了。你写的字可比我们巷子里头私塾先生好看多了。”
“你又不识字,哪看得出好不好。”二狗小声地嘀咕,却刚好传到小春耳朵里。
“谁不识字了?沐桐哥早教会我写名字了。再说不识字咋的,不识字就连好歹都看不出么?没吃过猪肉谁还没见过猪跑啊。我可不像你,二狗两个简单的字,鬼画符一样画了一个月了,还画不像,像你家那只芦花老母鸡爬过似的。”
“你…”二狗顿时噎住,那是他的耻辱,谁让他学写字就学不小春快呢。
沐桐喝了几口茶,忙安慰二狗道:“你字学得不好,可功夫学得好啊,上次还不帮小春把一个白喝茶的大兵给打趴下了。”
一听说大兵,小春猛地想起一事,忙道:“沐桐哥,你刚走开的时候,有个军爷来过,还给带了封信给你。”说着对着茶棚喊道:“爹,爹,沐桐哥的那封信你放哪了?”一路喊着回去找信了。
沐桐接过信,一看,落款竟是司马枫。
算算时间,司马枫去了边关快四个月了。自从他们上次打过一次后,司马枫有好一段时间没找杨柳了,他可能真把那次比武看作了他们两人之间争夺杨柳的一次决斗,输了之后愿赌服输,在京城颓废了近一个月后,便悄然去从军。
何其可笑,他们竟然痴心妄想地把他当作了决斗的利物;何其荒谬,他们竟然胆大妄为地私自决定他的归属。
谁曾想别人早暗度了陈仓。
好好待他,这是司马枫临走时的嘱咐,只是他怎么会需要他的关心,他又怎么稀罕他的关心,如今他的入幕之宾可是堂堂的和亲王,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本朝有名的风liu王爷。
沐桐苦笑,自己也想不到,曾经与他打得你死我活的司马枫,如今竟成了他朋友。司马枫必定是听说了自己的事后,来封信安慰自己。
小春见沐桐拿着信,脸上阴晴不定,变幻莫测,不安地喊了声:“沐桐哥!”
沐桐兀自拿着信,又看了一遍,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