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熹微,初晨已过。
贵气的双驾马车驶在笔直的云阳道上,掀染风尘,引人注目,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这是城中首富司徒家的马车。
掀开帘布,一个张相甜美的女孩探出脑袋,忽闪着晶亮的双眸,欢欣雀跃。
“晴儿,把帘子放下来,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一声略带严厉的男声在女孩耳边响起,女孩撅了撅嘴,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帘布,回身坐到另一名女子身边,“嫂嫂,你看,哥好讨厌,人家看看景都不行。”
女子微微一笑,安抚似的摸了摸女孩的头。
男人无奈的瞪了自家小妹一眼,视线又落回女子身上。
她穿了一身纯白的衣裙,黑亮的发髻上只别了一支玉簪,妆容极淡,让整个人显得越发清雅空灵,眉心间丝丝伤逝,眸光轻烁,不知在想什么。
昨晚他在商行忙到很晚,回府时将近三更天。
他以为她已睡下,却发现卧房的烛火依然未灭。推开门,便看见她坐在桌前,虽然没有发觉他的出现,但却像是在等他。
她在等他。
思及此,他胸中莫名一暖,走近她,将她拥揽入怀。
她轻颤,却没有挣扎。
半晌之后,他松开她,察觉到她些许的异样,像是有些局促不安。
“怎么了?”他低声问她。
她稍带迟疑,将桌上的一张纸递给他。
他接过,低念出声:明日是家母祭日,能否允我回家。
心中陡然沉下,原来,等他是为此事。
他当下冷了眉目,有些不悦的抬首,却看见她一脸期待的表情,水亮的眼睛里尽是无言的恳求。
思遄片刻,他还是允了她,“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一趟,但是早去早回。”
闻言,她像是舒了一口气,对他灿然一笑。
那样的笑容,让他一震,心跟着咯噔一下。
平日里,她的脸上也总是带着淡然的笑意,友善却也疏离,如同她的一张面具,掩盖了她所有真实的情绪。
但是,这个笑,不一样。
没有遮掩,毫无芥蒂,是从心底溢出的笑容。
“我陪你回去。”他不知怎的,破口而出。
她微鄂,讶然的看着他。
“回门的时候,我没能陪你,而且明天是岳母的祭日,于情于礼,我都应该去一趟。”别过她的目光,俊朗的面颊,竟微微的红了。
她又对他一笑,眸眶中泛起些许湿意。
凝视着她眼中的泪光,他知道她在感动。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蜜语甜言……她几乎都不为所动,似是无欲无求,此刻却因他一个小小的应允感怀不已,激动的情绪几乎溢于言表。
他抚着她的脸颊,轻声对她说:“若慈,我已视你为妻。”
所以,你可不可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交给我。
黑瞳微暗,他在心中静静问她。
……
方府。
他们下了马车,因为来的匆促,没有事先告知,所以并无人来迎。
庭院深深。
方家大院,虽无司徒府那般气势空浑,但处处打理的细致洁净,花树修剪得当,院落整洁,山石明秀。
司徒兄妹随她入门,司徒晴牵着她的手,新奇的打量府中的一切:“原来嫂嫂的娘家是这个样子。”
片刻,迎面走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哟!这不是若慈吗!这位是。。。。”
她颔首,俯了俯身,望向司徒宇。
未待司徒宇开口,妇人一脸惊喜的道:“哎呦!瞧我这记性,这位可不就是司徒贤婿吗!我就说眼熟,你来迎亲那天,我可是瞧了您半天呢,真是一表人才,若慈嫁给您真是前生修来的福气!”
眼看女人有滔滔不绝之势,司徒宇有些不耐打断她,“不知阁下是哪位?”
“我是若慈的五娘,若慈这孩子可真是从小就是我的心头肉啊,虽然这丫头是个哑巴,但是长的标致……”
“能否先让我们拜见岳父大人。”司徒宇冷下脸来,语气里甚至透着一丝厌烦和不悦。
这妇人的讨好和媚态让他升厌,而她那句“这丫头是个哑巴”更让他有些火气。既是心头肉,又怎么可能如此不顾她的感受。
“是是是,我这就去找老爷,你们先去喝口茶水,若慈啊,好生伺候你家相公。”妇人倒也算识相,立马转身去找人。
“嫂嫂,你有五个娘吗?”虽然是嫂嫂的“娘”,却像只苍蝇一样嗡嗡的没完没了。
她略带尴尬的摇了摇头。
“那更多吗?”
她点了点头。
“六个?”
摇头。
“七个?”
还是摇头。
“八个?”
她抿唇,点了点头。司徒晴睁大眼睛讶然望着她。
她爹方宏恪总共娶进门八个女人。她娘是正式,但进门前,方宏恪便已有了一门妾室,生下了大哥方若阳和姐姐若惜。后来虽又娶了其他六个姨娘,但都没再有子嗣。生下若阳和若惜的二娘很早便已过世,她娘去世后,爹爹身边还剩下其他六位姨娘。
五娘出身风尘,身上带着鸨姐的习气,是姨娘里最爱争风吃醋的一个。
她望着司徒宇跟晴儿,为家人的冒失而歉然。
“你不用觉得抱歉。”他开口道。你一定听过不少冷言冷语,所以都不会觉得委屈了。。。。。
引他们入了厅堂,丫鬟过来伺候,准备了茶水。
不过一会儿,方才离开的五娘便带来了方老爷和另一名年轻男子。
方宏恪虽然已两鬓斑白,但也不乏气宇,迈进客厅后,坐到主位上。另一名男子瞥了方若慈一眼,点了点头,对司徒宇说,“我是若慈的大哥方若阳。”
司徒宇和方若慈行了礼,方老爷喝着茶水,“行了,去坐吧。”淡淡的口吻,却透着些许的威严,放下杯子,道“想必你们回来是为了若慈娘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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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汪清潭澈然见底,岸边拂柳垂地,鹅卵石铺道。
这条寂静的陌道通往方府祠堂,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
才方宏恪已料知他们的来意,寒暄几句后,就让他们先过来祭拜,然后在府中留饭。
他没拒绝,并未如她所以为的那般会早早回回去,在爹爹和兄长面前,他也表现的恭敬有礼。
不论如何,她都感激他陪她走这一趟。她一人回门时家人的冷言热讽,孤身无依的苦楚,虽不至于无法忍受,但还是伤人。
绕过花坛,她寻见了那棵桃树。
花期将末,枝上只剩下零星半点的花瓣。她在他和司徒晴不解的目光下上前折下一簇桃枝,放入篮中,转首对他们淡然一笑,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一栋雅致的阁楼便现入他们眼底。
推门而入,袅绕的熏香在空中飘散,是她熟悉的味道。
桌案、纸窗、牌位、以及墙上的画都有被打理过的痕迹,但屋内的陈设依旧维持原貌,丝毫未变。
心情有些许的舒缓,她曾担心,出嫁后,这里会被人遗忘,无人清扫,更怕,这里会面目全非。。。。。。于是便恳求爹爹时常记得让人打理这座祠堂,当时爹爹并没有应她,静默无言。现在看来,爹爹果然还是记下了。
她不知道爹是否爱娘,自小到大,爹身边总是有众多姨娘相伴,很少出现在娘身边。而娘对此,也似是并不介怀,每日除了亲自照料她的生活,便是在这祠堂念佛禅拜。
从篮中拿出准备好用来祭拜的果品和刚刚折下的那一枚桃枝,放到牌位前后,点了香,走到垫子前,盈身跪下,叩拜。
抬首,她深凝着画中人,瞳光轻烁。
娘,若慈回来看您了,女儿过的很好,一切平安。。。。。。
她的万语千言,从来都只能寂静无声,但是,她知道娘亲必定都懂。
司徒宇望着她虔诚注视的模样,稍稍失神。
想必画中女子就是若慈生母了,画中人与若慈眉宇间有着相似的神韵,都眉目淡然,神色温雅,说不出的清冷动人。忽地忆起他母江观月曾已儿时故友的身份来祭拜过,之后没过多久便一病不起,临终前,紧紧抓着他的手,“宇儿,娶了她的女儿,你一定要娶她的女儿,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后的心愿。”
他娘江观月这一生叱咤商场,一手把司徒家从一个几乎破败的书香门第经营成京城首富,经商时精准狠辣,为人更是冷漠寡情,即便是对自己的子女也向来冷淡。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母亲以几近哀求的姿态对他,却只是为了一个儿时的故友。他虽不甘不愿,但终还是应允了。
然后,江观月便永远的阖上了眼睛,嘴边甚至噙上一丝模糊的笑意。。。。。。
他让司徒晴随她一起跪拜,心中却着实有些五味交杂。
半晌。
起身之后,司徒晴又有些不安分,问方若慈,“嫂嫂,你的住处也在这里吗?”
她点点头,指了指内室。
“那我可以去看一眼吧,嫂嫂?”娇甜的声音在略显空寂的祠堂内格外清晰。
司徒宇也定定看着她,像是也生了兴趣。
片刻,她微微颔首,示意他们随她一起进去。
走进屋内,司徒宇细细观量,她的卧房与寻常女儿家的并无太多差别,甚至要更简洁一些,除了向阳处放置的几盆花显得尤为醒目。
花枝已经有些枯瘪,盆内的泥土干涩,一看便知许久都未被浇灌过。她抚着一片泛黄的叶子,神色染上落寞。
这四盆花都是她一手照顾栽植的,盆栽花虽不好养护,但她一直悉心打理它们,每逢花期,这些花都开得灼然,芬芳四溢。
无语宁日里,陪伴她的也只有这些花儿,一盆君子兰,一盆金盏菊,一盆虞美人,以及一盆月季,她出嫁时明明还开得正艳,怎么……
它们活不多久了……
“怎么了?”司徒宇见她望着花良久失神,走到她身边问她。
她摇了摇头,目光却一直盯着枯萎的枝叶。
“这花是你种的?”他也随她的视线落到盆中花上。
她点头,难掩神伤。
原来如此,这花枝叶枯落,根部也无生意,怕是不可能存活了。
他敛下眉目,不再询问,心底却留下痕迹。
“呀!这些都是嫂嫂的么?好漂亮啊!”
他转身,只见司徒晴手里拿着一只漆红木盒,像是惊羡不已的翻弄着盒内的东西。
凑近一瞧,发现盒中是一些香囊、荷包,以及一些帕子,每一个上都绣着各色的花叶,栩栩如生,看得出绣活做的极为精细。
“嫂嫂,这些荷包做的好精致,是嫂嫂绣的么?”
她赧然一笑,点点头,指了指木盒,又指了指司徒晴。
“嫂嫂是要把这盒绣品都给我吗?”司徒晴一脸欣喜的问道。
她又点点头。
“真的哦,说给我了,不可以反悔的。”虽然这么说,但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合上盒子。
“等一下。”司徒宇拿起盒中的一个金镶丝的深色荷包,罔顾司徒晴的斜睨,对她说,“这个可不可以给我。”
荷包上面绣的是一簇桃花,粉润里白,又不失贵气,煞是好看。
她的眼神几不可见的一凛,随即又无声缓逝,对他微微一笑,允了他。
司徒晴立马合上木盒,像是害怕被抢走一般,抱在怀里。
“你这丫头。”司徒宇捏捏妹子的小脸,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在祠堂内又呆了将近一个时辰后,便有丫鬟来说饭菜已准备妥当,催他们前去用餐。
恋恋不舍的掩上门扉,最后深望一眼画中人,不知下次再来又是何时。
“你什么时候想回来看你娘都可以。”他似是看穿她的心思,温声许诺。
她心颤,绽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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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饭厅,他们等了半晌,却迟迟不见方父,连她的长兄方若阳也没有出现,只有三娘和五娘一直伴在一旁,喋喋不休的问东问西。
她见司徒宇沉着脸,有些坐不住,怕是很少被人这般晾在一旁过。她心中也有焦急,觉得父兄的行为也欠妥当,毕竟司徒宇是第一次陪她回娘家,更何况是司徒家的少爷,于情于理都不能怠慢。
她起身去找了纸笔,将写好的字条交给下人,想让他们去找父兄过来。下人一看字条,低声对她说:“小姐,方才家里来了贵客,这会儿老爷跟大少爷都在客厅。”
她眉心稍蹙,写道:“谁?”
“就是大少爷的以前挚友,现在的骠骑将军卫廷。”
闻言,她呼吸一窒,脸色惨白,右手紧握住笔,嵌入掌心。